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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林子雨霖

在线小说连载《我的团长我的团 》全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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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13 22:50:1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一百一十二章

我忽然间福系心灵,我发着抖,一步步走向下边便是怒江的悬崖。为了避免日军再来一发冷炮,我趴下了,我在草丛中爬行,从草丛中探出我的脑袋。

    ——郝兽医平张着双臂,用一个十字架一样的姿势俯卧于悬崖之下,怒江之畔的石砾之间。

    我干张了张嘴,发现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从那个黄昏直到第二天凌晨,我们——炮灰团所有的人,都疯了。

    第二十九章

    日军的炮弹在我们的阵地上爆炸,我们也同样向他们倾泻着——重机枪、仅有的一门迫击炮、调到了最大射程,已经不管有没有准头的掷弹筒——把我们一切寒酸的弹药储备向他们扔了过去。克虏伯拉着他的战防炮在壕沟里寻找着新的阵位,这回他不用一个人拉了,不辣和蛇屁股都一声不吭地在帮忙。

    迷龙打掉了几个捷克弹匣,轻机枪在这距离上的盲射接近徒劳,他自己也知道,一骨碌起来便去把重机枪手崔永从他的枪位上扒拉开,顺手把捷克式往人怀里一扔,“换着打!”

    崔永:“你这破枪也打不着呀!啥也打不着呀!”

    但迷龙早已经不管了,早已经沉浸在重机枪震耳欲聋的轰鸣之中了。迸飞的弹壳后有一张仇恨的脸,而我们已经很久没能看见迷龙仇恨的脸。

    那天我们和日军打了自上祭旗坡以来最激烈的一仗,激烈到完全不顾我团寒碜的弹药储备,声势之大搞到虞啸卿亲命发来了补充弹药的卡车。这一切是为了一个活着不多死了不少的破老头子,他一生中没能帮过任何一个人,尽管他不自量力地想帮每一个人。他从不恶毒中国人习惯为死人说好话,这是我能为他想到的最好一句话。”

    死啦死啦赤裸着上身,扛着一箱刚发上来的战防炮弹,他活似一个烟熏火燎的太岁。

    死啦死啦:“找着没有?孟烦了。你瞎了你的狗眼!”

    我一直趴在战壕外,流弹在我头上穿飞,我很树大招风地使用着一个便携式炮队镜,而且我没瞎我的狗眼。

    我:“找着啦!闭上你的狗嘴!”

    死啦死啦就把一箱炮弹摔在地上,那阵铿锵声让人直担心炮弹会被他摔炸,“克虏伯,把炮拖过来!”

    他们开始挖筑一个新的战防炮阵地。我从沟沿外出溜下来,这事我帮不上忙。我看着祭旗坡上空穿梭的弹道。

    我们停下,地球还在转,几天的宁静,方便日军垒筑了新的阴险的炮位。它啃得很准。战争并不因我们没做什么而停滞,同样,你使足了劲也感觉不到因你而生的动静。

    死啦死啦百忙中抽身对着迷龙大骂:“迷龙,你滚下去!你会用马克沁?”

    迷龙红着眼:“我整死他!”

    死啦死啦:“滚下去!”

    我们什么忙也帮不上,我和迷龙一起逶迤地走开。

    弹道在头上飞逸,是我们打向日本人的,也是日本人打向我们的。我伸出一只手,让它们看上去就好像在我手心里穿行。我和迷龙。我们俩无能为力地坐在这里,我们也许愿意把自己当作炮弹扔到对面南天门上去炸了,但我们只能坐在这里。

    我:“……他就是只报丧的老乌鸦,又像个做法事的。谁都救不活,就能给死人做做饭,顺便当仵作。伤员一看他过来就吐口水扔石头。说,滚蛋,离我远点……”

    迷龙发着呆:“……谁呀?谁呀?”

    我:“不过,到死的时候,你总能找到他的手可以握。”

    迷龙:“闭嘴呀。闭嘴。”

    我:“好了。现在咱们死的时候没手可以握了。”

    迷龙吹牛:“握我的。”

    我:“拿来”

    迷龙把手伸给了我,我握着。他撑了五秒钟。然后摔开了。

    迷龙宣布:“我鸡皮疙瘩掉了。”

    我于是笑得比哭还难看:“所以你瞧。不是谁都能做得来的。你要死了,他把手伸给你。他很歉疚,因为你要死了,他还活着——别人不会这么想。你我都不这么想。”

    迷龙呻吟:“闭嘴呀,闭嘴。”

    于是我闭嘴了,听着来自战防炮炮位上地炮声。

    我们不仅失去了一只在死时可以握住的手,还丧失了我们中唯一地老人。

    我们只剩下二三十岁人的冲动和疯狂,因为我们丧失了一个五十七岁人的沉稳和经验。我们失去了软弱,可并没变得坚强,我们发疯似的想念兽医式的软弱。

    死啦死啦把一发炮弹推进膛里,他现在做了装弹手:“打!”

    克虏伯猛拉闩,向着那个用冷炮造成这一切的炮位射击。

    弹壳铿锵地退出,落在地上的一堆几十个弹壳之间。死啦死啦把又一发炮弹推进炮膛之中。

    死啦死啦:“打!”

    克虏伯射击。一个专注,一个癫狂,两个被炮烟熏黑的活鬼。

    比祭旗坡猛烈几十倍的火力忽然着落在南天门上。克虏伯回头望着从横澜山上射来的弹道。

    克虏伯:“横澜山也开打啦!”

    死啦死啦没理,只是又推进一发炮弹:“打!”

    克虏伯射击。

    那个炮位终于被击中,囤积的炮弹在夜色中炸得如同礼花。

    我们在这样的爆炸声中迎来了黎明。

    我的团长帮着克虏伯亲手打了几十发炮弹,终于掀翻了那门九二步炮。黎明时日军终于偃旗息鼓,我和迷龙冒死下到了哨壁之底。我们从没试过用这样大阵仗去抢回一具尸体,但我们无法想象损失这具尸体。

    我和迷龙用绳子从峭壁上缝下,幽深地凉气从我们刚踏足地江岸滩涂浸了上来,我们在石砾和淙淙的流水之间寻找,枪声还在我们头上地山谷间零星的响着。

    后来我用一个嘶哑的嗓子向迷龙叫唤:“找着啦!”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那个俯卧在石砾上的老人,我抓住了他一只软塌塌地手,我不敢把他翻过来,我怕一旦看到他的脸我就会坍塌。迷龙看来和我有同样想法。他跪在郝兽医的脚边,手足无措地触摸着那具身体。

    迷龙:“怎么办?怎么办?”

    我们用绳子穿绕好郝老头儿的肋背,然后对峭壁之上放了三枪。

    上边的人开始拉拽,于是我们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面,我们不想看着一个已死的人软绵绵地立直,然后升起。但是老头的脚面蹭到了迷龙的脸,于是迷龙忍不住抬头看着,后来他拉了我一把。我摇头,他捅我——他要我一起看。

    于是我也仰了头看着。

    后来我们用绳子把兽医缒上去。他被绳子勒得张开了双臂,像个被折去翅膀的老天使。他逆着日光,和初升的太阳一起照射着仰望的我和迷龙。

    我们呆呆地看着郝兽医冉冉升起,和太阳成为一体。他像在飞翔,用郝兽医式的缓慢速度升入天际。

    迷龙:“……”

    他对着那个摇曳的身影跪了下来,然后哭了。我又好气又好笑又好哭,对着迷龙的屁股猛踢了一脚,然后我看着郝兽医,郝兽医低垂着头。在进入天堂之前悲伤而温和地看着我。

    我觉得三魂六魄一起飘逝,我呆了。

    我看着老头一点点升入阳光。升入阴暗如我永远无法到达的纯真之地——谁说他不是升天了呢?

    我又踢了迷龙一脚,于是迷龙的呜咽变成了嚎啕。

    于是我也哭了。

    我翻腾着这小洞里曾属于郝兽医的那个角落,每一件零碎都要让我犯一会愣:针线、破布头子、线团、瓶瓶罐罐、旧报纸、烟盒、一块块沤烂了的糖果、哈了的油,诸如此类的匪夷所思,我像是撞进了一个拣破烂为生的家中,但每当我想明白这件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用途时,便要再忍一会眼泪,每当我看见我觉得老头会想带走的东西,便把它挑拣出来。

    后来我看着一封信发愣,在郝兽医的破烂中,这封信算是较新的。所以我很轻易就从那些破纸头中间把它挑拣了出来。

    这信来自兽医之子的同僚,几月前他们所在部队公然投敌。兽医之子不从。被阵前枪决。死则死矣,连小胜都没得半个。

    我坐了下来,不辣从我身边经过。

    不辣:“烦啦,老头子有么子东西要带走的?”

    我忙把那信摞在我翻出来的几张旧照片下,有一个孩子的照片,有这个孩子长大了军装的照片,有郝兽医亡妻的照片,有郝兽医壮年时的照片,发黄了,相片上的人端着架子,像是画的,像是假的。

    我:“这些。这些要带走的。”

    不辣:“给我。”

    他拿了东西就走了,我坐在洞口,我掏了掏口袋,掏出张纸头,“自撰一良方,服之,卒”——我看了它一会儿,把它团了,塞进嘴里,吃掉。

    这是我开过最恶毒的玩笑,恶毒到我做梦都会被自己的恶毒吓醒。我现在知道郝兽医真是伤心死的,当他头抵在树上的时候就已经死去,“我真是伤心死的”,他这么说。死者在对活人说一件既成事实。

    是什么让我成了一条谈笑风生的毒蛇呢?什么时候?

    我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过我们的战壕,我想去见个人,见到他我也许就不用在惊诧和懊悔中如此无力。我撞到了迷龙,我握住了他的手,我深鞠了一个躬。

    我:“对不起,迷龙。”

    迷龙:“干啥玩意?”

    我继续往前晃着,不辣在壕沟的拐角偷看着照片,发着呆,我把他扳过来时他忙着擦眼睛。

    我:“不辣,一直对不住。”

    不辣:“哈?”

    我急切地想进入我所住的防炮洞,阿译正从那里边钻出来,我猛地握住他的手,阿译被吓了一跳,这样的亲近一定会让他有受伤害的联想。

    我:“对不起,阿译,我对不起你们每一个人。”

    阿译又吓了一跳,但是他比别人好点。他至少会注意到我的濒临崩溃,于是他勇敢地惊喜地也大声地:“怎么啦?孟烦了?我能帮你忙吗?”

    我甩开了反而被他握住的手,我终于找到我避风的巢穴,我一头扎进我的防炮洞——这也是死啦死啦的防炮洞。

    我看着死啦死啦的背影,他的背影在炮洞里坐成阴暗的一团。

    他的人很残破,于是他成了我们残破的希望。唯一能把我们拔出泥沼的人。我现在终于能确定了,他做的一切都是在救他自己,也救我们。

    我冲冲地过去,悲伤而疯狂,惊得狗肉抬了头警惕地瞄我一眼。

    那家伙用脊背对着我说说话了:“不要发神经。”

    我没法不发神经:“你想怎么打?怎么打?”

    他毫不惊讶地看我一眼,“你其实不想知道,断子绝孙的打法。对对面怎么阴损也不叫断子绝孙的,我说的是我们断子绝孙。”

    我:“我是不想知道你怎么打——我来告诉你,我看见死人。”

    死啦死啦:“说过啦。”

    我:“他们拿眼睛跟我说,我在心里听见。他们说,别过来。不要死。”

    死啦死啦:“知道啦,知道啦。你说过了。”

    我:“他们还说,打过来。别死,打过来。他们很骄傲。他们回不去。可把什么都还干净了,他们不亏不欠,都已经尽命而为——这我没跟你说,他们说打过来。”

    死啦死啦安静地看着我,叹了口气。

    我:“还了这笔债吧,照你说的做。我憋屈够了。这笔债赖不掉了,没什么该做不该做的。我们在这了,看见了,在它中间活着,它找上我们了。”

    死啦死啦:“……终归虚妄。”

    我:“什么虚妄?鬼神之说我说的是我的弟兄啊。去他的鬼神。我说的是我的同袍。与子同袍,岂曰无衣。”

    死啦死啦:“你现在出去。抬头。找块云,你觉得它像极了你在禅达的相好。过会你再看。就觉得它像你吃的那碗稀豆粉。是你终归虚妄,你没定性,没准绳,并不是日本人搞得你没站脚地方,你没数,可我要想的是这整团人到底往哪里去,你是不是看见了死人跟我怎么做没相干。”

    我噎住了,堵住了,被悲伤也被气恼和绝望,诸如此类的话他不是没跟我说过,但不是说在郝兽医死了之后。他窝在那里,看来我如果愿意可以给他一下,只是什么也改变不了。

    防炮洞口的人影晃动,不是一个,而是一群。我回头,先看见虞啸卿,他仍拉着他的刀,然后是唐基,他仍然是一副什么信息也不给你的和气生财脸,他们身后跟着他们的那帮年少轻狂的精锐们,今天他们看起来不那么轻狂了,因为都瘸着,尤以张立宪同学瘸得厉害,看来师座的军棍打得落料十足——但是他们看着我们的眼神并无怨恨,那是虞师座要打的,所以他们认命。

    我捅了捅死啦死啦,让他站起来,然后虞啸卿已经到了面前。他收拾过自己,不像上回那么憔悴,和我有点像我是病态的疯狂,他是病态的狂热。

    虞啸卿:“又给你团送来车弹药。我把自己也捎过来。”

    死啦死啦:“谢师座……”

    虞啸卿在他三个字还没落音时就又一次直挺挺跪下,咚地一声,我想他膝盖上撞青掉地都是同一个地方。

    虞啸卿:“你告诉我怎么打。”

    寂静,沉默,他的手下们泥雕木塑地站着,静得能听见狗肉的鼻息声,它老实不客气地凑过去,把虞啸卿从头到脚闻了一个遍一虞啸卿仍然没有表情,而张立宪们脸上终于露出了怒意。

    死啦死啦:“……我的军医死啦,我得去把他埋了。”

    虞啸卿:“什么时候回来?”

    死啦死啦:“……也许不回来。”

    于是我跟随着我的团长出去,虞啸卿纹丝不动地在那里跪着空气,他的手下们环护着他,瞪着空气。
 楼主| 发表于 2009-3-13 22:50:4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一百一十三章

我们在郝兽医做医疗站的草棚里整理郝兽医的尸体,我们把他放在床上,邻床的伤员痴呆地看着他,而一幅发灰的蚊帐是我们在祭旗坡能找到的最接近于白色的东西,我们用它把郝兽医包裹了,连同他的旱烟袋,和不辣拿着的那些零碎一起裹进去。

    迷龙在豆饼的帮助下在棚外做一副薄皮棺材,这真是做给死人的,而不是做给他的未来,所以迷龙看起来悲伤得有气无力。

    有时我们会看看棚子外边,死啦死啦在遛他的狗,或者说他心不在焉地跟着狗肉,被遛。

    在这里的人都问心有愧,所以我们无心把郝老头的下葬弄成仪式或闹剧,没有隆重到非得团座主持的葬礼,葬在一个不会落炮弹的地方,足矣。所以我的团长是在逃避,虞啸卿一刀刀都砍在了点上,他只好逃避。

    我们把白色的兽医连板抬放进棺材里,我们看着那个白色的人体。

    白色的躯体已经成了黑色的土丘,我们对着黑色的土丘,蛇屁股把一个木牌子钉了下去:少尉军医郝西川之墓,陕西西安。丧门星不知从哪搞了把冥纸,迎风一洒,他不洒还好,他一洒实在是寒碜得让我们想哭哭不出来。

    像所有的葬礼一样,刻板,单薄,冰冷,死人入土了,每个活着的人心里空空落落。

    我们就站在那里空空落落。

    丧门星:“……可不要下雨,一浇全透啦。”

    迷龙:“谁挖的坑?坑太浅啦!埋你老爹也挖这么浅?”

    蛇屁股:“不辣。”

    不辣:“迷龙,你给你老丈人做的棺材有八寸厚!这个够几分?”

    迷龙:“那不是我老丈人!是我老婆的公公!”

    我:“蛇屁股,你那个牌子怎么用墨写的?风吹雨淋的呀,两天就全没啦!你要用刻的!”

    蛇屁股:“你最好就什么都不要说!你就站在那里卖呆,什么都没有做!”

    我:“……没一个做像样的!”

    不辣:“那你来罗!”

    迷龙:“你们都一帮欠埋的!”

    豆饼:“嗯!”

    蛇屁股:“你是迷龙的死屁精,乡巴佬势利眼!”

    迷龙:“动他一下我整死你。”

    克虏伯:“别吵啦,别吵啦。”

    不辣:“死猪脑壳!”

    克虏伯:“嗳嗳?”

    蛇屁股:“嗳嗳也是死猪脑壳。”

    死啦死啦蹲在旁边,一声不吭,玩命地挠着自己的头发。挠得头皮屑满天飞舞。我们在郝兽医墓前争吵。已经有点推掇动手地意思。

    郝老头也许该料理好自己的葬事再去,他是我们中间殡葬经验最丰富的人。我发誓我们都想把自己那份做好,可最后就做得越来越糟。我们只剩下把事情搞砸的经验。

    丧门星:“人来了。”

    言简意赅,他说的是虞啸卿一行已经下山。正走过我们视野中的空地。

    我们立刻安静了,没人想也没人敢在那帮冷面煞面前吵闹,何况虞啸卿那一行心情明显糟透了。虞啸卿步子很僵直,两条腿倒像是弯不过来,走得也打晃,倒要他几个瘸着的手下搀着。他们走得很悲愤。冷峻,目不斜视,倒像在寒江边冰冻了整个晚上的丹顶鹤。

    迷龙只好把笑闷在嗓子里:“……那孙子,一直跪着吗?”

    我也同样,笑得好像咳嗽:“他恐怕……干得出来。”

    克虏伯:“三个多钟嗳。乖乖弄里个冬。”

    但我注意到一件不好的事情。死啦死啦猛烈地挠着头,越挠越挠。我觉得他差不多要把自己的脑花给挠出来了。虞啸卿们迅速上了他们的座车,虞啸卿不愿意坐。僵硬地站着,扶着枪架,唐基坐在张立宪旁边地副驾座上,然后死啦死啦猛地站了起来——我就知道他要惹事。

    死啦死啦:“师座!”

    虞啸卿回头,眯缝着眼瞧着他,泥人也要早被惹爆了,何况虞啸卿不折不扣是个火人。

    死啦死啦就把一只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他手上拿着什么,挥了一下,手上的那玩意划着抛物线向虞啸卿的吉普车飞了过去。

    那是一枚MKII型破片杀伤型的手榴弹,而且我肯定就是几天前他从迷龙手上下的。

    准得要命,“当”地一声,那玩意结结实实砸在吉普车的后厢,从椅背土弹到椅垫上,又从椅垫上弹到虞啸卿脚下,然后在虞啸卿脚下滴溜溜地打转。一秒钟的哑然,然后那个小车队上的人们哄的一下作鸟兽散,和虞啸卿不一辆车的何书光们猛翻下车,藏在了车身之后,和虞啸卿同车的唐基以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敏捷翻身下来,他老精得很,一头扎进了车下。张立宪为自己找的是车头位置,但他刚藏好又跑了回来,想把他的师座扑倒。

    ——他的师座一直冷冰冰地看着那枚手榴弹在脚底下打转,然后随手把张立宪摔开。

    虞啸卿:“别出洋相。”

    他弯下腰,拣起了那枚没拉弦的手榴弹,对着死啦死啦摔了过来。死啦死啦没怎么丢脸,伸手接住。

    虞啸卿:“你什么意思?”

    死啦死啦:“有件不怕死的事情,要找不怕死的人一起做。”

    虞啸卿嘴角都没动,可给人的感觉是他好像有个半个笑容:“你何不再来一次?”

    死啦死啦:“不敢。”——可他还真就把那枚手榴弹给扔回去了,这回虞啸卿有预备了,伸手接了。然后那家伙下车,过来,顺便把手榴弹拍在死啦死啦手上。

    虞啸卿:“上哪儿?”

    死啦死啦指了指我们在山下的临时住处,虞啸卿一马当先地去了。死啦死啦拿着手榴弹碍事,随手又甩给了我,我连忙紧紧握住保险夹一一那玩意被迷龙整,再被他们当棒球扔,保险销已经有点松了。

    我们所有人,鸦雀无声地看着,虞啸卿先进了那间屋,然后死啦死啦进去,虞啸卿的手下慢慢回神。我们的人也慢慢回身。阿译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把唐基从车下扶起来。

    再出现在门口叫我的居然是虞啸卿:“中尉。进来!”

    然后他消失了,我并没有立刻进去,我拔掉了手上那个烫山芋的保险销。把它往无人的地方投去,轰然的一声爆炸响彻了山谷。

    这玩意是惹祸精变的,而我听见命运的回声。

    然后我进那间我非常非常不想进的屋子。

    我进屋时虞啸卿正把大氅脱扔在一边,死啦死啦正在桌上摊开那张在南天门下画得的地图,一边寻着各种各样的零碎,不光用来压地图。还得用来扮演各个攻与守地分部。那两个好斗家伙正撩胳膊挽袖子准备大干一场,而我只能在旁边呆看。

    偏生这原为美国人盖的房子就没怎么用,零碎奇缺,我的团长开始做伸手派。

    死啦死啦:“来点东西压着。”

    我都懒得理。虞啸卿这事上老实,枪也下了。中正剑也卸了,死啦死啦还伸着手。虞啸卿看着我们两个死样活气地干瞪眼。

    虞啸卿:“你当我出门还带褡裢啊?没有啦。”

    他看眼我。我知道那是指责,可我身上最重的东西恐怕是老泥:“我让他们拿。”

    死啦死啦:“把门关上。这事绝密你哪都别去。就这听着。”

    他的强调让我觉得好笑,如果不是虞啸卿在我就真会笑。而虞啸卿可笑不出来,他咧咧嘴,看起来很想不轻不重地再照我的团长来一下。

    虞啸卿:“你自己不有吗?”

    死啦死啦:“我呆会要用的。”

    我知道那又是一个小圈套,从小便宜着手,让你步步失据,最后忘掉原本要坚持的是个什么,但虞啸卿可不知道——丫气得想哼哼,但是低了头跷了脚,过一会“咚咚”两声,两个马刺扔在桌上。

    死啦死啦把他的地图压得平平整整:“师座也不骑马,总戴两个马刺做什么?”

    虞啸卿:“……”

    死啦死啦:“倒是蛮好看的。嗯,师座还没成家的。”

    虞啸卿脸上就有点青青红红白白的架势,我直瞪我们那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家伙。

    虞啸卿:“你管得着吗?……老子的心愿是有一天纵马挥刀在中原痛斩日军的头颅,提前戴你管得着吗?”

    死啦死啦:“也提太前了吧?而且……戴来踢坦克?”

    虞啸卿:“你……再多嘴就自求多福吧!”

    他一只手指头快戳到正忙地死啦死啦后脑上,死啦死啦却猛一下转了头,让那只手指对着自己的鼻梁:“必须在大雾天开始进攻。”

    虞啸卿愣了一下:“什么?”

    死啦死啦:“你说什么。”

    虞啸卿:“你说什么?”

    死啦死啦:“进攻啊。师座。”

    虞啸卿现在开始快要因自己的失态而羞愧了,几乎有些讷讷地缩回手:“哦,进攻。”

    我冷淡地看着死啦死啦的小花招和虞啸卿的进退失据。故伎重施,绕你个七拐八弯,然后猛扑自己要去的方向。他已经醒来了,并且振作,然后带我们按他的计划去死——当然,他会尽可能想办法让我们活。

    虞啸卿已经镇定并且正经,用语言对付这个油滑家伙他实在力不从心,他唯一的办法是比正经更加正经,比虞啸卿更像虞啸卿,这让我几乎觉得他有点可爱。

    而死啦死啦已经在说他的第二个必须“必须抵近到拼刺刀的距离才能开火,甚至不要开火。”

    还好,我觉得虞啸卿也是反应相当快的人类,他已经开始反问:“等等。大雾天进攻是为什么?滇边的大雾天飞机起飞等于自杀,大雾天表示炮兵压制威力至少去其三分之二,空中打击完全失效。我们等这么久等的是什么?单发步枪和刺刀?”

    死啦死啦:“我只知道竹内连山一直等着,在某个万里无云的天气应付美国飞机和师座的大炮。”

    虞啸卿便不再说话了,至少这一切都已经在沙盘上印证过了,不会有人比他印象再深。

    然后一枝铅笔戳在地图的怒江分界线上,那个点就是我们一趟趟下水过去西岸的地方,我们所知的第一个渡过那里的人是早死得尸骨无痕的小蚂蚁,但之前那些同样死了的红色游击队也早已走过。

    那枝笔一划拉便过了江,但愿我们过江时也能那么轻易。尽管我们知道。就算过江轻易,往下也不会轻易——然后那枝笔沿着江岸。在南天门之下,在我们曾往覆爬行数次的滩涂上推进。

    “……不进入竹内在怒江上铺的射界,用曾经的渡江路线过江。重武器不要想。几条渡索也最多只拉得动两百个脑袋往裤腰上系的家伙。照经验日军在大雾天一定会猛打盲射,带多了人是嫌他们命中率太低。我运气好的话,可以和两百个家伙摸到这里。”

    死啦死啦说。

    我轻微地打了寒噤,我知道将会发生什么,虞啸卿也知道。

    虞啸卿:“然后,拼刺刀?”

    死啦死啦耸耸肩。他的回答属于一个有什么用什么地家伙:“有啥使啥呗——两百人,必须全是打过四年以上的老兵。”

    虞啸卿蹙着眉,让他放弃准备了两年的飞机和大炮他眉头都没蹙得这么紧。

    我们的战争法则里新兵就是用于头阵,炮灰中的炮灰,打四年还没死没残的老兵。全是瑰宝,太过金贵。

    虞啸卿:“你老兄要第一阵就报销完我师的骨血?”

    死啦死啦:“我不想被新兵的尸体堵住甬道——甬道很重要。往下全*它。”

    他很平静。有点悲伤,因为决心已定。这样的决心让虞啸卿没再反驳。而我又一次打了个轻微的寒噤。

    死啦死啦的笔推进得很慢,笔尖虽然在地图上标出地甬道上,但他的心思在黑暗的地底穿行。虞啸卿和我也是一样,我们都摸着黑暗,不见阳光。

    那只会让心情更加沉重,即使他是虞啸卿。

    虞啸卿:“没光,缺氧,只能*嗅和听,只能用肘和膝爬行,一枪能打穿好几个人一这样地地方,一个日本兵能挡住我们一个连。”

    死啦死啦:“那是好的,这样地地方很容易被炸塌,里边的人就是永远没人来开的罐头——我听说憋死的人会把脸抓烂。”

    虞啸卿皱了皱眉,他对血腥并无想象的兴趣:“你适可而止。”

    死啦死啦:“我是说,一个中国兵也能在这种地方拦住日军一个中队,只要他把自个当个死人。”

    虞啸卿掏出块手绢擦了擦汗,他当然想得到,我们都想得到。我也很想擦汗,只是我只有脏乎乎的袖子。

    虞啸卿:“……这是两群疯老鼠在打仗,不是人和人——你这妖孽。”

    死啦死啦苦笑:“谬赞。”

    显然虞啸卿并不是在赞扬,所以他又强调了一下:“恶毒,龌龊。”

    死啦死啦:“日军的战斗技能和文化素养都强过我们,这样打,我们其实是占了便宜……”

    虞啸卿:“很不要脸的便宜。”

    死啦死啦:“不。无可奈何的便宜。”

    虞啸卿:“继续。还有什么便宜可占的?偷鸡摸狗的天才。”

    死啦死啦:“我们是偷袭,在老鼠洞里不用摸着对方来确定身份。”

    虞啸卿:“不够。”

    死啦死啦:“我们可以学几句日语。在每一个转岔的通道口放一两个人,让他们根本搞不清我们进攻的方向,可我们要拿下来的当然是……”

    虞啸卿:“南天门——还不够。”

    死啦死啦:“我们可以混用一部分日军枪械。反正大家都只好听声辩敌。伸手不见五指,只要够胆把自己扔进黑暗,心里有数的人总能占到便宜。”
 楼主| 发表于 2009-3-13 22:51:1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一百一十四章

虞啸卿:“还不够。”

    死啦死啦:“我们必须得保密,绝密。这事对上峰都不能明细。我们多少事就败于泄密。”

    虞啸卿便看着我:“那我该杀人灭口吗?”

    我戳直了让自己面对,反正他看我从不会顺眼,而我知道我的团长也绝不会让他把我怎么着。

    死啦死啦:“这个人不好,可也能派个孬用场。他有用。”

    虞啸卿:“继续——还不够。”

    死啦死啦:“必须训练。这是赌命,输不起。得搭出场地,让两百人能把汽油桶当家。”

    虞啸卿:“一个闲人免入的禁地和汽油桶,我解决。可是,你用两百人去钻汽油桶,一个伤亡一具尸体就能拦住前路,你怎么办?”

    死啦死啦没犹豫,他当然早已想过:“后边人炸开。”

    虞啸卿:“封闭的地方,汽油桶里的一串人,爆炸必然波及他人,怎么办?一串人,没退路,没进路。”

    死啦死啦:“离炸点最近的人拿身体阻拦爆炸……以免波及他的袍泽弟兄。”

    那是一个疯子和英雄的想法,加上了死士和白痴,以至虞啸卿和我都有想哭的冲动。

    虞啸卿:“谁会这么不要命呢?”

    死啦死啦:“我会,你也会,师座,谁都会,连这个孬家伙都会。因为我们早钻在汽油桶里边了,没进路,没退路。”

    虞啸卿沉默了会,那是为了让他的注意力回到现实,而非壮怀激烈的空想。

    虞啸卿:“汽油桶只通到二防的半山石,这里有日军的机枪群,两百人绝摸不过去。硬撼?你死的时候会有六条胳膊也捂不过来的枪眼——怎么办?”

    死啦死啦:“只好打了。”

    虞啸卿:“两百人?在两千多日军的包围中?”

    死啦死啦:“有条地道,是正经的永备工事,有灯有电,有水有通讯。直通主堡,离这只五六米的土层。我抄特务营张营长的打法,以半山石为救命石,据石为守,明火执仗,掘进去。”

    虞啸卿:“直取主堡?”

    死啦死啦:“要不疯个什么劲呢?做了那么些不是人做的事。”

    虞啸卿现在介意的已经不是这个了,“拿下主堡,然后死守。两百老兵。挟精良器械,据险要坚实之地,大有可为。可压制正斜,可遏制反斜,是强灌到竹内肚子里的毒药。这时候……不,这之前,你们刚打到半山石的时候,我这便开始渡江总攻。”

    他兴奋着,而死啦死啦现在的神情介乎期待和逃避之间,或者我更该简单地称之为侥幸,他问得都很是犹豫:“……怎么样?”

    虞啸卿就一绷脸:“漏洞太多。破绽百出。”

    死啦死啦:“要说到行军布阵,联合攻击,我可连海团长的一半也赶不上。只是个异想天开,硬撼是绝对不行,就是看看这样有没有可能。”

    虞啸卿:“很异想天开。所以……两百人。两个主力团、特务营、搜索连、警卫连,不乏骁勇善战的家伙。你只管去选。”

    可死啦死啦也并不以被相信为荣幸。他总有那么多要与虞啸卿对着干的由头:“那不行。那是在给竹内送点心。我要用我自己的人。”

    虞啸卿于是又怒了:“我的人是点心?那你的人只好是发霉的窝头。”

    死啦死啦:“他们很好,都很了不起。可他们不听我的。”

    虞啸卿:“令出如山。你拿了我的枪,阵前谁不听你的,连我也照毙。”

    死啦死啦:“师座,咱们实打实说,令出如山,可这是打仗?哪国军人打这种仗?人进了老鼠洞,命令还管得用?这是擦屁股好不好?没人帮你擦屁股,只好用自己的手。”

    虞啸卿犹豫了一会,他还没固执到把死啦死啦的话当作胡柴,但这也离他一开始的预想相差太远。

    虞啸卿:“……那就全无胜算了。你的人是一无用处,可我也无心让他们去送死。”

    死啦死啦:“孟烦了!”

    我愣了一下,主要没曾想他和虞啸卿顶着还有隙给我来一枪……

    虞啸卿倒笑了:“这种神憎鬼厌的调门回过来,你还指望带这种部下打仗?”

    死啦死啦:“孟烦了,我做每件事都是别有用心的。谁都没叫,叫了你来,听这本不该你听的事情,是要派用场的。”

    我:“我知道啊,我不想听。”

    死啦死啦:“你现在知道我要你派啥用场了。你很烦,烦啦,先别烦,告诉我,你看着南天门长成妖怪,也在妖怪脚底下活来死去,死去活来,现在,我们要去打妖怪。对,又是我们,不是别人,不是那此你觉得亏了人了你的人,还是我们这些九条命打死八条穷剩半条的野猫野狗,别说怎么又是我们,就是我们,怎么着吧?这战没谱,败就是日军把我们的尸体扔进怒江,我们追着康丫走,南天门还在他们手上,胜就是你不喜欢的那些同僚们踩着我们的尸骨,他们上了南天门。生也有时,死也有日,每个人造的孽,每个人欠的债,每个人自己还。现在你告诉我,我们,我和你们这些人垢子,兵渣子,我们去打这场仗,用我的办法,能不能赢?”

    我:“……别问我,……问我干嘛呀?”

    死啦死啦:“没问你,想想你的袍泽弟兄,无分你我,同一块泥巴,掘出来,被造化烧成了砖,哪里还分得开?我只在扪心自问,你也要摸着心问一问……”

    我:“我不想说……你带我们去死好了!你有这权利!上峰给你的!我们也把命交给你了!”

    死啦死啦:“我没有的。以前我做梦都想有,现在我惟恐我有。老头死啦,以前我怕他。是啊,我没你坦直,他是我最怕的一个人,我不爱跟他说话,因为烂得没脸见他。现在他死啦,我想我该掏枪把自个崩了,因为是我的疏忽。你呢?孟烦了。你怎么想?”

    我大叫起来,是尖叫,嗯,是的,这就是他步步紧逼的目的:“能赢!能赢!你不就是要我说这个吗?!我说啦!放过我好不好?不是你带我们去,是我们一起去,还你说的债!错不了,我们能赢!赢死了!杀光他们。我们赌自己的命!这么疯怎么可能不赢?!”

    死啦死啦拍了拍我,转了身,看着虞啸卿。虞啸卿一直在旁观。并不冷眼,而是观察。死啦死啦开始说话,背着我,却是对我说的。

    死啦死啦:“出去吧,孟烦了,找你见着觉得轻松的人。现在你可以说你想说的话,你已经把最不想说的话说过了,你派了用场,你对得起你自己。走吧。”

    我真想谢谢他。总算说了一句我想听的话,我觉得很累,像一具被人推着的骨架子那样晃了出去,而我出去的同时,虞啸卿一直在和我的缺德团长对视。

    虞啸卿:“为什么?”

    死啦死啦:“为什么的事情多了去了。师座说哪一桩?”

    虞啸卿:“我不要脸地追着你,不要脸地问你怎么打。你都不说。为什么现在会跟我说?”

    死啦死啦:“因为师座也是个不怕死的。”

    虞啸卿:“胡扯。不怕死就能受你个妖孽如此器重?我的亲随个个砍头只当揭锅盖。结果?被你当小丑耍。”

    我站在门口,我打算离开。我回头看了看他们俩,一个佝偻,一个笔挺,那个佝偻的竭力想挺直自己,但他已经驼成习惯了。

    死啦死啦:“我投降了,师座,再顶不住了。谁都信你,把命交给你,谁都是。我交给谁?我信什么?空心人,再一压就破了。胡思乱想很累(发四声)人,也很累(发三声)人,我不胡思乱想了,投降了。就这样,找个信得过的人,把事做了。”

    虞啸卿:“真的假的?”

    死啦死啦:“把事情做了就好,有个交代就好。管它真的假的。”

    虞啸卿:“……我从来没指望过你跟我说这话,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恼火。我们这些年誓发得太多了,我不想发了,我只能说尽力,好对得起你不知道真假的信得过。”他拍了拍死啦死啦的肩,因为我的团长现在看起来很茫然,而虞啸卿笑了笑:“我得让你知道,信得过就是信得过,它不叫投降。”

    我觉得他好像就很想拥抱一下他永远不驯的对手,但那之前他一定会讨厌有第三个人看到他的流露,我抢在他瞪过来之前离开了这里。

    我在空地上深深浅浅地晃荡,狗肉颠了过来,用它的方式给我打了招呼,我蹲下抱了抱它,摸了摸它的牙——我也很觉得自己需要拥抱点什么,后来它就跟在我身边晃荡。

    真还是假,富足到写个名字要费半砚台墨水的虞啸卿才有空去想。我只知道他早顶不住了,这老骗子最羡慕的是个被卖了还帮人数钱的红脑壳,红脑壳已死在西岸,像我们的答案一样,我们的答案也早埋在西岸。

    张立宪、何书光们瘸着,但仍试图让自己像他们的信仰一样笔直,他们也知道师座大人一时半会不会出现,就在他们停车的旁边燃了篝火,顺便烘热一下带来的干粮以打发今天的晚饭。

    唐基不知去了哪,据我猜测一定是又拉了阿译去了解我团劣迹,没个把稳的,那些家伙看我的眼神就更不友善。我把本来就没扣好的军衣拽了一下,拽做披风,让他们更加悻悻。我摸了摸狗肉的头,以让他们明白这回我并不那么弱。

    不辣从我身边经过,不辣的步子很怪,僵硬笔直得像两腿间夹着什么似的。我拿脚绊了他一下,他居然没扑过来,而是庄严地冲我点了点头。

    我:“你发什么嗔啊?”

    不辣:“军装不是这样穿的。”

    然后丫伸了只手过来,把我衣服上能扣的扣子全扣上了,让我们本来就很破的衣服更加像块破布。

    我真的诧异起来了:“淋雨多啦,脑袋里进水否?”

    不辣:“有外人在。不能输给那帮小鸡雏。”

    他瞄一眼永远笔挺的张立宪们,并且还用力地挺一下单薄的胸脯,让自己更像个破布架子。我哑然了,也无心再去解开被他扣上的扣子,往我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地方晃开。

    但不辣还有闲散的兴趣,晃着他的巴掌:“团长今天挨了几下五百个?”

    我答非所问地:“我们快要做英雄了。”

    不辣:“哈?他们看得起我们了?”

    好在天很黑。我可以离我这些不知死活的同袍们远点。我又瞧见把自己堆得像要就去打仗的蛇屁股在那拔胸脯亮相,丧门星武教头似地戳那站着,刀柄上的红布在脑袋上展得似旗,一二三四五地数,豆饼像个类人猿或猿人类一样地在大翻筋斗。

    丧门星声大如嚎:“虞师还有没有人能这样翻的?”

    蛇屁股:“没有啦!再有我把菜刀吞啦!”

    豆饼就摔了个嘴啃泥:“……翻……翻不动啦。”

    蛇屁股丧门星一起捂了他嘴,小声窃急:“再翻,再翻。”

    虞啸卿在屋里叫:“纸!笔!六号地图!张立宪!进来!——余治,把美国人叫来!”

    我回头看了眼。虞啸卿又回屋了,和什物并列的张立宪再不瞪我们发狠,并且不捂屁股就跑了进去。何书光余治们开始忙碌虞啸卿所要的那些东西,他们也不怎么捂被打烂的屁股。

    炮灰团今晚过得不好,因为精锐的存在。再破的炮灰也想从虚空中抓住从没有过的尊严——可那不是我们。

    虞啸卿立刻就把指挥部搬到了这里,精锐们像杂役一样进进出出。我不知道今晚怎么睡得着?——有人正在计划我们的死亡。”

    余治领着麦克鲁汉、柯林斯从路上匆匆走过,柯林斯只来得及对我“倪号”了一声,于是我也同样怪声怪气地回了他一声哈罗。

    我瞧他们也没空回头,就一头扎进了他们的帐篷,狗肉给我望着风。我再出来时就是一个贼了,一路忙着把麦克鲁汉的威士忌塞进衣服里。

    我站在郝兽医的墓前,太好了,这周围没个人,尽管郝老头的墓碑还是墨写的。没做更正。我愣了一会,眨巴着眼。想酝酿点眼泪。但眼泪这玩意也不是那么好酝酿的——最后我放弃了。

    我:“得了吧,老头。我哭不出来,可不是说我不难受。我现在也知道了,你偷摸地拿我当儿子,我也没怪你,我也没披麻戴孝来看你。你老将就着凑合吧。”

    我猜老头也一定喜欢我凑合,我就坐在,我坐在那块偷工减料的墓碑前,我揽着它,就像揽着老头瘦得露骨的肩。我把酒拿出来,喝了一口,很难喝,但是我没吐,因为我知道它很贵,我往地上洒了一点,不多,因为我知道它很贵。

    我:“……老头,老头,得了吧,老头……”

    然后我就只好拿袖子擦自己的眼睛,因为像所有事情一样,你不想它来的时候,它就来了。

    我:“……得了,老头。你瞧,来了。十足真金,货真价实。人难搞懂的就是个真假,可我给你的是个真的。就两滴,可是个真的。”

    我把脸在那块鬼木板上贴了一会,很凉,有点潮湿。

    我:“老头,你冷冰冰的嗳。这个好,那边的家伙很热,烧得慌。等我们烧完了,你也就有伴了,说不定我也下来陪你。说不得,到那边有病还得你个烂兽医治,就再给你喝点。”我又倒了那么一点:“不多给,洋酒你也不爱喝,又贵,还是我偷来的。”

    忽然周围传来一个声音:“谁说我不爱喝啊?你个娃,连我死人便宜也要占啊?”

    我瘫了一样*坐在坟头地,我一下吓直了,我四顾,无人,我爬转了身子看着坟头,还是那座坟头。
 楼主| 发表于 2009-3-13 22:51:4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一百一十五章

我:“你……你少来啦!你吓不到我……活着时候就那么个人,死了又能坏到哪去?我、我见过死人的,不是你这样的,你个死老头子有点公德心好不好?”

    可那个西北口带着土味,确实是从坟头方向传过来的:“可我想喝酒啊。”

    我:“……你活着也没啥毛病,怎么死了倒做酒鬼啦?”

    我想试着再往地上倒点酒,这回我想多倒点,于是一个家伙从坟堆后扑了出来,西北黄土腔改做了一口东北大碴子——迷龙伸手就从我手上抢走了瓶子,我爬在那儿发愣,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失望,而迷龙咚咚地就往嘴里灌了一口。

    迷龙:“是酒啊!你喝不了也别往地上整啊!——哈哈,吓晕菜你啦!整迷糊啦!我报仇啦,上回上回再上回还有那回你们都合了伙整我!”

    我也不知道他在扯个什么劲,他只是灌了自己两口,然后便苦着脸研究酒瓶子,“这咋整出来的?马尿对粮食?”

    我有点茫然,我又摸了摸那块墓碑,从心里想着得把老头子被我们惊扰了的灵魂安顿下来,“反正有粮食。酒是粮食精。”

    迷龙又给自己喝了一口,露出一脸真的是喝了马尿才有的神情。我坐下,转头看看他,那家伙立刻惊乍着连滚带爬地让开。

    我:“……你干嘛?”

    迷龙:“你个大阴人,一定会报复。”

    我:“我不会。”

    迷龙:“当我傻啊?眼里有鬼!看出来啦。”

    我:“你就咋呼吧。把老头子咋呼活了,也比跟你个大马熊呆着得劲。”

    我确定是我的没精打采,而不是出自对我的信任他才慢悠悠回到我身边,拿着酒瓶。

    提不起勇气再喝,一边打量着我,但先问话的是我。

    我:“你在这干啥?憋着吓活人?——这么有耐心的事不像你干的。”

    迷龙:“你不跟鬼兽医说了吗?那边太热。”

    我:“哪里热了?今晚上冷啊。没瞧见师直属的猢狲都抱着火堆不放啦?”

    迷龙:“热啊,太热了。”他拿手指头碰了碰我:“你很冷。你也不去借点阳气,就撩悄地跟个死人呆着。”

    然后他躺在坟堆上我们拿郝兽医做着枕头。迷龙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不断发出“难喝得要命”“整死我啦”之类的感慨——他也不给我一口。

    迷龙,我最喜欢的死东北佬。他没心地,他又有心。好像啥都没看到,又像啥都明白。他偶尔是我们中最富裕的,但眨眼又变得什么都没有。可这时你发现他有老婆和孩子——我时常疑心他才是我们中最聪明的,可立刻他做出巨大的傻事。

    我瞧了他两眼,他便瞧着我做鬼脸。大拇指扳着自己的嘴,中指把眼皮下拉。

    我:“你是聪明的还是傻的啊?迷龙。你是善人还是恶人?或者狠人?你是吃草的还是吃肉的?你到底是欺人的还是被人欺的?”

    迷龙:“不知道哇。我不在家。”

    我就敲他的脑袋:“有人在家吗?”

    迷龙:“你聪明的傻的啊?我说的是我不在黑龙江我老家啊。跟老屯子里呆着,种了地种孩子,下雪天就烧热炕猫冬,我用得着跟现在这样半疯子一样吗?现在这样也没啥不好,可我就说不清我是个啥玩意一所以得打回去。不是哪个倒霉蛋都要被混帐王八蛋从自家屯子里赶出来的。”

    我:“那我再问你。你到底姓啥,东北人没有姓迷的。”

    迷龙:“祖坟都被刨了的货,就别说那个丢人现眼的话了。”

    我:“你现在就一戏子,没真没假。要不你就活不下来。”

    迷龙倒很满意这个评断,赖在地上拧了拧他的屁股:“哈哈。二人转,大秧歌。”

    我沉默了一会儿——那丫的似乎什么都没想。倒是连累我要想很多——我闷了一会。去夺他的酒瓶子,他当然不给。

    迷龙:“你个小肚子。一两滴就把你泡死啦——抢什么?”

    我:“我不要喝——可你也给郝老头子喝两口!”

    迷龙:“那我来——我自己来!”他小心翼翼地往地上倒了两滴,我瞪着他,他瞧我一眼,总算多倒了几滴。

    迷龙:“老头。老头。哭中生来,就想个笑中死去。你老头啥也没划拉上,可是真不咋地。啥也不说啦,都也是一块做过一锅猪肉炖粉条子的人,都也是锅里炖的货一来一口,来两口,来三口,来四口。”

    我都想抽他,那家伙说个“来一口”就是倒地上一滴,当然他往下喝进自己嘴里的是结结实实的一口。

    我:“你个黑心萝卜!数倒没数错,那是四滴……”

    然后我们听见了细碎,从漆黑里传来。我和迷龙对了个眼神,这个部分一定是我们生命中最默契的部分。

    我:“迷龙不辣蛇屁股?”

    迷龙就冤枉得很:“我在这啊。”

    我:“吓死他们!”

    下一个秒钟我们就翻到坟堆后了,比顶着弹雨时伏得还低还到位——我们频繁交换着谁都搞不清啥意思的眼神和表情,然后我们就很后悔,因为我们先看见阿译的一张寡脸,自然,他搀着那个叫唐基的家伙。

    迷龙掐着我,我掐着迷龙,这回好啦,我们都被封在这没地跑了。而那两个,坟堆就在个瞎子都不会错过的地方,但唐基偏偏就一直在东张西望,而阿译,从看见坟堆时眼神就已经定住。

    然后我们的副师座就说着诸如这样的废话:“就是这里吧?是这里了?”

    阿译:“就是这里了。”他的眼神好像飘在墓前上,又好像飘在自己头顶上:“他下葬时我没来。”

    唐基:“怪我怪我,也怪你。怎么咱们就有那么多话要说,你也不说手足弟兄有殡仪。”

    如果是往常。阿译一定要感动得连尿也流出来,可现在他被啥玩意塞满了。我不得不说,这会的阿译比较真实,没有被他生活中自订的一万个必须给拖累。

    阿译:“殡了,可也没什么仪。也说不上手足弟兄。好像连话也没说过几句。可就是……我真不知道怎么啦。”

    他开始哭泣,就像他听首《野花闲草蓬春生》也要哭一样。唐基开始拍打。

    唐基:“哭吧,哭吧。红尘又哪里是望得断的东西?四大皆空皆非空。哭吧小娃儿,你哭你的,我说我的。对亡人吧,咱们要各有自己的话。不是什么光烈千秋的套话,这才显得恭敬。”

    我和迷龙已经安了心决定耗到他走了,阿译还在悲切。我和迷龙安静地趴着。唐基对着坟鞠了个躬,然后瞧了瞧墓碑,又禅了掸墓碑。

    唐基:“这不好啊。木头板子一块,还拿个墨写。雨一淋就没了嘛。谁还记得他?”

    阿译就哭腔哭调地:“我去办。做石头的,要刻的。”

    唐基:“……算啦。不啦。刻作翡翠的又怎样?他家里没人了,没人能记得他……十几年几十年后又有谁记得我们在这里做过什么?”

    阿译:“他有个儿子的。在中原战场。”

    唐基:“死啦。也是像你一样的大好青年,灰飞烟灭。”

    迷龙瞪着我,一个疑惑的表情,我愣着,我也不知道何以一位副师长能知道这下里巴人郝兽医的家事——但是唐基又鞠下一个躬。让我几乎对他有了好感。

    唐基:“老哥哥,那天跟你唠家常。是我有个跟你差不多的年龄,也有个儿子,还有张闲不住的嘴。得啦。倒好,我都没曾想我这老塌塌了的胸脯子还能容得下人哭。谢谢啦。人跟人有多不一样?人跟人又有啥不一样?再跟你鞠个躬——就为你跟我说了些老头子老汉汉才听得懂的话。一个坐车,一个走路,可我跟你一样嘞,马驴同群,老哥俩都跟毛小子楞头青混着……哦,不算哥俩,就是老头子半路上撞见了另一个老头子。”

    然后他直起腰来,两个躬倒也鞠得尽心尽力到腰痛,阿译在发愣,而唐基捶了捶自己的腰。

    唐基:“我走啦。今晚要跟你们师座在祭旗坡过了,寒气重啦。你不要来,有的是人管我,你要管的有黄土下地,可还有黄土上的。”

    我吁了口气,也许迷龙这种粗条神经还听不出来,可我听出来了,我拽了把迷龙,我们俩一起悻悻地在坟堆后站着,阿译茫然地戳在那,而唐基这回倒干脆,掉了身便走了。

    然后我和迷龙和阿译便互相悻悻地看着,阿译想起来便连忙想把自己擦成没哭过的样子,像他做的所有事一样,弄巧成拙。

    迷龙:“……你那啥,抱大树去。”

    但是我从阿译眼里看出一种和我相似的东西,如此相似,几乎像我们同用过一个灵魂,很久以前。

    我:“别咋呼啦。借你的话,我们都是一块做过一锅猪肉炖粉条子的人。他是猪肉兄,我是粉条子弟。”

    迷龙:“那我是啥?白菜爹?”

    阿译用他那种近似偏执的认真:“整棵白菜是不辣的,烂白菜是要麻的。”

    迷龙:“……削你啊!”

    我:“行啦,有哪个副团长容得你说这种话的——他不错啦。你就是牛肉,牛肉老大。”

    迷龙:“猪肉炖粉条子咋跑出牛肉来啦?这不对啊!”

    我:“你整的。”我不想跟迷龙陷入一种没完了的纠缠:“我们是猪肉兄,粉条子弟和牛肉大哥。天地是炉鼎,万物是刍狗,咱们都被一起炖啦。”

    阿译只是看着我们,一种非常非常远又非常非常近的眼神看着我们,有点愣,有点疯狂,后来他的眼神定在迷龙拿的酒瓶上。

    阿译:“这是酒?”

    迷龙:“咋?敢喝吗?”

    如果一个木偶会发怒,那就是阿译现在的动态,他愣冲冲地跨过来,把酒瓶从迷龙手上夺了,往下我们没有阻拦,因为他咚咚地把多半瓶酒倒进了自己嘴里,我只见过一个人这么喝过迷龙被人卡住脖子的时候——而且并无他现在这种自杀的豪情。

    然后那家伙把酒瓶子扔在地上,看了看我们,他再也不怒气冲冲了,全被酒带跑了——现在的阿译我们很熟悉了,一头永远哀怜的在心里小声啜泣的动物。

    阿译:“……要打仗了。”

    然后他便伏在郝兽医的坟头,呼呼地睡去。

    我跟迷龙面面相觑地看着,迷龙愣一会,捡起酒瓶,他只能倒到自己嘴里仅存的几滴,他悻悻地对那个人事不省的家伙虚踢一脚,然后看着我。

    兽医,兽医,我们已经被扔进个疯转的转轮,我们再没法把无能当作芶活的借口。兽医,兽医,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念你,就算你现在活着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也会想死你。

    第三十章

    阿译占领着坟头,迷龙把自己担在坟上,我*在坟尾,三条山寒瘴气没能整死的贱命沉沉地睡着。

    像我们一样不畏山寒的还有蚊子,我一片惺忪地打死叮在脸上的一只蚊子,一片惺忪地看看那一手血,一片惺忪地把迷龙的一条腿拽过来一点,抱在怀里那总是件能取暖的工具——然后我又一片惺忪地睡去。

    我们三个,三个都见过,也都经过被炽热燃烧成灰,我们都怕热。我们三个在郝老头的新窝里睡了一夜,老头子家里又清凉,又温暖。让我记一辈子的那件事在天最黑的时候,也是睡意最浓的时候发生。

    猛然的尖叫,就在身边,又像在地底,撕裂着空气传来。我抽了筋一样地弹起来去摸我并不存在的武器,迷龙从坟头上摔了下来,再爬起来时抓了一块石头——然后我们瞪着阿译。

    阿译还在尖叫,瞪着眼,但是眼里是虚无的,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尖叫,不是一声,而是长得我觉得他要把自己嗓子喊破,把自己耳膜都撕裂扯碎的尖叫,像小孩,像女人,像动物,但就是不像阿译——一个总也是上过杀场的成年男人。

    他仍在他的梦魇之中,那梦魇强烈到我们都以为我们也在他的梦魇之中。繁星如尘,可我们却恐慌无限。

    迷龙终于一个巴掌摔了过去,但连打断他的嘶吼都没能做到。我冲过去,再这样我真要疯了,我猛力地摇晃他,“醒来!别做梦啦!别梦啦!——你在做梦!”

    我声音大得都比得上他的尖叫了,阿译终于歇止,看着我们,他是从一个梦境跌入另一个梦境,我看他的眼神几乎看不出哪一个更好,哪一个更坏——他几乎意识不到刚发出那样非人的尖叫,意识不到真好,我真羡慕。

    阿译现在终于看得见我们了,但是,仍然一他是那样一个来自坟墓里的腔调,已经被吓丢了三魂六魄的腔调,冰冷的腔调,“我梦见我们。”

    迷龙很悻悻,我也一样,我们现在大概还有一半的魂被他吓飘在外边。

    迷龙:“除了上海和我们,你还能梦见谁们啊?”

    阿译:“我梦见我们死了,全都死了。”

    我:“闭嘴。”

    阿译:“不闭嘴,我梦见死了,什么也没梦见,就是梦见死了。就是想说话,可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都没变,可就是什么也做不了,就剩全心全意地想着,我们已经死了。”

    我:“闭……”

    我忽然有些失声,因为我看见在阿译的身后,一个人影,看着我,什么也没做,就是看着我,就是对阿译的话表示赞同——郝兽医,一闪即没的郝兽医。
 楼主| 发表于 2009-3-13 22:52:1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一百一十六章

迷龙比我先付诸行动,他死死地掩住阿译的口鼻,直到阿译因窒息而挣扎。

    迷龙:“死了没?活的才需要喘气!你个熊样!烦啦,整死他!”

    我回过头,我有阿译一样的表情,我仔细地盯着阿译的眼睛,那不是噩梦惊吓,而是被过去和未来。

    而阿译直愣愣地看着我:“……你没死。”

    我:“……别说了”

    阿译:“我们都死了,只有你活着。我们死了,全心全意地想着我们死了,你活着,全心全意地想着我们。”

    我:“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我成功地接续上了阿译的尖叫,以致把迷龙又一次闹蒙了,所以他没有制止我往下的行动一我摸到了阿译的手指,用力地扳他。

    我:“痛吗?!活人会痛的!”

    阿译:“……不痛。”

    他吓到我了,把我快吓疯了,我于是更用力地扳。

    我:“痛吗?!”

    我听见啪的一声,我们都听见,而阿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

    阿译:“……折了。”

    迷龙:“……我说大哥,有个老被我揍的龟孙子说,闹着玩不能抠眼珠子。”

    我很庆幸听到一头牛冲过来,那至少可以证明我并不是和两个,不,三个死人在一起一麦克鲁汉,一身睡衣,抓着他的卡宾枪冲了过来,远远地跟着,也畏缩着,赤手空拳一条衬裤并打算随时三十六计的柯林斯。

    麦克鲁汉:“上帝啊!你们在干什么?”

    我在发木,迷龙在发傻,阿译捏着他的手指头替我们回答:“葬礼。”

    麦克鲁汉:“我以为会看到地上裂开了缝。几百万个日本鬼从里边冲出来——顺便问一句,和死人一起睡是中国的葬礼习俗吗?”

    阿译:“是的。”

    麦克鲁汉:“我觉得不错。顺便再说一句,我看见我的威士忌,它空了。”

    我在发木,迷龙在发傻,阿译捏着他的手指,没听见一样。麦克鲁汉对坟墓划了个十字,牢骚满腹地回去睡眠,柯林斯远远地也不知对坟墓还是对我们招了招手。心安理得地回去睡眠。

    我在发木,发傻的迷龙轻轻推了推我,我跌坐在地上。

    迷龙:“干什么嘛。”

    而阿译开始啜泣,他现在恢复痛觉了:“痛啊。太痛了。痛死,了。”

    迷龙:“……去看医生。”

    阿译啜泣:“医生死了。”

    我们都沉默。对了,医生就在我们的身子底下。

    对不起,阿译。你吓到我了。我不能用吓死来形容,因为我死过一次了。我只想证明你和我,他们。都活着,尤其不是你们都死了,我还活着,不是义气,我死过一次了,我最怕的不是死。是你描述的哀伤。

    我们三个萧萧瑟瑟地走过空地,这样睡一晚上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们的脸都青灰得像个死人,而且早晨的阳光根本不足以暖和我们。

    精锐们燃的火堆已经成了冒着余烟的灰烬,那帮家伙仍在走马灯似地往屋里运送着又一份某号地图或者某清单之类的。虞啸卿车上的那些零碎几乎每一个都被他们掏过了。人渣们照倒插不上手的,撑了一夜的架子也快要过去了。一脸无聊地打着呵欠望呆。蛇屁股终于又习惯性地去挠肋巴骨,被不辣阴着脸一手打掉。

    蛇屁股便看着我们:“你们刚从土眼里被挖出来吗?”

    经过这样的一晚上后。我们都不怎么有力气斗嘴。我只是冷眼翻着张立宪瘸得比我更狠,抓着又一份地图卷从我眼前蹦过。

    我:“光听死命令一次把地图囊都拿过去不好吗?”

    我确定他们没这么蠢的,而是对虞啸卿的崇敬着实有点过了头。张立宪瞪我一眼,那是下意识。

    还有另一个更下意识的家伙,何书光便建议:“他又欠捶了,老张。”

    但张立宪比较有脑子一些,拍了一下脑袋,蹦回车边拿了图囊。

    他拿着图囊刚跑回屋边时,就几乎与正冲冲出来的虞啸卿撞了个满怀,整一晚上后他终于出屋了,我的团长紧追其后,虞啸卿不怎么像虞啸卿,死啦死啦也不怎么像死啦死啦,他们脸上嘴上手上身上都染着墨水,两位一向是不同的衣冠楚楚,现在是里倒外斜,虞啸卿的扣子终于解开,连里边的白衬衣都染得墨水,手上挥着一个帐本子还是清单,我的团座拿着一个算盘在追他——一句话,那两位像两个发怒的帐房。

    虞啸卿就挥着帐本子,回头对追着他的家伙大骂:“你要那个做什么?!”

    死啦死啦就在那涎着脸:“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嘛,师座。”

    虞啸卿气得没话,对自己的手下吼:“——还拿拿拿!拿进来干嘛?家底都给他呀?!”

    他可是已经让人拿一晚上了,于是连张立宪何书光余治等等全都愣住。

    虞啸卿:“收!”

    张立宪几个便晕乎乎地冲进屋里去收。

    死啦死啦:“好说好商量……好说好散。”

    虞啸卿把手上的本子冲着死啦死啦就摔了过去,我发现我的团座自从被虞啸卿揍过一次后,虞老大在时就从没忘戴过钢盔,他头一低,拿钢盔顶了。

    虞啸卿戟指大喝:“你说你要那个干嘛?”

    他指的位置低了点,指到的是死啦死啦腰间,死啦死啦便低头瞧了瞧,他今天佩的是虞啸卿给的那把柯尔特,于是他把枪摘了下来。

    死啦死啦:“你要就拿回去好了。”

    傻子都瞧得出来他在顾左右而言它,这种小伎俩在我们这已经气不到任何人——虞啸卿除外。

    虞啸卿:“……谁在说这枝破枪?”

    死啦死啦:“不破啊。你说这枝枪是你最喜欢的。”

    虞啸卿:“……我说的是那个!那个!——门都没有!”

    他冲冲大怒地走向自己的车,一跃上车,然后发现只有他一个人上了车,所有人——包括他的部下,都在看着他发愣。虞师座一向严苛有之,像这般菜市场上吵翻了一样倒是第一次。

    虞啸卿:“走啊!在这晾什么?!”

    也不知道他在对谁喊的。但他的死忠们立刻响应,乌乌匝匝,瞬间便把昨晚不断从车上往屋里搬的什物收拾了再搬回车上,烟尘喧天,唐基也从某间屋里被扶了出来,那个小车队雷厉加风行地远去,倒似打了败战一般。

    我们发着呆,我看看死啦死啦,丫搓着手一脸涎笑。倒似刚捡到个几十斤重的钱包一样。

    我:“你……又把他怎么啦?”

    死啦死啦:“没怎么没怎么。人家财大气粗,打个喷嚏我当雷阵雨。能怎么了。”

    然后他跑向我们那辆赶着不走打着倒退的破吉普,那姿势颇有些屁颠颠的。我认为他又在学他一向羡慕的虞啸卿,因为他爬上车就冲我们所有人嚷嚷。

    死啦死啦:“走啊走啊!我的人呢?都死脱了吗?我一脚一个给你们踹回队啊!懂事的朝前走,给我看张人样的脸!不懂事就往后退,把屁股给老子亮出来!”

    这个清晨很爽利。尤其在经过如此阴郁的一个夜晚后,听着他在那鬼喊鬼叫。

    我们愕然着——除我之外——这样的精气神已经很久不曾在我们的阵地见过了。

    迷龙:“他咋就活过来啦?”

    我不由看了眼迷龙,迷龙的表情很奇怪。我看了看其他人,每一个的表情都很奇怪。

    迷龙在微笑,每个人都在微笑,从郝老头子走后再没人这样笑过,失而复得的快乐,他终于又活过来了。于是我看着我的团长。我看见苦涩和苍凉——知道要去哪吗?我的弟兄。

    死啦死啦眼里难以言喻的伤恸也许只有我这个知道事情始末的人才能看清,然后他开始大叫:“走啦走啦!铁拐李们,拐起来!”

    我被人推了一下,几乎摔在地上,迷龙、克虏伯、丧门星之流。根本不顾我是个瘸子,乌匝匝涌向那几辆破车一或者说车上那个他们很愿意盲从的家伙。

    不辣在我身后嘀咕:“去哪里呀?”

    但他迅速做了踊跃争先的先——我日他先人。

    我们喧嚣着吵闹着。像载了满车的鸭子和乌鸦。车迅速地发动了。炮灰团人渣们一路抛锚的破车追赶师部精锐的烟尘。

    我被挤得站立不稳,我的团长伸出一只手轻轻把我扶住了——总算有了一个能拿我当瘸子照顾的人。我轻轻摆脱开他的手。看着车外飞逝的郊野。

    一群只知哭泣和伤恸的人,如果有一个能坚持他的欢笑,那么所有没瞎地就能看见星星。一千年的晚上,如果只有一个晚上出现星星,那么所有人就会相信天堂。

    当我们几辆拉杂破车驶进师部地仓库时,虞啸卿们的车比我们快得多,早已到了,虞啸卿没下车,一脸不好看地坐在车上等着我们。

    我们下车列队,那阵势只能用稀里哗啦来形容。

    车辚辚,马萧萧,一路烟尘,一路喧嚣。我知道我的团长一定会漫天要价,但没想到他会要到这个地步。所有仓库的门都是大开的,守库的哨兵惊疑不定地看着我们。即使虞啸卿本人就在这里,他们仍吃不准是不是该举起枪——因为我们实在很像暴动。

    虞啸卿:“不用列队啦!别给我表演你们的狗尾巴队形!”

    狗肉也来了,狗肉就很不满意地大叫。

    然后虞啸卿下了车,死啦死啦不管他,还在那扯嗓子拉队形:“拉队!拉队!熊人也给我站出个鸟样来!”

    虞啸卿在前边龙行虎步,我们在后边踢踢踏踏,我们进了四门大敞的仓库。

    我们看着仓库里堆积如山的物资发呆,木箱子铁箱子,箱子箱子箱子,除了箱子还是箱子,堆得几米高的箱子,每一个箱子都不是空的,每一个箱子都装足了能让我们生存——生存得更好的物资,那是虞啸卿两年来的囤积,全是为了这场战争准备的。

    我们呆呆的看着,呆到窒息。看仓库的戳在箱子堆边看着我们,惊讶到窒息。

    虞啸卿站在他的箱子山面前,仰头瞪着,也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在喘气。我想我的团长一定是最自如的一个了,他在虞啸卿的背后对我们做着鬼脸。

    然后虞啸卿开始爆发:“这堆!那堆!还有那堆!你们拉走!——现在够了吧?”

    迷龙:“论堆的?!”

    死啦死啦不管我们的惊骇,只管冲虞啸卿嚷回去:“车子不够!”

    虞啸卿有那么几秒钟似乎又到了一个小临界点,但憋住了,“给你们调车子!”然后又是一声找补的,“车不是给你们的!”

    死啦死啦用表情表示了满意,虞啸卿显然是不想跟我们再多呆一秒,紧绷着往外走。

    他不惹死啦死啦,不表示死啦死啦不惹他:“还有那个!”

    虞啸卿又爆炸般地喝一声:“你要那个干什么?!”

    也没个回答,虞啸卿的愤怒也并不需要一个交代,他出去了,他的精锐们也出去了,留下我们呆呆地面对这一切——还有几个同样呆呆的看仓库的兵。

    这些遥远的,来自遥远国度的,打着USA标志的,堆成了小山的食品医药、服具军火、帐篷和床褥啊。

    我身边的人在发抖,我看了眼,那是不辣,不辣在发抖,并且象第一次碰见死啦死啦一样,像乍见就把他生平见过的最高长官肩头穿了个洞一样,一滩水渍从他裤腿下慢慢渗了出来——他尿了裤子。

    我们没人去耻笑他——我们太理解这个。

    这一定是搞错了,这不是开门揖盗吗?这是引狼入室。一群*喝海水过活的海盗碰见一条没人要的食品船会想什么?骗人的。搞错啦。

    死啦死啦:“搬啊!”

    我们就像不辣的尿一样失控了,我们冲向那些堆,和那些堆们混成了一堆。

    我们疯狂的,像疯狂的蚂蚁一样把物资搬出仓库搬上车,我们每个人都超载了至少超过自己体力一倍的负荷,箱子盒子铁的木的,拿军装包的。有人就地撕着自己原本的军装在做着绑带——我们绝不井然有序,因为我们根本就像打劫。

    阿译在拿着纸和本企图做一个记算,冲着我们每一个把物资搬上车的人叫喊:“第几箱?!”

    蛇屁股:“哈哈哈!”

    阿译:“多少箱?!”

    克虏伯:“呵呵呵!”

    阿译很无奈,而这眼前的一切让他同样觉得眩晕于是他聪明地放弃了,扶着车边坐下,在眩晕和虚弱中看着没完没了的物资。

    我也同样亢奋地在同时对付两个平时一个都对付不来的箱子,看起来就是一个瘸子和两个箱子的殊死斗争,后来我看见死啦死啦他是唯一没有参与这场虞师大浩劫的人,他在整理自己的头盔,目光透过头盔上方看着我们,很奇怪的神情,奇怪得让我打寒战的神情。

    我看见自嘲和戏谑,像命运一样一知道要去哪儿吗?我的弟兄。

    于是我从我搬运的箱子里翻出一个罐头砸了过去,不偏不绮,掉在他的头盔里。他看了我一眼,迅速地为自己找到了开罐器——他开始吃,他已经很久没吃过东西了。

    我们继续着我们的狂乱。
 楼主| 发表于 2009-3-13 22:52:4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一百一十七章

我们的车队在郊野里行驶,我们在后厢里,和那此物资箱子挤在一起。不断有哪个家伙去猛力地拍打驾驶舱顶,好像里边的司机会屑于对我们做出回应。

    某某:“开快一点啦!你遛乌龟呀?!”

    我们每一个人都紧盯着车后一车后还是车,我们盯的是远远的我们车队烟尘之外的禅达就像一个刚抢完洋行逃逸的家伙会盯着身后是否有人出来追捕。

    猪在饲料里打滚,郝兽医尸骨未寒,我们没有良知,今天注定是炮灰团的狂欢。我们打劫一样地装车,用打劫的速度逃离禅达一我们每个人都知道,虞啸卿和他的精锐们会追上来,说搞错了,现在把拉出来的送回原地。

    但是后来死啦死啦猛力地捅着我:“看那个!”

    除了我们车后的车和烟尘,我什么也没有看到:“看什么?”

    死啦死啦:“那个!”

    车队在拐弯,于是我看见了一车队之尾,一辆坦克,M3A3史都华,三十七毫米炮,三挺机枪。余治阴沉着脸露在车长位置,连那样巨大的烟尘也不闪不避,像是被绑去祭祀的活羊。

    我:“……那是什么?!”

    死啦死啦:“坦克。”

    我:“废话!……谁的?”

    死啦死啦用手划了个大圈子,该圈子里包括了我们所有人的鼻子尖。

    迷龙:“我们???”

    死啦死啦:“嗯哼。”

    我:“……你要那个干什么?如果那玩意运得过怒江,还要我们打屁呀?”

    死啦死啦:“有用。”

    往下就不再吭气了,最多是我把他的头盔敲得遮住了眼睛,他再抬起来。

    而狗肉一刻没停过对队尾的那个怪物叫唤。

    余治阴沉着脸,跟随着车队,瞪着狗肉——连狗肉亦是他的敌人。

    天神陨落了凡尘。战车连是虞师精锐之精锐。车手们恨不得炮击我们的车队,跟随我们这样的淤泥,他们宁可被日军轰碎。

    迷龙在笑,搂着狗肉,和狗肉并了脸,对余治做出一个通常只有雷宝儿才会有的表情。

    我知道他有什么用了——迷龙之流脸上立刻显露无法掩饰的快乐:我们终于可以骑在精锐头上了——贱兮兮的快乐。

    车队早已停在空地上了——余治在离车队很远的地方停了他的坦克,远得就像我们这边有了麻疯或者霍乱。但那不管事的,这样远我们仍能一窝蜂地凑过去。

    死啦死啦下了车就和我们另一个方向,狗肉决定跟他。

    蛇屁股的腔调几近阿谀:“团座不去吗?”

    死啦死啦:“我上阵地布防!”

    丧门星发出一个擅杀者厌战的抱怨:“……今天还要打吗?”

    但不管啦,本要下车的余治们看我们来了,蹁腿又不下车了,扶着车载机枪,摁着轻武器,倒像我们是要来扔燃烧瓶一般。居高临下,用一种尽可能厌憎的表情看着——这也是他们现在唯一能动用的武器啦。

    他们面对的是谁呀?——没杀伤力的,我们嘻嘻哈哈,摸摸敲敲打打蹭蹭擦擦。

    不辣:“坐这个去打仗。要得!小说整理发布于ωωω.ㄧбk.cn”

    迷龙:“打不穿的。老子命本来就硬,加这个就两头硬。”

    克虏伯做这种我们认定是眼红的发言:“我的炮是打得穿的。”

    但他迅速被我们盖下去了——盖的不是他的狂言,而是他的脑袋。虞啸卿的坦克手们防贼一样在一个我们头顶之上的高度盯着我们,而我们就像苍蝇蚊子一样在周遭转着圈儿转。我们在膨胀,这种膨胀在坦克上的人看来是可笑的,在我们自己则是无法抑制地。豆饼终于忍不住一声怪叫,跃起来把屁股担在坦克上,就他来说这个举动不仅莽撞,而且豪壮。

    豆饼:“坐着这个回家去……”

    他的豪言壮语都没能说完,就被余治顶屁股一脚踢了下来。余治心不在焉地把玩着他的卡宾枪,那是玩给我们看的。他仍保持着足高我们一个车身的高度,因为他跳下来的话也比我们高不到哪去。

    余治:“别坐。把坦克压坏了你赔不起的。”

    于是豆饼就连忙用袖子擦了擦他刚放过屁股的地方。惟恐压坏了这个十几吨重却据说会叫他一屁股压坏的巨物。但我们却不是豆饼,我们往前拥了拥。酝酿着尽可能尖酸刻薄的话好羞辱这个自认虎落平阳的坦克手。

    但是远处传来了猪羊的叫声,几头待宰的畜牲从车上被端了下来,嘶叫着挣扎着,那立刻吸引了我们全部的注意力——坦克算个啥呀?

    迷龙当当地敲打着坦克的装甲板:“宝贝蛋子,能吃吗?”

    蛇屁股:“杀猪啦!”

    然后我们便炸了窝,咋呼着冲向那些也自知末日来临的畜牲。坦克虽好,可也稀罕不过能宰杀了化作锅里肉块的猪羊。来自各路的饥兵们迅速把那些刚下车的猪羊包围,想来在它们眼里我们并不会好过饥谨的狼群——至少狼绝不会吃得比我们干净。

    余治在豆饼坐过的地方坐了下来,即使和人渣对抗也好过这样无人光顾的落寞。他舔着自己的嘴唇,他的同车有下意识的同样举动——虞师在食物上一向并不比我们铺张,而今天的炮灰团摆明了便是要做肉山酒海的浪厉。

    我们人的种群围着那头被五花大绑了要宰的猪,密不透风到以至猪先生宁死时也只好看得见一线人脑袋上的天空,于是它只好玩命地用嘶叫撕裂空气,而我坐在人群之外,听着猪的抗议和人的屏息静气,然后哄的一声,猪的叫声是濒死的凄厉,而人发出嗡嗡的满意,像极了鲁迅笔下的杀头。

    杀猪的总指挥蛇屁股在人群里大叫:“接血啊!猪血豆腐啊!你们是猪啊?淌啦!淌没啦!”

    我只能看见人屁股墙,甚至无法看清人屁股墙里的忙碌。后来蛇屁股从屁股墙里挤出来,恼火但是痛快地笑骂着,一边擦着他的刀。

    蛇屁股:“拿桶来!要木桶!要点盐!放点热水!”

    他的吆喝与我无关,我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他现在成了一个红人,血淋在他的脸上又流淌在他的身上,他现在完全成了一个血淋淋的人。我看着他也看着在人足纷踏下的土地。没能接住的猪血猩红地流了一地。

    我呆呆看着,那个血色的人还在无声地大叫着什么。

    ——我只能看到血色的残破的蛇屁股,在天崩地裂的战场上做无意义的叫喊。

    于是我使劲用手**着脸,以去掉任何不愉快地联想。

    幸亏这一切将很快过去,当入夜的时候,血随着夜色褪尽了,几处篝火在夜晚的山坳中暖烘烘地燃点,人渣们用过肩长的棍子搅拌着巨大的锅。

    我们闻着夜风中飘来的香气。是肉的香味——什么都错了,这个也不会错。

    我们拥挤在那里坐着,不大的空地。高高低低明明暗暗地坐满了,这也许算作集结,但并没摆上些武器以显得醒目和威武,最醒目的是那些个装满了肉的锅和朝了我们又篷布低垂的车屁股,余治的坦克车斜向里对了我们郁郁地停着,那个钢铁怪物似乎只好派下拿车灯照明的用场。

    死啦死啦在我们安静的等待中。在锅之间和车屁股之间永不安份地走来走去,叉着腰敞着怀。人和自己的理想总是差很远,他也许一心想成个虞啸卿,但终于能令行禁止并且富足的时候,他在我们眼里却十足像个刚劫了一大票的土匪头子。

    死啦死啦也许跟自己发了毒誓。要让这一天成为我们永生难忘。在阵地上安排好防御,所有能来地人全收缩到一个炮弹绝打不到的山坳。繁星似尘,他问我们所有人一个问题。

    那家伙剑拔弩张。手叉于腰,一只脚架在土坎上。半敞的领口露出他那发从让不离身的幸运弹:“你们要什么?”

    我们发着愣,火焰带着焰星子飘飞,锅里的蒸汽让一切更显得飘忽不定。那个人唾沫星子横飞地嚷嚷着,倒像发了癫一般,可我们回答不上他那个最简单不过的问题。

    死啦死啦:“要什么?你们要什么?要什么都听不懂吗?这么群孬兵,难怪我要被人叫百败将军!你们要什么?肚子饿了要吃,困了要睡,小日本要咱死,咱就得挣着命活!太娘娘腔了就得去做男人玩玩命!太不懂事就得去经经事儿!太极阴阳,八卦乾坤,你缺什么得自己要,开了这口就得自己去挣!要什么听不懂吗?要什么?要什么?!”

    于是从人群里炸出等待已久,忍无可忍的叫嚣,他居然守着几大锅的肉问我们要什么,这太……扯蛋了。

    “要吃肉!!!”

    “要吃肉?好!!!”那丫的迅速回应,然后绕着锅子转,做他业余神汉的法事:“太极阴阳,八卦乾坤,真空家乡,无生老母,天灵灵,地灵灵,安嘛呢吧咪哞,嗡波汝蓝者利,无量法无量寿佛无量原始天尊,太上老群疾疾令……”

    我们忍无可忍地冲他扔着树棍与土块,“下去吧!”“下去吧!”——连麦师傅也在摇头不迭,柯林斯也在扔——搞什么呀?

    好在那家伙倒也没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词可以胡扯,他终于一个个地揭开了锅盖,让排山倒海的香气压倒了我们:“苍天啊,打云彩里边掉肉吧!噎死他们!”

    我们沉默了,鼻翼龛动而肠胃抽搐,而那家伙存心让锅里的蒸汽在我们中间飘散成小小的雾汽。我的老天,那比日军的毒气更加要命。

    死啦死啦:“要什么?什么都要就是不要脸的家伙们,还要什么?”

    不辣:“还要肉!还要好多肉!”

    死啦死啦以掌鼓唇,发出一阵从土人嘴里才会听到的怪叫声,他用这种方式表示他已经听到,然后丫在我们眼前猛蹦了几下,倒也很像一个土人的猎头舞蹈,只是他老哥迎风招展中攀上的不是什么洪荒的古树。而是一辆现代卡车的车屁股。

    死啦死啦:“除了肉还是肉?是不是?”他用手推着,用脚踢着,让一个一个地整箱子从车上坠下,箱子在地上砸裂,罐头在我们面前滚动。

    死啦死啦:“罐头!美国肉罐头!豆子罐头!玉米罐头!还有活猪活羊,不够吃你们把我煮吃了!还要什么?!还要什么?!”

    泥蛋:“衣服啊!还要衣服!”

    死啦死啦:“有了饱就要暖,狗肉都比你们有想法啊!往下你们是不是会跟我要婆娘?”

    但是他在几辆并列的卡车后厢里像猴子一样爬行。他所过之处成捆的,散了的军装向我们纷落,像旗帜,像散开的人形。

    死啦死啦:“身上烂得有伤风化的先换!第一批,往下还有得是!”

    于是那些衣服烂得露了屁股的,掉了半截袖子或者裤腿的,游魂一样移动上去,捡起那些替换身上破布的军装。我斜着我身边某个补丁重重的家伙。他一直没动,因为他还有办法给他的破布打上补丁——上前去拿那些衣服的真都是些褴褛到已经成丝成缕的人们。

    死啦死啦:“还要什么?还要什么?今晚上天门开啦,天眼也开啦。要什么都会有的!小偷乞丐,饿死鬼投胎,今晚上你们就是我老人家的师座军座!我是你们众人的孙子!灰孙子!要什么我都会孝敬你们!”

    迷龙:“酒啊!有肉没酒啊?孙子!”

    死啦死啦:“偷来抢来也断不了孝敬你的!爷爷!”

    那家伙像在林中攀行的猿猱,出没桅杆之上的海盗,他出没于几辆并行的卡车之间,单个的酒瓶从他手上传递到一只只脏污的手中。箱子装着的酒瓶从他手上到一只只脏手上传递。

    满汉:“枪啊!子弹!”

    死啦死啦:“我听见句人话啦!有的!都有!只是我没蠢到把火烛勿近的主拉到这来给你们惹事!”

    我捏着嗓子鬼叫:“烟哪!他妈的烟!要好烟!”

    我那是存心起哄,因为我想不起我二十五年来哪怕抽过一根完整的烟,而那家伙轻易就用耳朵把我从一片乱哄中择了出来,像从一堆黄豆中找出一个黑豆。

    死啦死啦:“抬扛归抬杠,可孟烦了你要记得保护身板。你抽烟吗?捏嗓子我就听不出你啦?你想到的我啥时候又想不到啦?”

    于是我只好悻悻地大骂灰孙子。骂的时候我已经看着成盒的烟卷在我们头顶上横飞斜舞,抽烟不抽烟的家伙们都开始哄抢。我看着一片拥动的脊背和屁股。然后从那片脊背和屁股中挤出一个大胖子。

    ——克虏伯冤苦地向着我们今晚的救世主叫唤:“没炮弹啊!”

    死啦死啦:“那一天来的时候,炮弹能多到打得你的炮管子都溶掉!”

    克虏伯:“……哪一天?”

    死啦死啦:“还有哪一天?我们沤在这等的哪一天?那一天!”

    蛇屁股:“那一天会不会有药?”

    死啦死啦:“笨蛋。现在就有药!连青霉素和奎宁都有!”

    不辣:“我们没医生!”

    死啦死啦:“现在有啦!好几个!”

    不辣:“我们要兽医!”

    死啦死啦:“死啦!”

    那像是给一群火热的醉鬼倒过去一桶夹冰的凉水,我们忽然开始沉默,有几个人低着头,有几个人咬唇皮。死啦死啦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悲伤,变本加厉地在几辆车连接的平台上走动和张牙舞爪,变本加厉地做他的巫师和神汉。

    死啦死啦:“人死为大,入土为安!他还有什么没给你们做过的?现在别烦着他啦!”

    我们因为他说的那个事实而继续沉默。

    然后那家伙开始继续他做的事情,把成堆吃的用的往车下掀,让我们蠢蠢欲动,像他一样,迷茫又癫狂。

    死啦死啦:“来吧!吃!还可以拿!我欠你们的,欠很久啦!都拿去!你们很好,都没死,还活着!吃得下,睡得着,睡着了……还能醒来!这就是很好!我的团很好,好死歹活,长命百岁!很好!永远这样!我的团!”
 楼主| 发表于 2009-3-13 22:53:1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一百一十八章

我觉得他也许在哭,可看上去他高兴得不得了,高兴到能把我们也带入他的癫狂。那是他的诅咒也是他的祝福,是告诉我们开始狂欢的号令,我们蜂涌而上,期待已久也饥渴已久,身体上的饥渴在我们这样的狼吞虎咽之下很好满足,但长期匮乏造成的恐慌与欠缺却永远无法填上。

    车声开始轰鸣,坦克车上的灯光如有形之物一样射进……

    第三十一章

    虞啸卿冷着脸,张立宪开着车,也是冷着脸,唐基的表情也不怎么活跃。他们冷着是因为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他们不习惯热着脸——我们全伙子,几乎是全伙子,都跟在他那辆吉普车之后的卡车上:

    我、迷龙、不辣、蛇屁股、丧门星、豆饼、阿译、克虏伯,炮灰团最能打的几个,全在。

    死啦死啦不在,死啦死啦坐在虞啸卿的屁股后边。麦师傅和全民协助也不在,他们的吉普在我们的卡车后边。

    虞师座们冷着脸,因为不知如何应对这帮已经转换了身份的渣子们。而我们恹恹的,不仅是在为昨晚的宿醉付出代价,我们也非常清楚,我们将去的地方和我们将做的事情,不知要让我们付出何种代价。

    阿译:“……要不唱支歌吧。”

    我把他的脑袋推向了迷龙那边,而迷龙把那颗永无方向感的脑袋又转了回来。

    远远的我们就已经看见了那些军人和帐篷,因为来自师部,也就加倍的厉兵秣马,这地方称之为训练基地是十足的有些过份,因为它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建筑的东西,只有一些看我们很冷眼的师部精锐、一些军车、堆积的货箱或者有帐篷覆盖的物资,同时还兼为人的住处。一些拿汽油桶和木板改的人体和车辆靶子,那倒是明白无误地画着仁丹胡和膏药旗。

    一个穿着一身橡胶衣服,戴着防毒面具的家伙在我们注目处喷射出一道火焰,他瞄准的汽油桶尽管没油,却也被积压的炽热空气烧爆了,噼啪地炸出很远。那家伙放下了他手上的四一型喷火器,看着我们,我们也瞧着他,可鬼看得出那身行头下边是个什么东西。

    豆饼直往迷龙身上缩,迷龙一下子把他推开。

    迷龙:“折腾啥?”

    豆饼:“那个人好像要烧我们似的。”

    迷龙嘎嘎乐:“开什么玩笑?”

    但是那个喷火手摘下了面具——何书光仇恨地看着我们——连豆饼都看得出来的仇恨当然是很强烈的。强烈到我们都觉得没有来由的仇恨。

    迷龙便把他说的话做一个小小的修正:“开什么玩笑?他敢?!”

    死啦死啦已经下了车,在车下边叫唤:“看什么看?有你们看的!”

    我们下车。我们到了——虞啸卿用几天时间在山里边建的一个训练基地,它唯一的用途是教会我们在死之前多杀掉几个杀我们的日本人。

    我们站在伴山之下,站着一个丢人现眼的横队。我屡屡在打量伴山之下的一个古怪玩意,它是整串打通相连的汽油桶,头冲着我们,尾埋进了山里。黑黝黝的我不知道它延伸进土里多深。

    队尾的不辣和我小声地嘀咕。

    不辣:“我们做么子要跟这帮卵蛋搞在一起?”

    我心不在焉,我现在最关心的是那串活见鬼的汽油桶。

    一份花名册翻飞着飞了过来,砸上了不辣的脑袋。我笑吟吟地捡起来送回死啦死啦的手里,不是马屁,是我算定一定还有某些卵蛋会要挨砸的,得有砸人的弹药。

    虞啸卿绷着脸儿,对死啦死啦这样没品的行为只好当没看见。我想象我们不愿意跟他的精锐跟我们混在一起一样,他也不愿意看见他一手教出来的人跟我们站在一起。张立宪、余治,和他们的死党——好些都是上回干过架的主,我们站在一起。神头鬼脸地那么一个方队。张立宪们绷着脸,像我们一样尽可能当没看见另一票人的存在。

    精锐们也许要嘲笑我们包着抹布,我们就要嘲笑他们是被毛料和皮包裹的宝宝,无论包装还是姿态,我们是对比分明而非参差不齐地站在一起。虞啸卿只好这样来表示他的不满,“给他们换上一样的衣服!”

    唐基:“这里可没有预备。师座如果想下午开始……”

    虞啸卿:“现在开始!”他蹙了蹙眉,因为这就表示他得继续忍受这样神头鬼脸的军人了,但还好,虞啸卿瞪了我们一会以克服自己的情绪:“废话少说——这是我师的开场白。我……”

    有个队列外的家伙大叫起来:“师座!”

    我们真高兴有个家伙这样不知趣,并且那个家伙乃是何书光。从我们列队时他就是远远和维护此地秩序的李冰站在一处。现在他斜刺里跑到队列之前在向虞啸卿敬礼,李冰一脸大祸的表情瞪着。

    虞啸卿就忍了忍气:“……说点你还没罗嗦过的事。”

    何书光:“我请求和我的弟兄们一起!”

    张立宪和余治几个越发绷紧了脸。因为何书光所说的弟兄就是他们。

    虞啸卿:“不准!我的赵括,我早说过,放你这样的的雏儿去打这样的仗,那是祸害你的同袍!”

    何书光的脸上青青红红,但看起来他已经不要脸了:“我没有妄想领兵!只是要做革命军中马前卒……”

    虞啸卿:“不准!”

    何书光:“你说过我该上战场历练!”

    虞啸卿默然了一小忽儿,我发誓,我们在他脸上看到的是不忍心。

    虞啸卿:“不是这样的战场。”

    何书光:“张立宪他都能去!”

    虞啸卿:“他比你懂事。”

    何书光:“他只是装!昨晚上他还为个女人哭,因为那个女人让他想家……”

    虞啸卿一个耳光扇了过去,我们不用管张立宪脸上什么表情了,我只看到虞啸卿身边的死啦死啦感同身受地咧了咧嘴。

    何书光:“是!”

    虞啸卿:“我没发命令。”

    何书光:“是!”

    然后他就跑走了,这么个前不沾村后不着店的家伙一队列里发出窃笑,就那份幸灾乐祸当然只能来自我们,直到虞啸卿把我们瞪灭了。何书光回头看了看我们——现在我们知道他那份仇恨的溯源了。

    虞啸卿:“两分钟的时间就这么跑走了。都是你们拿来学习保命的时间——还笑?”

    那就不笑吧——好像有这两分钟我们就刀枪不入似的。我们沉默,扮演着严肃。

    虞啸卿:“南瓜藤红薯秧子跟大米煮一锅,这叫杂粮饭,你们不爱吃,我也不爱,可只有这锅饭,川军团的豪杰们打拢了也凑不起这场战,我的人凑不凑都不习惯这种战。二下并一,望你们取长补短,互为守望。尤其我的人,我想最近发生的事多少叫你们知道。你们和我一样,傲得没什么来由……”

    “师座!”

    我们瞧着那个不识趣的家伙。又是何书光,我们瞧着他便哄笑了,因为那家伙一脸决绝,却又脱作了个光膀子,最绝的是,他胸前挎着他的手风琴。这架势真是……你把雷宝儿拉出来都要比他老成。

    虞啸卿转身便一个大耳刮子飞了过去。死啦死啦又咧了咧嘴。

    虞啸卿:“说吧。你要为我们唱歌吗?”

    何书光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嘴,想来也是,他那嘴巴大概已经被打得没知觉了,他动了动他的手风琴,拉出了一个音符,说真的,比虞啸卿照旧目高于顶的训话好听多了。

    何书光:“唱了会让我打仗吗?”

    虞啸卿:“不会。”

    何书光:“这是我的琴,我最要紧的东西。”

    虞啸卿:“对这场战无关紧要。”

    于是何书光摘下了他的琴,他总背着刀的,他把刀拔了出来。一刀接一刀,把他的琴劈得琴键飞舞,成了木头、塑料和金属的碎片。

    虞啸卿冷冰冰地看着,我不知道他们之前曾争吵过什么,发生过什么。

    然后何书光留下那堆碎片。飞跑着离开,这回没跑远,李冰站在圈外,一脸难堪,而背后放着什么。何书光跑过去,背上李冰拿身子遮掩的东西。那是他很想拿来烧我们的喷火器。他像背手风琴一样背着,然后飞跑了回来。

    虞啸卿冷冰冰瞧着他。他炽热地瞧着虞啸卿,虞啸卿什么都没说,于是何书光壮烈兼死皮涎脸地挤进了我们的队列,站在张立宪旁边。张立宪让了一下,轻轻踹了他一脚,何书光绽开一个又肿又开心的笑容。

    虞啸卿:“……要说什么来的?……让王八蛋打断了。那就不用说了——我看确实也不用说了。让他来说吧。”他瞧了眼一直没吭气的死啦死啦,绝对不管忿忿的意思:“他是此地的最高指挥官,我都得听他的。我给他的是生杀的权力。”

    死啦死啦抬了抬手,清了清嗓子,我们以为他要放多少厥词。

    死啦死啦:“开工。”

    那就这样子开始吧。

    我们现在离我一直在打量的汽油桶更近了,实际上我们就站在它旁边大眼小眼地瞪着它,它很短,延伸在外边的部分也就十数米,可是它是埋进了山里的,所以它恐怕很长。

    虞啸卿离了很远,但除了我们这边他也没兴趣看别的,离远些是权力下放的表证。

    迷龙先就表示了不满:“这是要进蚯蚓肚子吗?钻这个?”

    牢骚永远最多的是我们,倒不会是张立宪们。不辣也开始怀疑:“有多长?”

    死啦死啦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保证你们打一个想不到的地方钻出来。”

    蛇屁股于是想入非非:“从河边钻出来。有穿筒裙的女人在洗澡,裙子掀到了头顶上。”

    对不可能的事情抱期望的便是傻瓜,但我们中间永不乏这样的傻瓜。死啦死啦倒没怎么管他们期盼地神情,他卩斜着我。

    死啦死啦:“烦啦,你今天说话可比师部的弟兄还少嗳。”

    他那是一句话刺两块,张立宪们皱着眉头,我倒不是怎么在意——我忙擦着一直没停的冷汗,咬着嘴唇。

    我:“这会不是多话的时候。”

    死啦死啦:“说得好!我实话告诉大家,工程营的弟兄这些天日继以夜,已经把开口挖出两华里之外了。你们要有所准备。”

    我:“骗鬼去吧。有这土行孙的本事,直接从怒江挖条道好了。”

    死啦死啦:“那你有惊喜的——孟烦了,你第一个。”

    我:“……为什么我第一个?”

    死啦死啦:“你也真是。随时做好了逃兵的准备的。”

    我:“……第一个就第一个!”

    死啦死啦便不理我了:“张营长,你屈第二。”

    张立宪:“这里没什么营长,只有一个无分大小的敢死队。”

    死啦死啦:“是突击队。我们要跟美国盟友学得先进一点。”

    张立宪们也已经习惯这家伙不连奚带落就不会说话了,也不做回应。死啦死啦掉过头,很不满意地敲打敲打迷龙背着的捷克机枪,但没说什么。

    迷龙:“咋的啦?”

    死啦死啦:“没咋的。你第三个。”

    迷龙:“晦气。要闻臭屁。”

    死啦死啦:“何连长,你第四。所有人都要带装备。”

    何书光:“张立宪说了,这里没营长,那也就没连长。”

    死啦死啦便嘻笑:“你们不能老纠正我。会翻脸的。”

    我没再管他们的琐碎,我只是看着那个洞口,它很深,它像要把我吸进去,再也不吐出来——它真的很深。

    我爬在地上,我身后的张立宪们也趴在地上,我们这个狗抢屎的队形正对着那个黑黝黝的洞口,我们都有点过度紧张,那怪不得我们,不是每个人都要去钻一个据说有几华里长却连狗肉钻着都费劲的东西,而且连提出会窒息而死这种担忧来都被罔视。

    实际上狗肉也在要钻洞的行列,它在最后。它前边是克虏伯的大屁股。

    死啦死啦开始吹响了他的鬼哨子,我认为他存心的,每一个人都知道那只鬼哨子吹响的时候是什么意思,他却吹得急促非常,他根本是在用哨音说着他那些不要脸的骂人话。

    好吧,我不顾了,我瞪着那个黑漆漆的洞口,我有些恍惚,汗从鼻尖上落在地上,它黑得像浆糊,我会像苍蝇一样被黏住,一旦我把自己塞进去就会活活闷死。

    张立宪在后边老实不客气地推我:“你打算等亡国呢?”

    我瞪了他一眼,那一眼瞪得很是虚弱,他奇怪地看着我,我现在的样子就像一个无药可救的恐高患者被吊上了半空——可我确实地知道我没有恐高症。

    “你挺住。你挺住。你挺住。”我听见我在脑子里对我自己说,后来我发现我是喃喃有声地在对自己嘀咕。

    张立宪:“……你不是真以为日本人在里边等着掐死你吧?多大的事啊?”

    死啦死啦凑过来,不说话,只是连同他的哨子一起*近我,嘟嘟嘟,嘟嘟嘟,他说,连同他的表情和挥舞的手势一得,他在快乐非常得心应手地骂人。

    我:“——你妈拉巴子!”

    然后我把他连同他的哨子撞回了他的嘴上,我相信一定能撞破他一块唇皮,然后我猛然钻进了黑暗。
 楼主| 发表于 2009-3-13 22:54:2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一百一十九章

漆黑,但是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漆黑,因为只是一层铁皮,接缝处还有着微光。我在漆黑中颠扑着,我的视野不断与桶壁碰撞,那说明我的脑袋也在与它们碰撞,只是我感觉不到。我身后的张立宪也在挣扎,他的武器卡住了。

    “没那么黑!没那么黑!”我听见我大声地对我自己说。

    张立宪:“当然没那么黑!你往前就黑啦!”

    他很没好气的,他已经被我在慌乱中踢蹬好几下了,而他后边的迷龙还在“白脸的,怕老鼠啊?”这样地乱推乱叫。

    我喘着气,瞪着我前边的黑暗喘着气,我喘气的声音能把我自己吓死。

    “……走啊。”我对我自己说。

    张立宪:“走啊!要不要我说实在点,爬啊!”

    我没动,于是他在后边开始冷冰冰的声明:“不是我想杵你——是我后边的家伙一直在杵我。”然后他开始用拿在手上的枪猛杵我的屁股:“走啊!走啊!走啊!”

    我:“不要!”

    张立宪停了,因为被我那一声尖叫给吓住了,我自己也被吓住了,因为那一声叫得就像阿译一样。

    张立宪:“你……像个娘们。”

    我:“见你们所有人的鬼!”

    然后我开始手足并用地爬行,用一种相当疯狂的速度和姿势,撞了碰了,扭了擦了,完全不在意识之中,即使已经开始了,我只想尽快看到死啦死啦所说的出口。

    黑暗自我身边掠过,但前边还有更加没底的黑暗,我死死地瞪着它们。我看见我自己像堆臭肉一样躺在怒江边奄奄待毙,看见我抱着一捆粉条在禅达的集市上大言不愧,看见我在日军的坦克和刺刀面前装作一个死人。看见我对着一个其实我对一个背着书架穿越整个中国的年青人表示不齿,而其实我是那么喜欢他,我看见我偷走小醉的钱,在死人的身边对着郝兽医咆哮,看见我为生存而做的一切,而事实上它们一直让我离我想要的生存更远。

    我前边是没边的黑暗和最狭窄的空间,后边是人渣和精锐们的磕碰、叫骂、埋怨和尚未及扩大的互相殴打。

    “再推小爷一枪把你串**串子!”

    “吓死我啦!老子可不要跟你们这种臭肉串在一块!”

    “老子现在欺负你不算好汉!老帐新帐等出去了一笔算!——他妈的,你再放屁!”

    迷龙放响屁。小说整理发布于ωар.ㄧбΚ.Сn

    阿译的声音远远地可怜巴巴地传来:“把老鼠关在一个洞里都不会打架。”

    不辣的声音也远远地传来:‘说这话的就是个老鼠虱子。”

    我听着,疯狂地爬行着,碰撞着。

    顶住,挺住,什么都不要做只要挺住。什么都没有至少还有个尽头,就算没有,死亡总也是个尽头。我是只被人类捉弄的老鼠,屁股上浇了点着火的老鼠。我的团长告诉我前边有个头,他从来不值得信任,但就像天与地总也要分个上下。一个老鼠洞总也要有个尾和头。

    然后我重重地撞上了那玩意——一个油桶的底,听声音是实的,也就是说它那边就接着土,没有尽头。

    我愣住,全身的细胞都已经凝结了,强撑的理智也就到此为止,我又玩命地往前推撞了一下,除了那个实打实地声音什么也没能听到然后张立宪就像一个被推着屁股的玩具火车,猛地向我撞了上来,我在桶壁被他和他后边所有的人挤压着。要被挤出肺里所有的空气,以及我最后的理智。

    张立宪:“走啊,走……”

    我开始尖叫,那样的尖叫一定吓死他了,就在这样一个能弄死人的空间里。一个男人用着女人都达不到的尖利声音,做着没有任何意义的嘶吼,然后被传荡回来的声波弄得更加疯狂。

    张立宪:“聒噪你个锤子,快点……”

    我尖叫,然后爬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身体自然把我给阻碍住了。于是我开始抓狂的咆哮、抓挠与撕咬。

    张立宪:“小爷铲你两耳屎……”

    他没说下去。因为他也觉得不对了,我还在尖叫。而迷龙从黑暗深处发话,如果我清醒,听见他这样关心的声音,我一定会感动。

    迷龙:“烦啦你咋的啦?他打你?”

    我尖叫。

    迷龙:“裤衩子都要一天三换的人终于动手啦?”

    然后他往身后猛踹了一脚,并且满意地听到何书光的痛呼声。

    于是迷龙和何书光也打作一团了。

    我们被特务营的人一个个——确切说是一对对从汽油桶里拖了出来,余治惊恐地挽袖子看自己的手——他被豆饼咬了。

    豆饼:“……我不知道是你。”

    余治总算还理智,帮着去拖在他之后的人。大部分人是厮打在一起的,拜死啦死啦所赐,他是存心做一个人渣一个精锐的夹心饼干,这正是很方便了我们在黑暗里歇斯底里地殴斗。

    这样的打架与技能与体力几乎没有大相干,于是大部分参与斗殴的家伙们都悲壮地鼻青脸肿着,这样的打架不但分不清对象,也分不出轻重。

    迷龙和何书光这对几乎是被特务营横拖倒拽出来的,两位见了天日之后仍在做忘我的打斗,两位的灾情也尤为惨重,但是那重不过其后的张立宪,他被拖出来时也拖出来了我,我死死抓着他的披挂,并且死死地抓着和咬着他的弹药包,也幸亏如此他才没被我咬掉一块肉,但张立宪照旧的也是青肿着脸,鼻血长流。

    特务营用了多大的劲才制止住何书光和迷龙的厮打,也就用了多大劲才把我从张立宪身上撕下来。

    虞啸卿和死啦死啦一人一张折凳,对了一张摊在地上的地图坐着,有很多零碎又被他们拿来冒充可以调动的兵力,两人都像是没有瞧见发生在他们身后的闹剧,但那是不可能的,虞啸卿的腮帮子已经咬得像塞了两块生铁。

    张立宪和李冰。两个人架着我,连拖带搀地弄了过来,然后扔在了地上。张立宪脸色比虞啸卿更难看,一边还得收拾自己被打变形了地五官。

    张立宪:“他不灵。”

    虞啸卿终于不再看地图了,转了身坐着,但并不看丢了魂似的我,以及远处分了两向坐着的他的人和我们的人,他只瞧着张立宪。

    张立宪:“他会孱的。他有病,见不得黑的病。他去了会害死我们。”

    现在虞啸卿看我了,像看一堆他本来还想做些用途的烂草:“第一眼就这么觉得。你阁下真是个草包。”

    我没声,只是茫然地喘着气。阳光和空气对我很重要的,一向就很重要的,我早知道——因为我的病。

    虞啸卿:“为什么把你派在第一个?因为你是除他之外最*近南天门的人——本来想你派点用场。”

    死啦死啦:“我说了他不合适。”

    虞啸卿没吭气,他现在看远处坐成两堆仇家一样对视眈眈的人,然后他站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李冰在这方面比张立宪知机。李冰把他的马鞭子递了过去。

    于是虞啸卿向那厢走去,连脚巴丫子带鞭子挥舞,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揍——他并不是在为了打人而打人,他打得极有方向感,倒更像一个战略者的包抄。

    而死啦死啦,从他的折凳上转过来,平静地看着我,平静但是不乏奚落,那真是让我受不了。

    死啦死啦:“你真厉害,孟烦了。你真厉害。”

    我:“别管我。”

    死啦死啦:“据我所知,有这种病的人拿被子蒙上个头都要鬼叫,你居然撑到最后——你那么想去?”

    我摇了摇头,我仍然躺在地上,我便用胳膊肘子把自己挪远一点。他倒不再那样用一种让我气得发狂的眼神看着我了,他站起来去虞啸卿那边。

    我漠然地观察着自己蹭破的手,在黑暗中挖翻过来的指甲。

    而在虞啸卿的逞凶之下,两帮子死不对付的又被迫坐回一堆。死啦死啦来到他的身后。

    虞啸卿:“特务营,上刺刀。”

    特务营犯了下愣登,刺刀是上了。可也不知道该什么。

    虞啸卿随手指了两个地方。在他所聚拢的人堆前后各一列:“持枪——上前一步。”

    于是那一堆人前后都各面临了一排明晃晃的刺刀,他们快被挤成一驼了。或脸对着脸,或背*着背,在眼睛只好瞪入对方眼睛里的距离上瞪着自己的仇人。

    虞啸卿:“再上前一步。”

    特务营这回没有从命,因为再上前一步只有两种结果,把人戳穿或者刺刀对着的家伙们迭成两层,显然他们不可能迭作两层。

    虞啸卿:“没关系,反正都是个死,国难当头兄弟阋墙,或者快意恩仇打死算完,都是个死。”

    他忽然不说话了,因为他面对着的炮灰和精锐们表情很奇怪,无论如何虞啸卿也没有面对过这种眼神,像是有些感动又在看一个小丑,虞啸卿然后在背后找到了肇因,死啦死啦在他身后跪着,同样像看小丑一样地看着别人。

    虞啸卿:“你……搞什么?”

    死啦死啦:“休息一下,松松筋骨。师座不要想歪了,我这么傲气的人怎么会给人下跪?”然后他向着刚打过架又被虞啸卿打过的人:“你们要不要松松筋骨?松筋骨就得坐下,我知道那里边不是人呆的,我钻过。”

    炮灰团的人开始傻笑,他们早见习惯了团座大人耍宝,师部的人就只好干瞪眼,但是我们的人便有恃无恐地要坐下,要坐下,人群便得稍为放开那么一点,松开一点便表示要撞上刺刀。

    死啦死啦:“师座的刀山可否也放松那么一二?”

    虞啸卿便挥了挥手,迷龙一帮不要脸的便不要脸地坐了下来,精锐们站着也不是个事,坐下也不是个事,他们只好看着他们的师座——他们的师座便瞪着我的团座。

    死啦死啦:“师座还是去地图边想想抗敌大计的好。你在这,人膝盖都不打弯的。”

    虞啸卿:“不去。”鬼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觉得有趣,于是干涩地打哈哈。

    死啦死啦便念白道:“哈哈。”

    虞啸卿真的开始大笑,也许正因为很少笑,所以他笑起来让人觉得很爽利,笑时他顺手拍了拍死啦死啦,可他是个手很重的人,我那有模没样跪着的团座让他拍得轰然倒塌。

    那家伙很快从地上爬了起来,看着眼光光戳立的精锐们,又善良又无辜,而正因为他没那么善良也没那么无辜,所以无处不是揶揄。

    死啦死啦:“列位,国之脊梁,军之栋梁,请坐,上坐,就算做梁,也不会那么永远戳着。”

    于是他们开始坐,他们最崇拜的人都已经在他们眼前和他们讨厌的人拳来笑往,他们也不那么好意思,有人便干看着炮灰们点点头。

    可以骄傲地说,炮灰们比他们开通,迷龙头也不回地拍了拍何书光,那意思是好说好说——可这个头也不回的架子拿得大了些,他有方没位地在何书光脸上响亮地拍了两下,其情势就如打了两个耳光。

    正要坐下的又僵住,坐着的也僵住,又紧张起来。

    何书光最后僵硬而坚强地坐下:“没事。我知道你拍我肩膀。”

    气氛又松快了,但虞啸卿现在也明白了死啦死啦的搞法,于是一个站着的,一个跪着的,两个都不走,一直呆在那,直到他们所对着的人做作地拍拍打打,勾肩搭背。

    死啦死啦跪在地上,就像日本人坐在榻榻米上,比那还放松,他就那么着向所有人点了点头:“我只一句,我以后不会叫你们同袍,我会叫你们难友。一块坐牢的才叫难友,你我就是同坐一座牢房,同挨共同的磨难。”他看也不看这句话到底有什么效果,估计他也不向,而是向虞啸卿一伸手:“师座那边请?”

    虞啸卿绷着脸:“站起来说话可好?”

    死啦死啦:“师座有时也该试试这样。很放松的。”

    虞啸卿看起来又想笑,又想一脚猛踹过去:“我已经试过了。”

    死啦死啦:“那个不算。人是最容易心口不一的,那时候只怕心里绷得更紧。”

    虞啸卿也真就不轻不重地一脚踹过去了:“你给我起来你妈妈的吧。”

    于是他们两个走开,肩并着肩,瞧起来恨不得手拉着手——当然,那永远不会。

    于是炮灰和精锐们面面相觑地互相瞧着,这种面面相觑会让双方都不自在,于是大家最后选择把眼睛掉开,该没话的还是没话,该融洽的仍是照不融洽。

    我还躺坐在地上,蜷在那里,我茫然于自己的心事,自觉到了绝路是一个让人很易投入的想法,我茫然着直到死啦死啦过来。
 楼主| 发表于 2009-3-13 22:55:4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一百二十章

死啦死啦:“怎么还在这?”

    我瞧着虞啸卿也已经过来,连忙爬将起来。

    死啦死啦:“去寻短见吗?”

    我:“我换个地方。”

    死啦死啦:“你有多想去?烦啦,你说不想的事情其实就是特别特别想,你总在说人往低处走,水往高处流,哈哈,谁都知道那不是真的,你自己也知道一所以,你有多想去?”

    虞啸卿在他身后,几乎没什么兴趣地看着我:“他不行。”

    我:“我不行。”

    死啦死啦:“你有完没完?你这一生的毛病,有完没完?”

    我:“你……你不要轻佻。你也有毛病,也是一身的毛病,我看着你过来的,你过来得一点也不轻松。”

  死啦死啦:“我有毛病,可和你不是一回事。我一身的毛病,是身上的身。你的毛病,你听清楚,是人生的生,听清楚啊,你这一生的毛病,有完没完?我有了,就改,我改了就好。你一个没改,又来一个,两个,三个,有人像你这样活的吗?你有完没完?”

    虞啸卿一直离了点距离,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们,我觉得他像在看猴戏。我不知道他的表情或者死啦死啦的嘲讽,哪一个更让我生气。

    死啦死啦:“走吗?”

    虞啸卿:“去哪?”

    死啦死啦:“要纸上谈兵,找个像样地方也好。在这没啥用。”

    虞啸卿:“老远折腾到这,两小时还没过呢。”

    死啦死啦:“不用试啦。我看没戏。

    我漠然地看着他们俩唱和。虞啸卿很生硬,死啦死啦也并非自然,而是他一向就如个戏子一般,做戏你也不会觉得突兀。

    我就知道,这两人,一旦接近,便会如胶似漆。看着他们俩人唱双簧,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们俩都将触到一种别样的生活,从此便与我们远离。

    虞啸卿现在对着师里的人和炮灰团的人一起大叫着,我不得不说,劣质模仿:“走不走啊?列位。不用试啦,一试就不灵光。”

    劣质,但是有效,他的人和我们的人,他们无声地又站成队列,尽头是张立宪,张立宪对着那个我们方才做拳拳到肉之搏的洞口。

    我:“没用的。你别搞这套。”

    我一边说,一边默默地走过去,站在张立宪之前。虞啸卿在我身后向死啦死啦递送一个疑惑的表情,而死啦死啦以装没看见作为回答。

    又一次在漆黑中的摸索和拱进,这一次安静得出奇,只有手掌膝盖与桶壁的的摩擦。枪械地磕碰,还有就是喘息,每个人压抑的喘息,还有我无法压抑的喘息。

    还是在漆黑中摸索、碰撞和前进,但这次安静得多了也有条理得多,因为没有推撞,没有后一个人对前一个人的咒骂和威胁,甚至饱以老拳。

    然后又到了,我的脑袋撞到了前方的桶壁,我停下来。我的喘息在别人听来都像是风箱,在我自己听来就像是爆炸。张立宪撞到我身上后就再没使劲。只是停了一会,我想他在提心吊胆地等我爆发。

    我:“我……”我的声音干涩得不仅吓到我自己,也吓到了所有人,往下我的干咽声也吓到了所有人:“……我没事。”

    张立宪:“到了吗?”

    我答非所问,我想我倒更像在欺骗我自己:“……我没事。”

    迷龙的声音嗡嗡地传来:“别怕他。老子们在你后边。”

    何书光的声音嗡嗡地传来:“还要打吗?”

    不辣:“等打完仗。”

    那就是不打,他们安静着。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是一颗随时爆炸的炸弹。我能做到地就是拼命让自己的呼吸声小一点。

    张立宪小声地提醒:“还没换衣服。”

    我:“嗯。”

    迷龙:“他当这样就能让我们咋的吗?太扯犊子啦。”

    何书光:“就是。”

    我开始解自己的衣服扣子,我知道他们也在解自己的衣服扣子。

    这回要求奇数式的人出去时和偶数式的人互换了衣服,很幼稚,但是我知道我的团长心里一定在想,你以为这样不能咋的吗?你们错啦。

    张立宪平静地等待着我,平静,但是压抑着他的不耐烦:“好了吗?”

    我:“就好。”

    我们摸索着递过去自己的衣服和身上披挂的零件。

    张立宪:“你不用急。”

    我:“我没急。”

    我终于学会了不再尖叫和发狂,学会了从泥浆一样的黑暗里榨取每一点空气,四川佬再没捅我一个手指头,只是轻蔑地等待。他和他们沉默地听着我溺死。如果没死我就能活过来一炮灰团和虞师精锐们终于同呼吸了,尽管同得非常无奈。

    我们忽然听见死啦死啦在喊什么,甬道虽没他吹的几华里,总也有几百米,声音传得嗡嗡的倒像发洪水一样。你很难从洪水中听清什么声音。

    迷龙:“又嚷嚷啥玩意?”

    不辣:“听不清。不晓得又搞什么鬼。”

    然后再没有喊声了,传来的是爆炸,急促的爆炸,连一个人在甬道口的喊叫在这封闭空间里传来都像潮水,爆炸传来,就只会像扩大了十倍的爆炸,它不光冲击耳膜,而是冲击血管和神经。

    张立宪:“他在……”他把问话改成了忍无可忍的大叫。因为不叫就无法听见:“他在放机关枪吗?!”

    迷龙:“是炮仗!——老子们听过!”

    何书光:“他是不是疯了?!”

    不辣:“废话!”

    然后我们听见巨大的一声,让我们觉得骨骼都快要散了架。如果不是我们每个人都像是卡在汽油桶里边,一定要有人被冲飞了。

    一个遥远地叫声——鬼知道是谁的——从我们的尾巴上传来:“洞口!洞口塌了!”

    还是鬼知道是谁的声音,反正不被闷变调也被吓变调了:“活埋了!他们把我们活埋了!”

    我又一次尖叫起来:“他干的!他没有一句真话!”

    离我近的人忽然寂静下来,因为我这样地尖叫声已经有过一次了——往下便是全盘地崩溃。

    张立宪:“你……不要又来一次。”

    我:“我没事!我好得很!”

    我感觉到张立宪在往后退缩,因为我这样歇斯底里的报平安即是崩溃的先兆。而每一个人都在听我的动静和外边的动静,我又一次面临着黑暗和死寂。

    我:“说话呀!说话!出点声!”

    张立宪已经紧张得磕巴了:“说、说什么?”他开始向迷龙求援:“东北佬,说话!”

    迷龙:“说啥玩意嘛?”

    张立宪:“……什么都行!”

    来不及了,我又一次地尖叫,然后扑在张立宪的身上。

    然后,我们面临了和上次一模一样的混乱,尖叫、咆哮和撕咬。

    又一回东倒西歪躺趴*坐在我们老鼠洞一样的地狱之外。特务营正把最后的几个——也就是我和张立宪几个从甬道里拖出来,归入外边躺倒一片的整堆人。按死啦死啦见鬼的要求,我们交换了衣服,我们都很脏、很破、穿着最不合体的衣服还要穿错了袖子套错了裤腿,我们交臂叠股地躺做了一堆,所有人都是吐出最后一口气的德行。

    死啦死啦和虞啸卿在远处,第一百次地在研究他们的地图和第一千次地做他们的推演,他们几乎就没瞅过这边。

    他擅长制造恐慌、筋疲力尽和歇斯底里,引爆炸药,改道洞口。在我们屁股后扔进整麻袋的老鼠,再扔进追老鼠的蛇。让我们在真正的与世隔绝中互相射击、吃住和拉撒,最后他也许会真的活埋了我们。

    很久以后我们中才能有第一个人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无人搀扶,他梦游一般地走开。

    我躺在地上,尽力地呼吸,长久地浸泡在黑暗中让我像害怕黑暗和封闭一样害怕阳光。我用手遮着眼睛,指缝里透过来地光晕都让我晕眩。

    歇斯底里的白天紧接着筋疲力尽的晚上,炮灰团和精锐们的衣服仍然互换着,我们同时燃着汽油炉和篝火,因为那样的体力消耗后哪一项都不够让我们够热量。我们吃着虞师提供的最好伙食,但全无饥饿感,因为我们一声不吭,还要忍受耳裂和牙酸。

    死啦死啦正在一架汽油灯下用各种工具——最主要的是一把锯子——撕裂我们的耳膜,我们的魂都快被他从耳朵孔里扯出来了。

    虞啸卿远远地在帐篷前瞪着一张地图入定,看上去那家伙定力惊人。只偶尔不引人注意地掏掏他的耳朵眼。

    不辣掏着金属饭盒里的食物发狠:“……活回去啦。以前他每天搞这套叫我们起床。”

    蛇屁股简直痛心疾首:“比那狠多了。狠多了。”

    张立宪:“你们能让他换个地方吗?”

    他把脸转到火光下,颇让我们愣了一下,作为一个整天来最*近我的人,他是当之无愧的受害者,曾经俊朗的脸上无处不是淤青和抓痕。迷龙因此而“扑哧”了出来。他瞧着我而我装没看见——对张立宪我并不内疚,一点也不内疚。

    迷龙:“烦啦?”

    我摇了摇头,而答非所问:“我就快不怕黑了,他比黑还黑。”

    “换个地方!”虞啸卿叫道。

    噪音大到死啦死啦自己都听不见,他还在那里吱吱啦啦。我们回头,瞧着虞啸卿终于忍无可忍。抄起个什么就飞了过去。死啦死啦嗳呀了一声。拿着他那堆零碎走开。狗肉颠颠地跟着。

    何书光因此而哼哼了一声,颇有些看我的师座这种意思。张立宪摇了摇头。到底是曾为一营之长的人,知道即使神离至少也该做个貌合。

    我在咀嚼中瞟着死啦死啦拿着汽油灯没入林间的背影。我也许恨他,但并不喜欢看他现在这样的落寞。

    就着林子里那点汽油灯的光线,我很容易就找到了他,噪音还在继续,我终于看清了他在做的活计:一枝双筒霰弹枪,已经被他锯掉了枪托,正在锯短枪管,他正在一次一次地把它锯到几乎比一枝手枪长不了多少的尺度。

    我:“那是全民协助的。他以为能在这里打猎,可发现只要大过老鼠的猎物都被我们祭五脏了。”

    死啦死啦并没停下手上的活计:“难说。狗肉跟我说它们去个没人烦的地了。”

    我:“你怎么拿得到的?全民协助不大方。”

    死啦死啦:“那是因为你太小气。”

    我不想和他进行这种对话,但那枝枪看起来实在太让人提心吊胆了:“这是你打算在老鼠洞里用的?”

    他只瞧了我一眼,他的工序快完成了。

    我:“短到你只好顶到人鼻子下开枪。五米?十米?”

    他把两只手扇面地往外伸了一下,像在拥抱阳光,尽管现在只有星星和月亮:“但是,嘭一一整片。”

    我:“你疯什么?”

    他掏出口袋里地霰弹,慢慢悠悠地开始装填。

    我:“会炸的。最好就炸了你,我们过回以前一样。”

    他的回答是扣扳机,我往树后躲的时候似足个没胆鬼,但是那枪怕是被他改得有点问题了,没任何动静。

    死啦死啦:“我没你那种。不敢过回以前那样。”

    然后他皱着眉,卸出来子弹开始又一轮基本属于胡来的修理。

    我:“我们要疯到什么时候?”

    死啦死啦:“我们失魂落魄,因为从不敢拿灵魂冒险。有点光棍劲,老天爷给我们预备了什么,别唧咕这不合我意,你说,那就来……”

    我从我的藏身处出来了,我没好气地打断他:“别蛊惑人心,没这套他们也疯了一早疯了。是,你没疯,你高兴了,你发梦都想要的总算来了,晚两年,可你现在拿到的不是一个炮灰团,是整个听你胡说八道的虞师。你跟虞啸卿总算成朋友了,你知道有多热乎吗?我瞧他手下快妒忌爆了,因为你们就像火柴头擦上了磷面,腾的一下就着起来了。”

    死啦死啦就笑得有些难堪:“怎么叫你说得像奸夫碰上了淫妇似的?”

    我:“我知道在禅达方圆可能跟你成朋友的就他一个,对他也就你一个,这没办法。可你忙活跟人相见恨晚的时候能不能也想想?比你第一知己虞师座更大的官儿,至今没对这事表示过赞成。”

    死啦死啦:“……他们没反对。”

    我:“麦师傅跟我说,谈判桌上的战还在打,到底轮不轮得上滇缅这块地出头露脸还是悬案,所以不赞成不反对——我猜师座大人在上边掏净了心窝子,最多也拿到句不错,你们先试试看。”

    死啦死啦咣咣地修理他的枪:“……嗯哪。”

    我:“嗯哪?——我视死如归的团座大人,我们像叫花子的绸棉袄一样,已经进过当铺很多次啦!”

    死啦死啦:“师座向我保证……”

    我:“你也向我们保证过,可我现在都不好意思再说你是个骗子。”

    死啦死啦再一次往他的枪里装填子弹:“我这宝贝团准是这场战争中最糟糕的,虞啸卿的人哪怕八百个想法,他打个喷嚏就成了一种。我呢?”他嘻皮笑脸起来:“知道为啥让你做我的副官吗?因为你最是什么也不信的,摆不平大混蛋,就不要说摆平别的混蛋。”

    我:“你又在晃着说话了。我们在说我们这回会被怎么卖掉。”

    我们听见一个脚步声,在这崎岖的山地也走得像在平道上踏着正步一样。死啦死啦扮了个鬼脸,我吁了口长气。

    我:“恐怕他自己都不信这小会不见他就会找过来。两位大人好得如胶似漆,我们这些小的们也就该遭秧了。”

    来的人几乎不用看,虞啸卿是也。找我们也容易得很,不过是在黑林子里找个亮着的汽油灯光。虞啸卿在曲里拐变的林子里走着一条他自订的直路过来,一脸的严峻和天降大任——我住了嘴也缩了脖子,反正他看见我跟没见一样。
 楼主| 发表于 2009-3-13 22:56:2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一百二十一章

虞啸卿:“我自己又推了一次,就算扯足顺风,你们的火力也压不住日军的波形攻势。巴祖卡和喷火器都可以派给你们,可我说的是持续火力。你们的机枪打几百发就得换管,日本人可最擅长找这机会往上轮。”

    死啦死啦:“谨候师座的教诲。”

    虞啸卿不耐烦地挥着手,肯定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连这种小动作他都透着下意识的亲近:“天塌了你也不会有谨候的时候,我哪句话你不是驳翻十七八个身再说?你们一定要带挺马克沁,老旧了点可是水冷,只要有水有弹就不会停,只要带上去再找个好位置,日本人波出折子也轮你们不下来。”

    死啦死啦皱皱眉:“太沉。空身就六十多斤了。”

    虞啸卿:“到时候你会谢谢我。”

    死啦死啦便拿定了主意:“说得对。我找人办。”

    被答应得这样快,我想虞啸卿一定有点失落,他愕然了一下,然后便盯上了死啦死啦手上的霰弹枪:“这就你刚拿来吵死人的那玩意?”

    他伸手便拿了过来,掰开了枪筒看看有弹,抬了起来便要放枪。

    我:“……嗳?”

    我被虞啸卿扫了一眼,先就闭了嘴,不管你好意恶意,他瞪过来的眼神一准先是责难。

    虞啸卿:“怕黑的家伙要说什么?”

    我认为我最好别说话,而死啦死啦就笑嘻嘻地替我说:“这只怕黑的草包想说,这枪我刚改的,手艺臭得很,刚才试枪差点没炸膛。他希望师座保重贵体。”

    虞啸卿便翻了我一眼:“虽说怕黑怕得要死,可每回钻老鼠洞不但不落人后,反而奋勇当先。谢谢。”

    我也不知道他谢谢我的奋勇还是提醒。反正他这么给句,换成张立宪们怕该热泪一下子了,我只好装作感动,反正他对我的表演也没啥兴趣,又找着死啦死啦说话。

    虞啸卿:“你改的?也没人教?”

    死啦死啦:“这枪的主人倒能教。可我打的幌子是借来使使,不日归还。”

    虞啸卿:“那就是自作主张了。我瞧着你改的时候就像把自杀枪。”

    死啦死啦:“见笑见笑。我本就只是个补袜子的军需。”

    然后虞啸卿抬起了持枪的手,那枪短到那地步已经可以让他一手持射,速度也快了许多,轰然一声,几乎跟炸膛的声音一样响亮。因为几乎没有枪管让声音闷着,几米外的树丛忽被大号铅子的暴雨浇过了一样。虞啸卿意犹未尽。又轰掉了剩下的子弹,而我一直在等着他炸膛——只那家伙连眼都没眨一下,倒像在拿着水壶浇花。

    虞啸卿:“这就你拿来进洞打老鼠的东西?”

    死啦死啦:“我不擅武艺,擅了那地方也没处施展。拿这来得快。”

    虞啸卿:“壮丽之极。”那小子平静地激动着,但如果单较眼神我会说他魔障了一般:“乍见就知道你不是杂草,会是这滇边群山怒发的一朵奇花。我真想跟你上南天门。拿着这把短命的自杀枪。我辈行伍,一生总该这样盛放一回。”

    死啦死啦:“这个是绝对不行。

    虞啸卿不满得有点愤憎起来,倒不是对任何人,是对他不错的命运:“我也就是磨嘴皮子罢了。”他扫了我一眼:“不算草包的小子,你走运,能做他的手下。”

    他把枪还了死啦死啦,最想要的东西没得,倒有些意兴阑珊起来,一边走开一边挥了挥手,那意思你们跟着。

    我们便跟着。

    虞啸卿:“一想起要你们去打这样的仗。我就想号哭一场,不过还没有哭过——我希望永远不要。”

    死啦死啦跟在他身后,我跟在死啦死啦身后,我们都不吭气,直到我们俩都觉得有些冷场。

    死啦死啦:“只要师座能在一天之内赶到。此仗就想壮烈也壮烈不起来,师座大可不必。”

    虞啸卿:“我已经说了一百遍,现在是一百零一遍——我四小时之内赶到,为你在山顶的那棵鬼树下庆功。我不想再说一百零二遍了,问你个不打紧的事,你光绪三十四年生人。哪天?”

    死啦死啦:“我倒是知道师座的生辰。”

    虞啸卿讶然了一下:“唐副师告诉你的?”

    死啦死啦点了点头:“同年。不过我痴长师座十天。”

    虞啸卿便沉默了一会:“原来我该称你为兄。”

    他说得很温和。可这话不怎么好回,死啦死啦和我又只好沉默。林子外已经传进来喧哗和笑闹。伴着透进林子里的火光,虞啸卿往那里看了一眼。

    虞啸卿:“老鼠洞里掏出来的家伙倒活起来了。看看去。”

    于是我们便跟在他身后走着,做着两条并不太情愿跟随他的尾巴。死啦死啦看了我一眼,做了个眼色,我知道他那意思,但我低了头,不作回应。

    我的团长想告诉我,刚才我质疑的,都已被回答。一个能拿着那么枝枪开火的师长,他把命交给你了,并且相信我们的生命必须怒放,那我们就再无退路了。尽管他们为了我们能活下来在做每一件小事,虞啸卿赌咒发誓四小时到达,死啦死啦以一天反激,而他让我们每一个人做好的是四天的准备。

    火光与笑声已经渐近了我们沉默的三个人。

    当我们出林子时便明白了为什么从洞里掏出来的老鼠们又活了过来,因为迷龙已经活了过来,不但活过来,本着下意识里一种越难过越要喧嚣的炮灰团逻辑,他正喧嚣得不可开交:

    火光燃得比我们刚才吃饭时尤为猛烈,把家伙们圈坐的那片地方照得都有点耀眼。迷龙仍穿着何书光那套上好质地的尉官服,那衣服在他身上有点显小,而且在一整天的拉扯钻爬中已经有些脱线,迷龙在唱戏,唱的是郝老爷子在世时常哼哼的一个小调,只不过迷龙唱来就绝无那样温和。倒像在扯嗓子。这倒也不要紧,他老人家在火堆边转着,舞着,一边在炮灰团的哄笑和张立宪们的瞪视下把身上的衣服扯将下来,他已经把左袖子变成了布条,现在正在对付右边袖子。

    迷龙:“(找陕西腔)。”

    何书光眼光光瞪着,就要往起里冒,张立宪老成持重地一把拉住。

    何书光:“那是我衣服啊!明天还要换回来地!”

    炮灰们听见了,就大笑。张立宪思忖了一下,也息事宁人地笑。总之他冲着何书光膝弯后踹了一脚,和着余治几个又把何书光拉坐下了。

    那么迷龙就更来劲了。丫开始扭他得心应手的大秧歌,一边扭着,一边瞪着今天跟他打了个不可开交的何书光,而且离着也就是个两臂距离,那根本就是冲着人家去的。

    迷龙:“(东北调)。”

    何书光:“你姥姥!”

    他又一次蹦了起来,但架不住旁边有个不急时还是考虑全局的张立宪。尤其还是瞧着虞啸卿过来了的张立宪——他又一次把何书光抱住了,这不算,为了让何书光的怒容转为笑脸,还猛挠何书光的痒痒。显然作为好友,他是很清楚何书光的痒痒肉的,于是何书光一边哈哈大笑着一边大骂。

    何书光:“死东北佬——哈哈哈……救命啊……你姥姥!”

    于是迷龙就更疯了,疯到他已经不想那么有对立性了,反正何书光上衣已经被他撕作坎肩了,并且这个坎肩还从脖领子后方开了条大缝,几乎就成了块布片了。迷龙光了膀子,露着那身贱肉和他的刺青,大跳他迷龙似的脱衣舞,那是一种戏曲架子加上了秧歌、二人转、打架、所有他随手拣来的各种似舞非舞的混合,中间甚至还夹杂着全民协助的摇屁股和麦师傅的印第安战舞。

    迷龙:“(京剧)。”

    我早已不甘只缩在虞啸卿和死啦死啦地身后看。我离开了他们,在人圈子周围转着圈看,发大飙的迷龙看起来狂野得有些荒诞,他用一个猛烈的动作从他自膝盖已经撕作几根布条的裤子里跳了出来,现在他的躯体终于自由了,我们粗野地哄笑。精锐们笑得不乏嫌恶。但无疑他们也喜欢这样的粗野。我们瞧着迷龙不知从哪操起个洋铁盆,他拿那盆给自己打了两下拍子。不辣的嗯哨吹得最响,于是他甩手把盆扔给了不辣,于是现在不辣成了他的伴奏。

    但迷龙还是需要道具的,他迅速给自己找到了道具,他拿了个拂尘有时冒充京剧的水袖,但更多时候是夹在屁股后边冒充他的尾巴。

    迷龙:“(招魂歌)”

    我不知道笑声更响还是嗯哨声更响,因为迷龙这么唱的时候把他的拂尘在手上转悠着,然后套住了张立宪的脖子。张立宪有些瞠目,但迷龙趁人家瞠目时把人拉起来一起扭一这个冒牌的马面勾掉了人家地魂。

    迷龙:“(招魂歌)”

    张立宪猛的把迷龙的手摔开,有点恼羞又不好成怒,那张脸子可真是好看死了。迷龙反正一脸友好但其实叵测的笑容,他精确地把事情控制在一个要打又打不起来的程度,他甚至用力搂抱了张立宪一下,在张立宪发狠之前便闪身而退。

    迷龙:”

    然后他就打算找何书光,何书光及时地树起了两个拳头,迷龙哈哈大笑地闪开了,但转身时他两手抓着拂尘的头尾,如同做了个套索,一甩就套住了正冷着个脸站在那的李冰。

    李冰人如其名,真的很冰,真难为他了,连刚才还在气的张立宪们都在发笑,他仍坚强地绷着脸,确实他也是在迷龙的胡闹中连笑纹都没有过的唯一一个。

    于是迷龙在他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我们一下子都哑然了。李冰又僵了两秒钟然后脸色大变,他躲瘟疫一样地猛退,然后绊在特务营的人身上,摔得我们只看见人堆里的两只脚——于是又没法不哄堂大笑了。

    迷龙:“我的宝,我的宝,我那个骑坦克的心肝宝……”

    余治听见丫这段哼怕是全身都硬了,扎人堆里就跑。一边大骂:“死东北佬,就没见勾半个川军团的人!”显然这对迷龙没什么杀伤力,迷龙照旧猛追,于是余治终于想起改口:“东北的大哥,东北的爷爷,我都让你进我坦克啦!”

    迷龙还算是恩怨分明,不追了,他现在跟抽疯似的,瞧着谁算谁。他转过身来时正好瞧见跟着他一起猛追的不辣。

    迷龙:“湖南佬,我整死你!”

    他吼一声就扑过去了。不辣当得上是惊喜交集,一个混蛋东北佬和一个混蛋湖南佬立刻就扭在一起。一片哗然中并无来自炮灰团的惊慌。因为我们实在已经习惯了以这种方式来表示友好和善意,当然也时常表现到鼻青脸肿。

    蛇屁股他们不甘落后,扭成一团或者压将上去,张立宪们只好一半鄙薄一半眼热地看着,后来迷龙不知道怎么从一片胳臂大腿和屁股的夹七缠八中挣了出来,他踩在克虏伯和丧门星的身上嚎他的戏。

    他迅速地被人给扳倒了。当不辣什么的也从人堆子里挣出来的时候,这就成了群魔乱舞了,连丧门星和豆饼这样地老实人也在尽可能难听地嚎丧,嚎的什么是他们自己的高兴,但一群人中间最抢人眼珠子的仍是迷龙,在发人来疯方面他是比死啦死啦还强的皇帝。

    我看见个天下第一的戏子。他声称如果太较真,他在背井离乡的第一天就会死去。可他天下第一,他用百劫不死百毒不侵的一条烂命在唱他的大戏。他同时嚎着二人转、抑子、京剧、川剧、黄梅戏、花鼓戏和广东戏,因为在被迫的有难同当中,我们混淆不清的不光是口音和小曲。还有我们的灵魂。

    那样的一片嘈杂中,我忽然听见一个轻轻的哼唱声,湖南腔,来自我的身后。

    我回头,看见死啦死啦一脸司空见惯的表情。唐基永恒的恬和,但我看得最真切的是站在我身后的虞啸卿,他轻轻地在用他的乡音哼唱,他脸上有一种确切无疑的温柔表情。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色,这样的癫狂。他的表情让我很想哭泣。而死啦死啦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虞啸卿:“我是个再没机会回到湖南的湖南人。”

    我真的很想哭。于是我蹿了起来,迈着一个瘸子的大步流星。我丑陋地加入那场群魔乱舞,妖怪也罢,神仙也成,或者就是我们老老实实的凡人,它都是生命之舞。

    我:“《少年中国说》”

    “好!”

    然后是响亮地拍着巴掌,那种非常结实地拍法,这样拍巴掌的人好象恨不得把自己的手掌给拍了肿起来。

    于是我们消停下来,不仅因为巴掌声,也因为精锐们忽然肃然了起来的神情,之前他们已经蠢蠢欲动了,但现在他们又成了我们敬而远之的那种克制和坚忍。

    拍巴掌的是虞啸卿,他还在用力地拍着,看起来很享受他孤独的掌声。

    而我们一个个像扭曲的雕像,最惨重的是迷龙,他刚发现虞啸卿在场,于是乎一只手仍在屁股后边支着他的马尾巴,另一只手从不辣手上抢过来洋铁盆,然后他就把那个盆遮在自己的胯前,就这样可笑地定格了。

    我真该企望今晚就这么结束,那迷龙今天也许还在我们身边。看着这么个家伙年华老去,七八十岁仍没羞没臊地和他老婆做拆床的游戏,一定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快乐。可见识过太多苦难的人欢乐时绝不会见好就收,迷龙一直疯到虞啸卿想完了家乡,想起了战争。

    我们僵硬着,而虞啸卿一直生猛地拍着巴掌,他不怕冷场也不是做秀,我想他的神经也许坚强到能这样全无回应地拍上几个小时,因为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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