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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林子雨霖

在线小说连载《我的团长我的团 》全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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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13 22:26:5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八十一章

死啦死啦:“你很能装。你从不求饶。可被逼上绝路,还不是咎由自取。”

    他又一门心思整治他的扫帚去了,我知道他啥意思,我说的根本不是我想说的,他也知道所谓扫帚什么的不过是我在转移话题,以掩盖心里蒙受的耻辱。

    郝兽医偷偷地问我:“你爹妈来啦?干啥来啦?是不是被你吓来的呀?啥时来的?住哪呢?干嘛住西岸呀?西岸不是鬼子的吗?他们啥时候过的江?咋就能过去呀?”

    我瞪着他,我快噎死了,“你凭什么就说是我吓的呢?”

    郝兽医:“我是当爹的人啊。我儿子要一不高兴就一封遗书,再不高兴就来个绝笔,我要不去看我儿子抽啥疯才怪呢。”

    我:“……关你屁事呀。”

    死啦死啦头也不回,“对,关我们屁事。你孟烦了生螃蟹壳子,顶着撑着,扛不住了就大不了一死。你还要做逃兵么?”

    我便又涎笑,“逃不逃先容我喘口。”

    死啦死啦看了我一眼,“真他妈能装。”

    然后他一点没客气,用枪托杵了我的小腹,本来就要老郝和丧门星扶着走了,现在我像虾子一样缩着,是老郝和丧门星抬着我走了。

    郝老头一语中的。“好罢。家父回应我的遗书道,‘吾儿既有此志,全家死作一起,吾心甚慰。’老人家臭而又硬,多年只坐在家中诅咒与外界相关的一切,远行的知识接近为零。‘行装甚多,一番苦旅,终抵铜钹。幸未南辕北辙,叹只差之毫厘。见字即来接罢。’家父在西岸的铜钹镇轻描淡写道,他写这信的时候我还在缅甸。禅达和铜钹间的天堑还是通途。

    现在,我好像拿着来自阴间的家信。

    我拿着我的家信,萎靡不振地坐在床上。我很沮丧,并且因为公诸于众,这种沮丧再也掩饰不下去。

    死啦死啦在屋里踱来踱去,与我不一样,他还在玩着汤姆逊,他亢奋得要死,“放狗屁!阴间啊?天打雷劈,干了这个不孝子吧。他判他爹妈死刑。”

    我:“清楚点说话。我是要去他们死在一起。放你一百二十个心,我不会在沦陷区芶活。”

    死啦死啦:“你都逃兵了。死活关我屁事?风雷电火,太上老君疾疾令,再落个炮弹也行啊,干这个王八蛋。”

    我警惕地看着他在那块玩着枪,拿着枝汤姆逊冲着对岸,口头上哒哒哒。他要真扫几匣子弹过去我也不奇怪。

    我:“别跟我说什么大义,别说有朝一日咱们把他们从日寇铁蹄下解救出来。很多事我都忍了,连你我都忍了,这种事忍不了的。还有你不知道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臭硬脾气,他在日占区一星期也活不下来。”

    死啦死啦:“我没说呀,我有说吗?还有看着你老弟我还不知道你爹是个什么脾气?可是关我屁事。”

    我想着怎么回嘴,可是门口暗了一下,丧门星晃了进来。

    丧门星:“都叫齐啦。”

    死啦死啦:“走走。”

    他掉头就往外走。我楞了一下,窝窝囊囊就往起里爬,我跟着他。

    我在战壕里追着他们。那家伙头也不回。丧门星也头也不回。

    我:“要干什么?什么齐啦?”

    死啦死啦:“不干什么,什么也不干。别跟着,我没说三米以内。”

    我就跟着:“谁听你的三米以内!要干什么?”

    死啦死啦:“国难当头。忠字已经很掺水了,孝字上不好再打马虎眼了吧?”

    我:“少装。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你在发痒,浑身上下的痒。这痒跟孝字可没相干。”

    死啦死啦:“嗯嗯嗯。礼义廉耻,痒死我啦。”

    我:“痒死你个犊子!是人家挑剩下那点美国货让你发痒!”

    死啦死啦:“哦嗬。”

    我:“你不要挑事啦。我说真的!”

    死啦死啦:“管你的真假,国土沦丧,痒得很哪。帮我挠挠。”

    他把背伸给丧门星,丧门星就帮他挠,气得我直叫。“你是不是想过江?是不是?”

    死啦死啦:“舒服死啦。好啦,走走。”

    我:“又是擅自行动!虞啸卿会弄死你的!”

    “哦嗬。”

    “我不会跟你去的。”

    “好极啦。”

    “没人要送死的,也没人要跟你去的。”

    “哦嗬。”

    他站住了。丧门星也站住了,因为他们已经到他们要到的交通壕了。我也站住了,要再往前也过不去了——丧门星叫的人全拥在这儿啦,荷枪实弹破衣烂衫的,有些霸道的拿着刚抢到手的美械,不霸道的就拿着原来的破枪。

    丧门星:“打过仗的,还能打的,全在这啦。”

    我看了他们一眼,我不再说话了。

    他们都在发痒,那帮家伙,贪生怕死的人渣,兵痞中的破落户,大字不识的造粪机。我的汗毛直竖,我也有点发痒,这与美械无关,就像我看着我们的坦克鬼叫,可我知道那不可能到我们手里,在这样的隔江对峙中也用不上。

    跟这些都不相干。

    这里燃了堆火,在禅达湿重的空气里冒着青烟。死啦死啦拿他的德盔做着垫子,在阿译提示下写着名字,然后团成纸条扔进另一个盔里。

    我在人群里乱钻钻蹿着,光明正大地动摇着军心。

    我:“让我瞧瞧你的肉。不辣,我瞧瞧你胳臂上的肉。”

    不辣:“发神经哪?”

    我:“绷紧了我看。”

    不辣就莫名其妙地绷紧了,绷出一团并不发达的肌肉,我就给他往死里掐,掐得他一通怪叫。

    我:“不怎么着啊。那你们抽什么疯?我知道你们活腻了,都腻到想死了吗?是长了点肉啦,可几枝四五手提机关枪能扫光西岸的鬼子吗?”

    不辣就哈哈地笑,“不能啊。你疯啦?”

    迷龙:“那哪能啊?你得瑟呀?”

    我:“是你们在得瑟呀!他妈的全世界都抽疯啦。”

    死啦死啦:“传令官。三米以内!”

    我:“你离狗肉远点。别把狗肉也传染疯啦。”

    死啦死啦:“滚过来。老子要个托架!”

    我就愤愤的过去。那家伙把两个盔一合,然后玩命地摇,人渣们呵呵地看着,那家伙简直快把自己都摇散架了,然后往我手上一坐:“托着!”

    我就托着。

    人渣们呵呵地乐。

    那家伙从盔里抄了张纸条,他站了个臭不要脸的位置,只有我看得到纸条上的名字——林译。

    我愣了一下,阿译站在几米开外,眼里放着光,头发很飘逸。他从里到外都写着贱兮兮的几个字:让我去——为了让人看清这个,他很外道地拿着一枝长枪。

    死啦死啦打了个干哈哈。“老天爷定的啊,叫到没叫都不要放屁。”

    我忽然没来由地担心,他会不会借机除掉师部安插的眼线?阿译踏上这样的送死之旅就绝无生机,会死得配合之极。

    死啦死啦:“便宜你啦。迷龙。”

    迷龙欢快地骂着:“完啦!真要整死我呀!”

    死啦死啦抄了第二个名字,是个我也不认识的名字,但那家伙在众人的期盼和信任下作弊着,并且做出一脸疑惑的表情:“郝西川是谁呀?”

    郝兽医吓得颤巍巍站了起来,“我呀。那啥,不是怕呀。我去有用吗?”

    死啦死啦一脸诚恳地点着头,“有用!当然有用!”

    郝老头便用力地向其他人点着头,嗯嗯地哼哼着,那意思是瞧,我有用。

    不辣:“卵,老头子要归位啦。”

    郝老头便猛力地一拳砸了下去,咣地一声大响,不辣戴着新到手的美盔。但那并不是防拳头的,还不如不戴,他被震得头晕眼花,扑在地上。

    老头甩了甩手,倨傲地坐下。

    死啦死啦:“那谁呀。被老头子砸趴下那条大壮汉,下个是你。”

    不辣头晕眼花地:“……哦了啊。”

    郝兽医:“老子还没五十七呢。”

    迷龙:“这不成,不成不成不成。”

    死啦死啦:“结巴子嗑什么?”

    迷龙:“有了我,副射手就得带上。”

    豆饼:“嗯!嗯嗯嗯嗯!”

    死啦死啦手里拿着另一个名字:“不成。天公地道,那不公道。”

    迷龙:“机枪弹药枪管子枪架子都我一人背啊?累死个屁的。”

    死啦死啦:“你不整好得瑟吗?——丧门星!”

    丧门星摸了摸刀把子,往前站了站。什么也没说。

    死啦死啦:“马大志是哪个狗娘养的?”

    蛇屁股便挥了挥他的菜刀,“丢你老母啦。”

    死啦死啦:“菜刀不准带。”

    蛇屁股:“……我丢。”

    死啦死啦:“眼花瞧错啦。这上边写的是崔勇。”

    我们的重机枪手便欢呼雀跃地往上挤:“来啦来啦!”

    蛇屁股:“有那么花的吗?两个字瞧成三个字?”

    但是死啦死啦已经把纸条往火里一扔来个毁尸灭迹,蛇屁股立马跪了下来。

    蛇屁股:“阿公嗳。他要能端着马克泌打冲锋你就让他去啦。”

    死啦死啦:“哦,没看错,是马大志个狗娘养的。”

    蛇屁股只好哼哼:“阿公,我好中意你啊。”

    死啦死啦就小人得志地并不理他,“……谷啥什么……小麦?”

    正在沮丧的豆饼便一头冲了出来,“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道哪个王八蛋绊了他一下,让他一头摔在地上,然后被人踢着屁股灰头土脸地回去。

    死啦死啦:“时小毛!”

    克虏伯从晕睡中睡开了眼睛:“吃饭啦?”

    我们把能抓到手的乱七八糟的全冲他扔了过去。

    我捧着盔,我呆呆看着他们的笑闹,死啦死啦叫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被叫到的便吐一口唾沫,骂一声入你娘。我看着。我瞪着。

    他说他只要十二个人,十二个人不可能攻陷西岸。但打得,躲得,跑得,用他的话说,刚好挠痒。十二个人,可等在战壕里从手上痒到心里的足有一百二十个人。

    被叫到名字的家伙去翻拣着就放在旁边的弹药箱,武器、弹药、衣服、装具,这很快就成为哄抢。他们拳打脚踢。我看着。我瞪着。

    天公地道,他没一次照纸条念的。为挠这痒几乎出清了我团存货,去的人发一枝汤姆逊,八个弹夹,六个手榴弹。于是他们争抢着自己那一份和别人的份,诅咒一起赴死者的大爷。我看着他们雄壮地拍着胸膛和并不雄壮地被踢着屁股,我忽然觉得我们这个民族也许真的是很伟大的,我现在看见那些征战大地更征战自己的先人们在借尸还魂。

    死啦死啦念完了十一个,他自己无疑是要去地,便把所有的纸条往火里一倾。让火光熊熊,丫把头盔往自己脑袋上一扣——他掉头走开,他当然还没沦落到要和人去抢八个弹夹六个手榴弹。

    我因那火光的蹿起而看着从火光边走开的家伙,我忽然想起件要命的事情,我追着他,“喂,别走!”

    死啦死啦:“哦嗬。”

    他只是冲狗肉弹了弹指头,让狗肉跟着。

    我:“你他妈的!”

    死啦死啦:“哦嗬。”

    我追着他,为了料理我这个瘸子,他存心走得很快。我曾经追着那个屁股后边永远有条狗的家伙跑到交通壕。现在我追着他从交通壕回防炮洞,“你给我站住啦!”

    死啦死啦:“腿是自己的,我干嘛要‘给你’站住?”

    我:“我呢?”

    死啦死啦:“你有腿啊。不过瘸的罢啦。”

    我:“谁跟你说腿呀?他妈的我呢?怎么没我名啊?”

    死啦死啦挠了挠头:“……你去干嘛?”

    我:“见你的鬼啊!我去干嘛?”

    死啦死啦:“干嘛?我们去打生打死,也许万一说不定能把你老子你娘老子带回来,你在这里等着就好啦。”

    我:“掐死你啊!那是我爹妈呀!”

    死啦死啦:“你给我也不要啊。我们把人带回来就是你的啦。”

    我:“我不告诉你的头啊!”

    死啦死啦:“当我白痴吗?看信的时候老子早把地址背烂熟啦——跪着干什么?”

    我换招了。我跪着涎笑:“蛇屁股给你跪了。我也跪好啦。”

    死啦死啦:“哦,有礼啦。请起。”然后他掉头就走。

    我:“让我去呀!”

    死啦死啦:“……原来你也要去啊?”

    我:“……姥姥。”

    死啦死啦:“我是你团长。”

    我:“……孙子。”

    死啦死啦:“狗肉,咱不跟他玩了好吗?一泡尿都能憋死的主。”

    我:“谢谢啦。”

    死啦死啦:“起来。”

    我:“答应啦?”

    死啦死啦:“跪着我想踢你屁股,踢你屁股我就没法认真。我现在认真地跟你说。”

    但是他没说,因为我还涎着脸跪着,我知趣地站起来。

    死啦死啦:“我要带过去的都是找着了魂的人。我才能把他们再带回来。你那魂丢了还没找着呢。”

    我:“豆饼能去。兽医都能去,我就还不如他们?”

    死啦死啦:“不如得很哪。没豆饼,迷龙的机枪就去了半枝。兽医去了,我就算归位,总还有个会说人话,你们也会听的。你有什么好带过去的,亮亮。”

    我:“我是你的副官、传令官,还有参谋。”

    死啦死啦:“这会又是啦?逃兵的时候怎就不想老子没了副官、传令官,还有参谋?”

    我:“你如果要我说对不起的话,我可以一直说到明天早上。只当大减价。”

    死啦死啦:“便宜东西卖给迷龙好啦——这么着,把你自己给我说清楚了,带你一个。我从没听你说过你自己。”
 楼主| 发表于 2009-3-13 22:28:0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八十二章

我浮现出一种大事不好的表情:“我?说什么?”

    死啦死啦:“皮里阳秋,半死不拉活,不用戳就喷毒水,跟个脓泡似的。做瘸子也就罢啦,还要做个恶毒的瘸子。诸如此类的。随便说。”

    我:“……谁谁谁他妈能说清自己?你干嘛不问我二百五乘二百五得多少呢?我两秒钟告诉你。”

    死啦死啦:“我懒得算。我累了。睡啦睡啦。咱们还是钻一个洞,没把你清出去之前,想说都可以。不过我们明早上五点出发。”

    我瞪着他走开:“……我杀了你!”

    死啦死啦:“哦嗬。”

    今天晚上有很多的星星。我们阵地前的地表有一个洞,洞里有一点微光,微光晃着我的脸。

    我从地里,我从洞里看着外面的世界。

    天上有很多星星,但我只能看见我视野里的那颗星,因为我是透过防炮洞上被炮弹砸出来的那个洞在往外看。

    我坐着,因为小板凳太矮而更像蹲着,有时我看看脚下的坑,我很奇怪死啦死啦为什么不填掉它,有时候我瞪睡在床上的死啦死啦,那家伙为了更暖和点和狗肉挤在一起,他睡觉时像个孩子,这么说是指他的躁动而非能让人放心,一会趴着,一会正着,一会侧着,无论哪种姿势,总是有手和脚什么的从床上耷拉下来触着地面。那张床本来就小,在他这样的折磨下,加上了狗肉,就越发地小——狗肉也只好不堪其扰地偶尔呼噜两声。

    我又看着天窗,睐着我的眼睛。

    死啦死啦:“挤啊挤,使劲挤,挤出眼泪我信你。”

    我气得要死。因为一直以为他睡着了,“没睡着你打什么鬼鼾?”

    死啦死啦:“三点多啦,该睁眼啦。一帮从不愿为整件事操心的主。我不想,没人帮我想。”

    我又一次看见他的疲劳,他难得被人看到疲劳,但像现在这样,在刚睡醒的时候就总会显得疲劳。他现在摊手摊脚地躺在床上,躺在一堆零碎中间,看上去有些失神,他瞪着穹顶上潮湿的土层。表情和我看星星时并没什么区别。

    他手脚并用地伸着懒腰,发着牢骚。“真不想起来。起来就又要看混蛋人,混帐事。想睡一百年。”

    我:“睡吧睡吧。你睡着了大家都消停。”

    他用一个很猛烈地动作把自己挺了起来,以至受惊的狗肉猛腾身下的。

    死啦死啦:“不啦。想好了说什么没有?”

    我:“我吗?”

    死啦死啦开始打理自己,今天无疑是一个战斗日,但他像要去见婊子一样把自己打理干净,“不要装傻。”

    我:“我们用一辈子来学什么叫说不清。”

    死啦死啦:“如果你念那些书就为这样夹缠不清。那我们十二个人去好了。哦嗬,还有你,狗肉大爷,你比他强多了。”

    我:“你真会这么干?让我在这老鼠洞里窝着,你们过江,号称去救我的父母——就跟送死一样。你们死绝了我也不会死,乌龟王八都老死了我也不会死。你就这么辱绝我?是不是?”

    他用惊天动地的刷牙作为回答,瞪着我吐着白沫子。看来,我就算沉痛死他也不会中断他的刷牙。

    我:“我从没拿手榴弹开过啥军曹的瓢,腿上伤是装死时刺刀捅的。那会同袍们正在我周围被烧成糊。我不是第一次做逃兵,每回都逃,又都被绑回来了,正人君子跟绑成粽子的我说,国难当头。岂能坐视。我偷小姑娘的钱,她刚救了我。我想帮她,可更想的是和她睡觉。我很愤怒,以前怒的是被别人像花掉价国币一样花销我的生命,现在我二十五了,现在我怒的是我才二十五。我怎么就成了这样一个破人。”

    那家伙对我吐了口漱口水。“你在吹牛吗?”

    我:“……吹什么不好我跟你吹这种牛?!”

    死啦死啦:“老子不是洋和尚,没由头听你忏悔。有的是事情要忙。没功夫听你烂事。一群贱人,说烂了嘴也无非谁欠了你们没还,谁欠你去找他呀,跟我磨什么?老子要做事,要做这件事!烂舌头的请远点!”

    我:“是你要我说清自己啊!不说清不带我呀!”

    死啦死啦:“说清了吗?”

    我:“你说得清吗?你要说得清,会把个奶臭未褪的小书虫子连揍两遍?要说得清,你就得有个信啊!你信什么?他信少年中国,他心里有个少年中国。欲言国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你说少年中国,你心里有个少年中国?我瞎的?看不出你做梦都想做虞啸卿?只是时乖命赛,屡战屡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死啦死啦听我猛喷着,犯着愣,然后把一盆洗脸水全泼我身上了,让我成了一只愤怒的落汤鸡。

    我:“冷死啦!人不能这样耍无赖!一个说得清的人会是你这样鸡鸣狗盗的下三滥手段?”

    死啦死啦:“浇你个清醒!我们过江,是要做事!除了手上有几条好枪,还要心里清爽!不是这些烂事烂事烂事!我只是要做事,我只是想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我:“烂事也是你我甩不掉的心事!”

    他瞪着我,瞪了一会,忽然开始干笑,“你又反攻为守啦?”

    我:“只是告诉你,你要我做的事情,你自己也做不来。”

    然后那家伙继续干笑,“算啦,随便说件事,我放你一马。”

    我:“什么事?”

    死啦死啦:“随便什么事。我数一二三,你立刻想起来的事。一一二三!”

    他自觉得计地笑着,我有些悻悻,“什么也没想。”

    死啦死啦:“少来。你想啦。”

    他没说错,我是想到了,并因此有些怔忡。

    我:“……家父是学机械设计的,清末派出的留洋学童之一。不过他这辈子拆掉的东西不少。设计出的可没有一个。”

    死啦死啦:“我要听你说你老爹坏话吗?我要听一件事。”

    我没理他的打碴:“二十年前家父忽然振作起来,那年我五岁,他要做一台永动机,他说是为我做的。”

    死啦死啦:“什么鸡?”

    我:“永动机。从制造出来就永远在运转的机器。不用牺牲质量,就能换取能源。家父总想做这样一鸣惊人的事情,好叫抱着质量守恒的洋人买块中国豆腐撞死。”

    死啦死啦:“有这样的机器吗?不会吧?”

    我真的完全不受他干扰了,我已经完全沉浸在我说的这件事情里了:“……他用金属丝吊着的撞球做动力,驱动一个八音盒。他跟我说这个音乐会一直响下去,响到世界末日。他说是给我做的。音乐很好听,一直响着……响了很久,有一个小时那么久。真的很好听。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家父其实很厉害,只是像咱们一样,生不逢时。”

    死啦死啦一边披挂着武器:“很厉害的家父的儿子,你看我该生在几时?”

    我:“突然,停了。”

    死啦死啦:“不停就有鬼了。”

    我:“音乐也没了。我跟家父说,没了。家父很生气,拿起了锤子。一锤子,两半,两锤子,四片,三锤子,八瓣,全零碎了。他砸了二十多锤子,全零碎了,全都没了。我讲完了,没了。”

    是没了,这洞里也没人了,死啦死啦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这洞里就我一个人,我茫然看了看,就看头顶上的那个天窗。

    死啦死啦在外边:“十三个人,一条狗。你蒙混过关了。”

    我茫然了一会后。就去抓我的衣物和武器。

    壕沟里有着雾,透着寒,我跟在死啦死啦和狗肉后边,趟过厚重的湿气,几点灯光也被露水和雾气浸得沉甸甸的。

    我蒙混过关了。他也蒙混过关了。他踢到了我的软肋,我也踢到了他的。他早已信着全无是处,仍自勉力为之。我们似乎是他最后的依托,但我想我们每一个人都让他看着脑仁痛。

    祭旗坡、横澜山、南天门还在雾气中沉醒,我们一十三个人一条狗一在壕沟里动作着,整理装具。检查武器。

    我们在山林中行进。炮灰团最好的行头都凑给我们了,这些装具和武器让我们觉得和平时有些不一样。但又似乎没什么不一样。我们一直不断地在调整我们的背具和武器,尤其是被迫全副武装的郝老头儿。我们也真的很有些暴发户的感觉,十三个人倒带了十一枝汤姆逊,迷龙还是拿着他的捷克,豆饼除了一堆机枪备件外还分到了死啦死啦的毛瑟二十响。

    相比之下了无挂碍的真的只有狗肉,它跑得时前时后,它也许把这当作一次打猎。

    慢慢地我们行走于雾中的山巅,怒江的咆哮声时遥远时而逼近。

    现在我们中的十一个人在江滩上包出个半圆,半圆的轴心是一个在对着怒江抓耳朵挠后脑的死啦死啦,我在对着那家伙大喊大叫,我必须大声才好压过怒江的水声,“你就这么过江啊?你早怎么不说这么过江?”

    死啦死啦:“你也没问啊。”

    我:“我怎么不问啊?我要问啦我就可以在家睡觉啦!过个屁江啊!”

    死啦死啦:“你也没说啊!”

    我:“我怎么不说啊?就是那条死书虫子惹出来的祸!我就知道!我真是把你想得过聪明啦?”

    死啦死啦仍看着那湍急的江流发呆,我在江滩上恼火地走着,不时捡起石头去砸怒江——这恰好是我做逃兵时来过也叹过的江段,也是那个日本兵宁可自杀也不下水的江段,它的水流急成这样,即使你有条船,往下一放,恐怕也是打个花就粉身碎骨了。

    迷龙笑嘻嘻地为在砸怒江的我提供了一块石头,我被闪得差点砸了自己的脚——他轻松搬起来的东西自然不是我能轻松搬起来的。

    迷龙:“急啥呀,过不去就当出来透气呗。”

    我瞪着他。

    郝兽医:“要闹改个日子!迷龙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的事!”

    迷龙老实了点,就回去被老头拍后脖梗子,我呆呆瞪着能把人眼耀花的江水。不死心的死啦死啦踏进了江水,又立刻连滚带爬地回来,说:“分散了四处找找,看有没有能过的地方。”

    我没理他,我仍然瞪着江水,他们小心翼翼地在江水里探寻——因为水太急,连下到没过膝盖的深度都要两人携扶。

    我本就不信过得了江,更不信能救得出我的父母,我甚至不信我的父母还能活着,但不信不等于不抱着万一的希望,而万一的希望,最怕就是刚出门就头撞南墙。

    我坐了下来,我终于觉得我快要疯了。

    丧门星对自己的马步信心过足,但还是败给了急流,我们看着他被冲进几块礁石之间,然后被不辣和克虏伯几个连绳子带步枪地拖了出来。

    丧门星瘫在江滩上,还没爬起来就摇头不迭,“过不去。过不去。”他随手把一摞水泡的烂纸扔在身边。

    不辣:“那什么东西?”

    丧门星:“为捡它命都去掉半条,要你拿去。”

    不辣:“捡它做么子?你五斤一个的字认得十斤,我扁担长的字认得两根。”

    他们不看,但是有人看,死啦死啦捡起来在翻,我盯着他翻。

    他就跟看见先人鬼魂白日现形一样的表情,在我们中间看这种书的人要么职位极高要么一辈子不想升迁——那是绝对的禁书。正因如此,我知道,死啦死啦也知道,那条先被他揍得鼻青脸肿,再揍得头破血流的小书虫,这是他的行李。

    然后他用一种见鬼的表情看着我,“他过去了。”

    我:“谁说的?”

    死啦死啦:“我们也过得去。”

    我:“扔了吧!这是死人的东西啊!死尸在江里一路零碎地散着呢!”

    死啦死啦:“书都没零碎呢。”

    我:“书被冲进死水湾了呀!你哪怕这么想想呢,你没几天已经把那傻小子揍两顿啦!那家伙要心里犯阴,在这地方弄个饵让我们送死呢?”

    死啦死啦看起来真是一脸茫然魂飞天外:“他阴吗?”

    我倒还真没法说那家伙阴:“……我不知道!”

    死啦死啦:“是你阴吧?”

    我:“那你下吧!请!水神爷有请!”

    死啦死啦倒真往水边走了两步,但看起来我们没有任何人要跟他下,于是那哥们又绕了回来。

    不辣涎笑:“团座,又见面啦。”

    死啦死啦:“我刚下去过。参谋,你有办法吗?”

    我瞪着江流,一声不吭,那么现在可以确定是过不去了,我不想过去吗?我曾在这同一个地方发过半天的失心疯。

    郝兽医:“这就是鬼门关吧。”

    蛇屁股:“回去吧,回去吧。”

    克虏伯:“回去还能赶下午饭。”

    他们的架势像是野营完了散伙,而我仍然瞪着江面,还有一个人没动一死啦死啦也瞪着江面。

    死啦死啦:“绳子。”

    我:“弄个掷弹筒,给我团巴好,塞进去——乌滋空通——把我打过去。”

    那家伙没理我的冷言冷语,他像是着了魔:“绳子。”

    我们簇拥在一起,看着死啦死啦折腾狗肉,他用绳子穿过狗肉的前胸和前腿,在它背上打出一个尽量结实的X结。
 楼主| 发表于 2009-3-13 22:29:4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八十三章

我们在一边议论纷纷:

    “他要把狗肉怎么着呀?”

    “过不去就回呗。折腾人家狗干啥呀?”

    “要撒气你换条菜狗,欺负狗肉干啥呀?”

    “狗肉,咬他咬他。啊呜。兔子急了都咬你还不咬?”

    他不理我们,狗肉看来也是咬我们都不带咬他。他整完了就抱抱狗肉,“狗肉。好狗肉。”

    我:“没有这样试的。要不你绑了我扔下去。”

    死啦死啦:“你那体格下去,鱼当蚯蚓吃了还嫌骨头多。”

    一帮渣子们就哄堂大笑,死啦死啦在笑声中起来就走,他手里盘着很长的绳子,长得足够伸到江那边,绳子的另一头连在狗肉身上,狗肉忠心耿耿地跟着他。现在谁也看出他是动真格的了,我们哄的全跟在后边。

    迷龙:“你整啥呀?这是狗,不是鱼嗳。”

    郝兽医:“这不是狗,是狗肉啊。”

    豆饼:“狗肉是你的狗。”

    死啦死啦:“它不是我的狗,是给我面子跟我处的狗。”

    丧门星:“那就更要讲个道义啦。不能往火坑里送。”

    死啦死啦:“站住!都给我站这!谁再跟一步我踢折他腿!虞啸卿没说错呀,仗打成这个样子,穿军装的都该去死!你们干嘛不去死?从见了浪头就全体打小鼓,咚咚咚,咚咚咚,没一人帮我出主意,就听见耳朵里咚咚咚!列位属乌鸦的?都不要去啦!我和狗肉过去够啦!向后转!否则我崩他!我说真的,向后转!”

    他是说真的,我们窝窝囊囊的,屁股朝着江站着。我们不敢再说话,只敢拧着脖子看他。他又蹲下来,抱了抱狗肉。我们听着他又在念叨“狗肉,好狗肉”,然后站起来身就说:“去,过江!”

    狗肉就往江水里冲去,水立刻没了它膝,狗肉也冲得站不稳了,它绕了个小圈,又转回来,看着死啦死啦发呆。

    死啦死啦:“去!”

    他拽住了绳子,他家狗还飙过他。再掉个头便往水里冲,瞬间就被淹得没了脊背。再一个浪头,连狗头都看不着了。

    他手上抓的绳子蹭蹭地磨着手心往外出溜,立刻就绷得笔直了。

    我们脖子拧得麻花一样,目瞪口呆地瞪着。

    死啦死啦:“傻瓜!帮忙拉呀!”

    我们明白他已经扛不住了,一窝蜂冲上去,七手八脚帮他拉着绳子。手碰着那根绳,才知道狗肉那头承担着多大压力——我们几条人觉得像在和怒江拔河。

    我们把绳头在手上绕了几个圈,瞪着江面,大部分时间我们看不着狗肉,偶尔一下能看见它乍着毛从水里挣出一个头来,然后立刻又被拍下去。死啦死啦已经不再拉着绳子了,他乍撒着双手,看起来很无力,他瞪着江水的表情比谁都无力。

    丧门星:“绳子放到头啦!”

    那绳子确实已经放到头了,最后的头绕在我们手上。不知道是被狗肉绷的还是江流冲的,它直得像根棍子,而且我们已经很久看不见狗肉冒头了。

    郝兽医快成求了:“拉回来吧,团长,拉回来吧。”

    死啦死啦不说话。狠狠挠挠头,使的那劲让人觉得脑花子都能被挠出来了。他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他不吭气,逼着自己不吭气,他瞪着怒江,那根本是仇恨的。

    我们沉默,很久。

    蛇屁股:“完啦。”

    死啦死啦也醒啦。丫跳起来的大喊大叫根本是哭腔哭调的:“拉回来!拉回来!”

    不辣:“拉回来成死狗啦……”

    我狠狠给了他一脚,用力之猛让我摔倒在地上。

    我摔在地上鬼叫:“往回拉呀!”

    我们哄哄地全冲了上去,我们抢住了绳头。哄哄地想把它拉回来,但这时候我们看见一个乍着毛的脑袋从江岸那边挣了出来,然后又被拍了下去,它再现出来的时候脚显然已经着了底,它玩了命地往岸上挣。

    我们看着,我们不敢喘气,死啦死啦筋疲力尽的样子我见过,狗肉筋疲力尽的样子我们真没见过——现在它看起来像是我们隔着江喘口气就能吹倒。

    上了岸,它不用死啦死啦再示意什么,找到一棵粗壮的树开始绕圈,几个圈之后它都快把自己绑在树上了,然后它用一种摔地姿势趴了下来,半死不活地趴在那里喘气。

    我们沉默着,狗都那么聪明,人也不敢再笨啦,我们找到块大礁石,把绳头结结实实地绑在上边。

    豆饼:“狗肉可好咧。”

    郝兽医:“别叫它狗肉啦,我们这帮没用的,它该叫我们人肉。”

    我们又一次绑扎了身上的装备,把不能进水的家什给密封。死啦死啦早打的过江主意,这类的东西倒是备了个十足。

    狗肉还趴在江那边起不来。

    丧门星做了排头兵,迷龙殿后,我们依次进入江流。

    我们现在有了一条索桥——从被日军赶至东岸后,怒江上的第一道索桥。往下的事情就都变得简单了,只要你不要命。简单的意思就是你有可能过去了而已,尽管每人都有一道保险索连在索桥上,还是屡屡有人被冲翻再拍到水里,再被旁边人拼了老命从浪下拉出来。豆饼被拍下去再拉上来时我们听见了一声轻响,迷龙猛力的拉扯扯断了他肩上的背带,于是豆饼肩上沉重的部件、备用弹喀吧一声就全喂给怒江了。

    于是迷龙在把他拉出来后再给了他沉重的一拳。我们没人出声,因为谁张嘴就要被逆着来的江水呛死。

    丧门星上岸后,开始拉上他身后的不辣,不辣和丧门量合力拉上死啦死啦,我们终于过了这条过不来的江,一个个踏上久违了地西岸的土地。

    当最后的迷龙也上岸,大多数人做的事是一样的,死尸般地往旁边的林子里一钻,往地上一躺。

    迷龙忙着去踢豆饼的屁股,踢得豆饼直往树丛里钻,豆饼现在就剩枝毛瑟二十响和几个小腰袋啦,他一边钻一边说:“还有四个弹夹子!还有四个咧!”

    迷龙:“就八个弹夹子,叫我怎么打?也没个枪管子换。哒,哒哒,鬼子听见就说,放屁都结巴。”

    蛇屁股死在地上,“下回你扛马克沁过来吧,马克沁多有面子。”

    死啦死啦:“闭嘴。这是日军防区。哪只死猴子爬上树抬头望,那边就是几千的鬼子。”

    我们立刻不再出声了,甚至不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散了。

    我们噤若寒蝉,看着他胡指的方向。

    我们现在到另一个世界了,在中国的大地上却有异域一样的惶恐。我们天天喊着光复,却没想过是这样一种小偷式的光复。

    死啦死啦没理我们,他只是想让我们由紧张而变得警惕,他松开狗肉身上的绳结。这回他抱狗肉的时候没念叨什么,然后将绳头在树上打了个死结,然后他狠推着狗肉,让狗肉摇摇晃晃地起身。

    死啦死啦:“走。”

    然后我们摇摇晃晃扎进更安全一些的密林。

    水声还在耳朵里震响,但我们现在已经穿行在密林里。人走出地道我们并不敢走,丧门星拿刀开着路。

    狗肉忽然发出一种遇见危险时才会发出的低声咆哮。死啦死啦立刻就回了头,我们跟着回头。身后是丧门星砍出的路,实际上它立刻就被弹回的枝叶掩盖了,什么也没有。

    死啦死啦:“回去。”

    我们又玩命地扎回去。

    那个绳头还在树上结着,连狗肉在地上躺过的湿印都还在。但我们的索桥已经没了。我们看着,太意外了倒没人发声了。

    死啦死啦让狗肉闻断掉的绳头,断得很齐整,一看就是刀切的口。

    死啦死啦:“追他。”然后他向我们发令:“可以开枪。一定杀了他。”

    狗肉闻了闻便猛冲向林里的一个方向,我们把枪上了膛,跟着。这回的路其实比刚才还好走点,总还有条肠子道,但在我们的眼里,它真是鬼气森森。

    我追着前边死啦死啦和丧门星的影子,他们俩追着狗肉的影子,狗肉追着一股我们闻不到的气味。

    迷龙嫌拿机枪跑得慢,肩了,伸手便拔走了我腰间的刺刀:“好像是闹鬼了。”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应着:“动摇……军心。”

    迷龙的大枪不再和枝叶拉拉扯扯,他立刻跑得快了:“是杀人灭口。”他跑到前边去了。

    是杀人灭口,捣鬼的定是小股日军,否则早呜的杀将过来。如果这条通道让日军发现,然后堂而皇之出现在虞师后方,大家干净抹脖子玩完。我们像是在追赶苍蝇拍的苍蝇。

    狗肉终于捕捉到什么,猛然变成了冲刺的速度,跟在它身后的死啦死啦虽然说过可以开枪,还是一伸手拔出了刺刀。

    我们全都加快了速度,在死啦死啦一个包抄的示意下,双纵散成了横队,一多半人倒是从林子里硬生生挤过去。死啦死啦自己是直冲而上的,消失在那条肠子道的拐弯,然后我听见他摔倒的声音。

    我狂乱地挥开鬼缠身般的枝条,想冲进能看见他或者掩护他的位置,我想他已经死了。

    然后我看见一片林间空地,死啦死啦趴在一具尸骸身上,正在茫然地打量这片空地。我们络绎地从林间、从道口现身,我们用和他同样的茫然打量空地。

    那具尸骸不是死啦死啦制造的,实际上那是一具身着军装的骷髅,它刚才绊倒了死啦死啦。空地上有一整排这样的骷髅,不是东倒西歪,而是整齐的,以一种接近安祥的姿势躺在这里,藤蔓在他们身旁纠结,枝草在他们身上开花。

    狗肉正在空地的另一端,闻一柄插在地上的七九刺刀,闻了两下,向死啦死啦低吠了两声一我都瞧出它是一副上了恶当的无奈样子。

    死啦死啦过去,拔出那刀闻了一下,立刻被那辛辣的恶臭给呛得面目都有些狰狞。丧门星云南人,不用去做他那样的冒失鬼也知道是什么玩意了。

    丧门星:“是臭藤。狗肉的鼻子要有一阵不管用了。”

    从登岸之后。我们算是从漫长的懒散状态中复苏,早已经分头展开了搜索。不辣过来回报搜索的结果。

    不辣:“衣服都在,武器都没得了,一粒子弹都没得了。”

    我们茫然打量着这片空地,我们倒不会恐惧自己同僚的尸体,但无论如何我们会觉得鬼气森森。豆饼和蛇屁股已经在忙着插草为香的祭拜。

    迷龙:“真的是闹鬼了。”

    不辣:“是不是死鬼想我们作伴啊?这里跟个坟地一样。老子要死个热闹地方,可不要这。”

    郝兽医:“就是坟地啊。”

    死啦死啦摘了帽子,跪了下来,“列位同袍兄弟,我们不是来混世的。是来做事的,是你们拿命来做。还没做完的那件事。你们懂事,你们比我们多看个那边的大千世界,知道诸多虚妄,可这件事不是。请勿再扰,让我们把事做完。兄弟龙文章,如果没死得了的话。定来给诸位殓骨。”然后他看着我们:“你们没死得了的话,也是一样。”

    迷龙:“这样就走?”

    死啦死啦:“要勘破生死,但对生死也有得敬畏之心。这就走。”

    我们有的鞠躬,有的下跪,有的报上自己的名字,有的念念有词,我们几乎是倒退着退出这片空地。

    我鞠下躬,无论如何,我还是有这点敬畏之心,“我是孟烦了。望弟兄们的英灵保我父母平安。”

    我看着他们。我现在有点明白了死啦死啦的心思,无论相信鬼神与否,我看着死人也是一种近乎亲切的眼神。

    后来我带人来收殓了他们的尸骨。

    这里很安静,清幽,但他们的死法是军人中最惨淡的一种。千里跋涉,望江兴叹,最后望着隔江的故土,死成排是他们最后仅剩的尊严。我曾以为我想象他们一样死掉,我现在确定我绝不想这样死掉。

    我对着死人说:“谢谢。”

    跟着死啦死啦没好,我们又抹了黑脸。用枝叶把自己插得像是山魈。

    我们沿着密林的边沿前进。把自己掩蔽在林子里,一边观察着已经被我们甩在身后的南天门和林外的空地、田地、道路和自然村。这么看它们着实秀丽得很。我们走得已经不那么急了,死啦死啦时时停下来,用望远镜眺望南天门。

    我们从南天门脚下抄过了南天门,沿着林沿行进,以备被发现时可以退回山林。从确定过江后碰上的蹊跷事是鬼魂所为,死啦死啦倒释然了,他眼中的人没有恶的,那他心里的鬼也都是善的。他释然了,我们也释然了,我们也绝不信康丫和要麻会来残害我们。

    死啦死啦把望远镜塞给了我,我知道他是要我看南天门的反斜面。

    望远镜里的南天门反斜面比我们看惯地正斜更加狰狞,因为这边的工事不象正斜做了那么多隐蔽,它们以那棵巨树为轴心往下延伸,形成两个规则的半环形。

    正斜面的日军是鬼影子般一闪即没的,这边的日军是懒懒散散地,尽管这个太一般地老望远镜看不清楚,但我都能想到那些小人点儿比我们在祭旗坡上也强不到哪去。

    我把望远镜还给死啦死啦,“看出来啦,竹内连山一分钟没闲着。”

    死啦死啦问:“奇怪,反斜面修那么严实做什么?厚脸皮了还要铁屁股。”

    “固若金汤嘛,汤桶,当然是圆的。”死啦死啦瞪着我,因为他要的是答案不是没正形的玩笑,我严肃了,“我想,桥头堡吧。就算咱们打回西岸,他们还可以占山为王,对公路侵袭。”

    死啦死啦说:“美国侦察机也这么想的。天上飞的可以偷懒,咱们下边跑的,命可得自己爱惜。你看那两棱堡,哪儿都打得着,除了公路。”

    “竹内连山学土木设计的嘛,他勤快,不想闲着。”我说。

    他又瞪我的时候我便干脆地说:“不知道。”

    “应该上去看看。”他说。

    我就吓了一跳,“你来干什么的?”

    死啦死啦有些心不在焉,“……我来干什么的?”
 楼主| 发表于 2009-3-13 22:31:1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八十四章

我只好苦笑,“我父母好像是上辈子的事啦。也罢,打你张嘴,我就没信过。”

    “你活着就为了不想死吗?谁做事的时候会就为一件事情?”

    我才不信,“拉倒吧你。事关自己,谁会被你一个大道理说服?”

    死啦死啦便淡淡地说:“那倒也是。走着瞧。”

    然后他继续眺望南天门的反斜,上去那是不会,但是我明白那已经成为他的心事。我悻悻地走开几步,等着他。

    对一个擅自行动,回去可能又要上军事法庭的人,“走着瞧”真是很适合的三个字。我跟自己打了个小赌,如果他呆会先迈左腿,就没有好下场。

    死啦死啦转身跟上已经走远的小队,我乐了,他迈的右腿。

    西岸给人的印象并非兵戈林立,日军要有那个实力早已打过江去,它给的人观感是荒凉,我们极目的每一个自然村都像是无人居住,田地荒芜。这让我们胆子大了些,甚至出了林子贴着林边走。

    我们沉默地穿过几具生花长草的炮架残骸,这条道我们撤退时便走过,那些被我们自行炸毁扔在灌木里的炮架就像是耻辱柱。排头兵丧门星掉了队,冲到林边去下跪和磕头,我们没管他,他匆匆磕了几个头后,又紧一紧身上的背具,尤其是他兄弟的骨殖,追上我们。

    谁都知道这趟不轻松,可没人想过这会是伤心之旅,这里是伤心之地。被我们丢弃的实在太多,每一次丢弃都是亏欠,我们像贼一样来到故地,看着已成粉末的残肢断臂。

    我们现在行进在山地和田地的夹缝之间,一边是林子,一边是田野。

    死啦死啦忽然做了个手势。我们全蹲伏下来,蜷缩进林里,但威胁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是来自林外的,它来自林里,我们如临大敌地扫视着林子里那些不断发出碎响的生物,它们为数不少,畏缩在密林深处,我们窥看它们,它们也窥看我们,当发现被我们窥看时。它们便迅速退向林子深处,带起极大的响动。

    迷龙擞着豆饼。“有话你自己说去!跟我咬什么耳朵!”

    蹲在迷龙身边的豆饼便摔撞到死啦死啦面前,渣子一般的死啦死啦在他那小眼里也是个巨大的官,我记忆中他和死啦死啦甚至不曾有说过什么话。

    豆饼念叨:“这个,这个不对咧。”

    “什么不对?”死啦死啦问他。

    豆饼便以一个农家人的精熟指了指林外的田地,“哪里的地都荒了。这块地有人种的。”

    我们被他提醒着也注意到这片的田地是和别处不一样,庄稼齐整而殷实地生着。在一个真正的农家人而非不辣蛇屁股这样五谷不分的懒鬼眼里,这简直是个奇观。

    死啦死啦便冲着那些逃进了林子深处的生物挥了挥手,“抓回来。”

    我们分成了两翼向林里包抄。

    那真是个不费劲的活,我们在林中包抄奔跑,隔着枝叶,我们听到那些一直沉默着的生物摔倒的时候比跑的时候还多,它们跑得也不快,我们只好以小跑的频率来追踪枝叶那头的声音。

    很快我们便把那群生物中的几个逼在山壁下了,更多的在暮色下遁入山林,那部分我们也不打算去追了。我们只是平端了冲锋枪,看着被我们逼得走投无路的几个生物,他们——或者我该说继续说它们,看来是此地的原住民。

    郝兽医不再装模作样的端着枪,而是下意识地去摸索身上诸多口袋中的某一个。迷龙甩手把枪放了。开始揉着脸,蹲下了喃喃地骂娘。我们其他人泥雕木塑着,像我们所对着的人一样。

    几年后我看见奥斯威辛集中营的照片,我唯一的感触是我居然没有感触,因为那只是照片,而我早已见过人这样活着。

    他们身上挂着腐烂的破布,破布间露着兀突的骨头,他们每一个人都和土是一个色的,我无法分出他们的性别。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的眼睛。

    饥饿让他们所有的肢体似乎都萎缩了,就剩下很长的头发和很亮的眼睛。

    死啦死啦惟恐惊扰他们似地说:“我们是远征军。”

    丧门星用云南话又重复了一遍,“滇西远征军,自家人。”

    那些由毛发和破布组成的身形蜷了下来,蜷成了一种跪的姿势,从毛发和破布下发出了念叨以及啜泣:“自家人,自家人,自家人。”

    他们早站立不住了,我们刚才的追逐耗尽了他们所有的体力。

    迷龙几个人在林沿把风。

    丧门星在光线很不好的密林中亮起了一个电筒,滇西人中的一个——一只毛发皆长,白色已变成了灰色的老猴子——这样形容是因为他剩下的骨肉实在很当得起这三个字,我甚至觉得他可能轻过一只大个猴子。他说的话急促而模糊,完全是当地士话,除了丧门星和死啦死啦不要有人想听得懂,我听了会儿,走出林子,我尽量避开迷龙他们的防护线。

    我蜷在一棵树边,看着远处长势不差的稻田,和更远处无人的村庄,捂住了嘴和鼻子,无声地哭了会儿。

    我们遇见当地人。我们放弃西岸,他们逃进深山,有条无形的链子栓在他们脖子上,另一端连着他们的田地。该播种了,否则一年荒废了。他们在草棚里辗转反侧,把霉烂的衣服彻底揉成碎片。后来他们去播种了,留下几具被日军无聊时射杀的尸体。后来他们去灌沃,留下几具尸体。后来他们去除草,留下几具尸体。后来这成了无形的协议,他们可以种地,但得被当作靶子。后来他们在日军眼里成了一种还保留着耕种本能的野兽。

    我听见响动,忙擦干了眼睛,狗肉在我身边漫步。我抱住了它,“狗肉,好狗肉,你懂这些吗?你最好不要懂。”

    我站了起来。因为我看见我的团长搀着那只老猴子从林子里出来,老猴子要给他指路,“你们走这条路,这边没得日本鬼子。”

    死啦死啦问:“你们谁去过铜钹?”

    老猴子就有些神气活现,“我,我去过。我是村长,地主,走的地方多。”

    我们只好默然地看看这个毛重绝超不过五十斤的村长,地主。

    死啦死啦又问:“铜钹也是这样?”

    “铜钹?”老地主用他老没牙的嘴做了一个尽可能轻蔑的表情,“铜钹被招安啦。顺民呢。老子莲花村就是不招安,拿枪打。放狗咬都不招安,老子饿死也不要招安,老子死在自家田里就好,干他娘的招安,老子……”

    他激愤如此,又虚弱如此。活活把自己呛在那了,丧门星忙拿砍人的手帮他捶着背。死啦死啦一个躬鞠了下去,额头快碰到膝头。

    他抬起身说:“没人能把你们招安——所以请你们被招安吧。否则,我会永世不得安宁。”

    老猴子倒更加激愤起来,“谁讲的?被招安的都没得好下场。清静了几天,壮劳力就都抓到南天门修工事啦。修好啦就杀啦埋啦。逃回来的人讲,南天门都挖空啦,山里头跟鬼打墙一样,日本人不要脸,讲那样的工事是要吃掉十个师的。中国人要把尸体堆得山一样高才过得去。”

    “逃出来的人呢?”

    老猴子简单地说:“死啦。”

    死啦死啦看了我们一眼,开始拔步,他那一眼的意思只有郝兽医弄明白了,郝老头忙着把身上所有吃的掏出来,放在树边。我们也忙着往上边添加内容。

    不辣忿忿地说:“带了子弹就不好多带吃的。要命。”

    我是直接把吃的塞到了老猴子的手上,他总算还是个胆大的,其他人在太久禽兽的生活中对我们仍然畏惧。

    老猴子呱啦呱啦地跟我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说什么?”我问。

    丧门星做翻译,“他说我们再来,他们就只剩骨头了。记得跟人讲。这几把骨头绝对绝对没有被招安。”

    我连忙点了点头,然后尽速追上我的团长。他的步态和我是一样的。我想他像我一样不愿意被人看见正脸。

    第二十一章

    我们不敢有任何亮光,在林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我在死啦死啦身边,我的表情很木,从和那些滇西人分手之后我的表情就很木。

    “我爹没啦。”我说。

    死啦死啦问:“……他是壮劳力,会被抓去南天门?”

    “不是。他不可能在一个被招安的镇子里活下来的。我们连他的坟都找不到。”

    他看我一眼,“有这么肯定的?”

    我告诉他我爹是多臭多硬的脾气,他会抡着手杖对整个师团和铜钹人进攻的。听见咱们打个败仗他就要说举国贪生怕死,中华国之不国。

    听着好笑,可是真的,南京沦陷他绝了三天食。

    死啦死啦说:“也许是年纪大啦,那三天消化不好呢。”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他嘲弄地说:“那你现在是孤儿啦。怎么着?要不蹲路边哭会儿?”

    我哑然了,我哑然地走着。

    他不放过我,“孟烦了,上后边去!你这样走在前边,瞎子的用场都派不上!”

    我就站在路边,等着我的队友超过我。

    我一直假装自己是个孤儿,这样的假孤儿最难接受的就是真成了孤儿。我的母亲夫唱妇随,从无主见,显然不会独活人间,等待她已经写过十数封遗书的孽子。我现在是个孤儿,我造了孽,害死自己的父母,成了孤儿。

    我麻木地跟着我的队伍。

    铜钹是山下田间一座幽静的小镇,这样幽静想必与它已经丧失了所有的壮劳力有相当关系。我们放目望去,那座镇子是完整地,但几无人烟出没,如果不是有一个顺民正拎着漆桶在对着我们的白墙上刷写一段足够反讽的东亚共荣标语,它倒更像座秀雅精致的玩具镇。

    我们错落在田野间,十三个人分成了四组,交替着掩映扑近。有时我们冲过田埂,有时我们扑入菜地。

    我行尸走肉般地做着这些。丧门星那组提前摸进了镇子。

    死啦死啦低声叫道:“兽医,保护我的副官,人家正忙着省亲!”

    郝兽医忙受宠若惊地紧一紧膀子,把枪拿得更像烧火棍,“放心呐!”

    我无论如何也受不了这样的侮辱,我专了心,跟上我的队形。丧门星返回镇口冲我们挥着枪,表示无事。

    村外那名顺民早看见我们了,丧门星威胁地冲他晃着枪口。他倒也没叫唤,只是手上拎的红漆桶落在地上。泼得像血。

    我们管他那个呢,我们从他身左身右包抄过去,在丧门星探察过的镇口会合。那家伙只好看着我们发呆。我是比较落后的一个,从那位老顺民身边绕过去我愣住了,我转回来又看了一眼,然后我就傻在那里,又成了我们这队人的最后一个。

    那老头子也眼光光地瞪着我,我知道我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一身在国人眼中无疑堪称怪异的衣服,大包小包,披着树叶,抹着黑脸,吊着刺刀,平端着冲锋枪,一副要把满世界打成漏勺的德行。

    我的队友们在镇口警戒着,奇怪地看着我。我拘谨地看看他们,放下枪。我没法对这个人平端着枪。

    迷龙不干不净地冲我叫:“孟烦了,你死老爹啦?”

    那位顺民一只手要伸不伸地伸出来,像是仙人要给凡人抚顶结长生似的,他可不是要摸我,那是为了表示他的威严,“了儿,怎么还不请安?”

    我瞪着他,足瞪了好一会儿。

    我见他的铜钹鬼,倒好像我在北平的家里,见了他,尿还没撒第一件事似地。

    但是我跪了下来,“……爹。”

    我不想看人渣们,我不敢看他们。

    这是场乱子,从头到尾就是。

    我站在正房的庭堂里。我又是茫然加上了错愕的古怪表情。迷龙他们在哄堂大笑,能逮到我的洋相是快乐的。即使我平时嘴并不损,他们也不会放弃这个高兴的机会。

    我回身瞪着他们,我知道拿枪——尤其是上了膛的冲锋枪指着人是不对的,我转了身对他们把刺刀拔出来半拉。

    我父亲说:“了儿,请安。”

    我只好转回了头,两把椅子,一把坐着我那顺民的父亲,一把坐着我那还没搞清楚任何状况的母亲,我的母亲用一种和我同样的神情打量着我,一切亲情都在这样的狗屁仪式中完结,她倒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不辣尖着嗓子:“了儿,请安哪。”

    我又一次转回了头,“你妈拉个巴子!”

    我的父亲暴怒地拍着椅子的扶手,但就连暴怒也是仪式般的做作:“颜面何在?体统何存?”

    我只好转回了身,面对我那个没什么亲情可言的仪式之家。我又跟自己别扭了一会,终于跪下,并且干巴巴念出那句我咒它八辈子祖宗的回家台词,“妈,了儿回来啦。”

    我的声音让我的母亲陡然瞪大了眼睛,她低了头瞪着我,瞪着一个连本来肤色都搞不清楚,浑身渗透着硝烟、火药、汗臭、血腥、土腥各种难以名状的气味,她面前的这个东西看起来比日军更加狰狞。

    然后她认出这原来是她的独生儿子。

    她瞪着的眼睛里又有了扩大的瞳孔,她晃了一下,我连忙扶住——我母亲吓晕了。

    郝兽医抢上来救治,丧门星抢上来掐人中,我的父亲在咒骂。

    不辣在哈哈大笑:“烦啦这个孽畜子啊!”

    我恼火地窝在后院,我发现老头子在这里居然还种了半个架的花,还收拾得很清幽,还在他最珍爱的几株花上挂了精巧的小对联,什么“桃花飞绿水,一庭芳草围新绿,有情芍药含春泪。野竹上表霄,十亩藤花落古香,无力蔷薇卧晓枝”什么“我愿暂求造化力,减却牡丹妖艳色”,什么“花非花梦非梦花如梦梦似花,梦里有花花开如梦。心非心镜非镜心如镜镜似心,镜中有心心明如镜”之类的屁话,我瞧了一会儿,拔出了刀子,慢悠悠地把那几株他最宠的每一片花叶都切成两半。
 楼主| 发表于 2009-3-13 22:32:3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八十五章

传来了脚步声,我连忙把刀收了,但来的是死啦死啦,“你妈醒来啦。按说你该卸了这身再去,可最好不要。你爹说铜钹没驻日军,可巡逻队隔三差五会来一趟。”

    我:“最好再查一下。他说话……作不得数。”

    死啦死啦:“查啦,是真的——做儿子的不要这样疑心自己父亲。”

    从他眼里看,想说的也许更多,我不管这些,我转了身,继续我摧花的大业,“不去了,我妈没事的。郝老头子是久病成医,最拿手的其实就是治老年病。”我不愿意去看他那一脸笑容,我的家在别人看来一定就是个笑话。

    死啦死啦:“令尊有意思得很哪,也不打个招呼就把令堂扯出来,这样的乐极生悲跟咱们真有得一拼。”

    我没精打彩地说:“他没乐,只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炫耀的机会,虽说他从来没什么可值得炫耀。从来就这样子。小时候我病了,请中医来家治,他倒忽然对针炙来了兴趣,于是我成了试验品,一直被扎到半死不活地抱去看西医住院。”

    死啦死啦高兴得不得了,“有其父必有其子,一样半天吊的德行——你在干什么?”

    我慢慢地把又一片花叶锯成两半,“莳花。莳他妈的花。”

    死啦死啦就更加高兴得不得了:“我算知道你怎么老一副欠揍的样子了,从小熏陶嘛——你真没想到啊?”

    我:“真没想到什么?”

    死啦死啦:“真没想到自己会成了铜钹镇汪精卫的儿子。”

    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像一屁股坐上了刺猬的狗熊,我像刚被人抽了一耳光,瞪着抽了我耳光的人。

    那家伙则看了看我的手艺,拔出刀,干和我一样的勾当。我是百无聊赖,他则津津有味。

    家父现如今的身份,铜钹的伪保长。

    他不是铜钹人。连客居都不算,人们大概只是推一个倒霉蛋上去,接替被日军打死的上任伪保长。推他上去的人都被抓去修工事死光了,他倒还在这稀里糊涂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的团长,永远戳人最痛的地方。

    死啦死啦割花叶子割得那么高兴,我只好小声地抱怨:“你搞什么?”

    死啦死啦:“我们去抓几条菜虫放在花上怎么样?我不知道菜虫吃不吃花。”

    我:“不吃。不过后来我赶来几只鸡。”

    死啦死啦:“鸡连虫子带花一块啄了?”

    我绷着脸,我们割花叶子割得不亦乐乎,“嗯哼。”

    死啦死啦便赞叹着:“你可真是久经战阵。有今日之孟烦了,非一日之寒。”

    “从能够到桌子。我就往家父的砚台里注入香油,好让他想奋笔疾书污了宣纸。你呢?你这么乖僻。准也是和你爹打了十几几十年的战。”

    死啦死啦:“我能够到桌子时,我爹已经没啦。我也没桌子去够。我识字是趴地上识的,浮尘作纸,指头子做笔。为什么不说树枝子?因为戈壁草原找不着树枝子。”

    我知道他想告诉我什么,但我不想听,我甚至不看他:“哦嗬。”

    死啦死啦冷不丁又是一句:“你早就想到啦。所以你一路都坐立不安的。小太爷呵,伪保长家的汪小太爷。”

    又被刺到了,我往后跳了一步,咒骂:“放屁,放你娘的狗臭屁!”

    死啦死啦:“话是你自己说地。你老子从八股到西学盛了个满腹经纶,可就是一事无成,只会坐家大骂国家时局,军人战争。你明白得很的,祸事临头,除了嘴皮子什么不利。对自己都缩头的家伙一定缩头,往上冲的多是些把什么苦都吃透了的,干了一辈子活下辈子还是干活的。你跟迷龙他们混一堆不外是想沾个阳气,你不想缩头。你打五年仗啦,你会信只骂街地人能有顶着刺刀面事的勇气?有那种他早已做事而不是骂街。你明白得很的。”

    我把刀插回鞘里。站在那发呆,现在真是连泄愤这样的事也做得索然无味了。

    死啦死啦就给枪上着膛走开:“汉奸可耻啊。其心可诛,罪无可赦,天不行道我行之。砰砰两枪,两个。”

    我:“得得得得。你歇歇。”

    死啦死啦:“你怕呀?”

    我:“怕你个鬼。你才不会开枪。不过你会把我妈吓得再背过气。”

    死啦死啦就不把枪放回去,挥得我只担心他走火,那真能把我妈再吓背过去。

    死啦死啦:“这么好到手的正义不要白不要啊!只要动个手指头就有了。狗肉都做得到一——哦,它是动动嘴啦。咱们仗打不好。国治不来,至少还有本事逼全国人玉碎吧?哦,有半拉已经成瓦啦,那至少还有本事逼家里老的玉碎吧?”

    我:“行了行了,你放回去吧。”

    死啦死啦:“正义啊,伸手就拿到。你不要啊?”

    我:“好啦好啦,我阴得很,行吗?我就想在我父母坟头流点猫尿,全了孝名再了无挂碍地一路忠将回去,好不好?现在打个折扣,好不好?”

    那家伙终于把枪还回套,阴谋得逞地笑:“又吹上啦。你要真这么想我请天老爷把你劈啦。”他现在总算是认真了:“孟烦了啊,认识不短啦,我第一回看见你做件人事,就不要再掺水啦。我们来了,就真是接二老回去尽孝的,孝是天经地道的东西,不是你这人渣子死要面子装出来的一脸正义。”

    “嗯哪。”我闷闷地说,又闷了一会:“谢啦。”

    这时候我们听见一个女人的哭声,隐隐约约地压抑着。

    死啦死啦:“你妈喜极而泣啦。”

    我:“不是我妈。”

    我家老子瞪着窗花子,木讷多年的表情挤出了一个表情,做诗的**和能为他是早就没有啦,但至少还有背诗的能为。所以他转了身,对了我们,吐了口气开始咏哦。他永远给自己做成这样一种错觉,他是世界的正中心。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等待一个表演。

    我父亲:“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我的父亲站在书堆中间,书用油纸包着,大部分连包都没开,从墙根一直堆往天顶,他旁边的几个书架子也是这样堆着。

    我的人渣子朋友们挠着头,干瞪着眼,不知道这老头子又发的哪门神经。

    我吁了口气,脚真是连走带站地快要断了。我找个书堆坐下等他表演完。

    我父亲:“咄!休坐!”

    我只好又连着我十几公斤从未敢解下的装备站起来,以便我父亲继续表演。

    我父亲:“……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事情想开了就简单,父母当然愿意跟我们走,铜钹已经快成死镇了,而且我相信他们也一直是望穿秋水,直到绝了再见我的念头——这部分简单,但是就家父来说,简单之后,通常必是复杂。

    我父亲:“走啊走啊。人生皆虚妄,恩爱痴人逐。速速地走!”然后他平和淡定地说,“只是把书都带上。”

    我焦心地在屋里踱着,几乎绊倒在书堆上。

    迷龙:“我……!”他大概也已经被我家的气场搞到不敢太粗口,于是只好打量眼前的一堆书,那堆书从他脚下一直堆到要他仰头,“……妈妈耶……”

    豆饼在做一种尝试,他试图背上了一堆书包后还能站起来,结果是他仰在地上,像一只被翻过来的乌龟一样挣命。

    豆饼:“迷龙哥迷龙哥!”

    迷龙头也不回地在绑另一堆书:“翻着吧。我去找只母乌龟来跟你配对。”

    死啦死啦也在挠头,我倒是开心啦,我终于可以把我的灾难加到他们头上啦。

    我:“团座别着急,团座慢慢想。我瞧三十个迷龙也就能把远香斋搬到东岸啦。防水工作要好好做,泡烂一本家父要跟你玩命,都是孤本。”

    死啦死啦:“什么玩意?”

    我:“远香书斋啊。中的西的,古的今的,家父学贯东西嗳,虽说他也不怎么看,而且还不到孟家老书斋的十分之一,可把这票货连灰尘带蠹虫。从北平搬到南边。我家倾家荡产了,再搬到这。老底子都蚀尽啦,现在烦你们搬回去啦。”

    死啦死啦:“……能不能不搬啊?”

    我:“那他就绝不能走啦。你以为他为什么到铜钹就去不了禅达呢?我猜他也就是为了书斋做了保长。”

    死啦死啦:“……这可是你家的事。不要那么幸灾乐祸的。”

    我:“吾宁死。我一开始想做逃兵过来,就是陪死的。”

    迷龙就过来,抱了我们俩肩子,不是为了亲密,而是要耳语。

    迷龙:“我有个法,我把老王八犊子……哦,烦啦他爹绑上啦,背走,我背,我觉着要省事很多很多倍。”

    死啦死啦和迷龙就充满希冀地看着我。

    我:“迷龙我跟你赌,十赔一的档口,到了禅达,你把他放下,他能掉头跳进怒江,扑腾回他的书边——如果不死的话。”

    迷龙:“……这么有种?”

    我:“就这事有种。你想想,他骂了半世汉奸卖国贼,连我们打了败仗都被他骂汉奸卖国贼,最后为这个他自己做了汉奸卖国贼。”

    迷龙挠着头,并且看着他的挠头兄弟死啦死啦:“别听他说啦。你看他高兴得两眼放贼光的。”

    我:“不笑我还哭啊?!”

    这时候我们又听见那个女人的哭声,我也吃不准了,看了眼我父亲,他在监督我们打包。

    我:“爹,妈在干什么?”

    我父亲:“在里屋啊,里屋呢。”

    他指的是与那哭声来源的完全两个方向,哭声是从厢房来的,我也没功夫深究了,因为不辣和蛇屁股几个被派出去找车的,他们推着两挂车子叮里咣当左冲右撞的进来,他们一脸惊惶,那当然不会是因为那两挂车子。

    蛇屁股:“日本鬼子!”

    我们中间便有那么几个人狐疑地看我的父亲,我父亲也许很糊涂,但这方面绝对的敏感。

    我父亲:“过路的啦!你们真当我是汉奸吗?”

    我知道他不是,他只是个想自己想得太多的人。

    我们放下书包,拿起武器,纵下台阶。

    从看见那队从菜地里过身,并将路过铜钹主街的日军,我们就知道他们不是冲我们来的了:枪担在肩上,头盔也推在脑后,多数的人手上拿的不是武器倒是一路从百姓田间拔来的菜。他们牵着一头牛,一个在前边牵着,一个在后边赶着,一个在牛背上骑着,颇一派田园风光,这样的军队不可能有任何目的,就是巡逻兼之打劫。

    于是死啦死啦轻拍了我们,让我们回去。他自己转身时却被丧门星一下拉住了袖子。

    丧门星还在看着:日军人的队首已经进了铜钹,他们拉得过长的队尾里,三个日军溜下了田埂,猫着腰嘻笑着,照我们这边而来。

    我们乱成了一窝蜂,收拾掉我们在这留下的痕迹。

    丧门星扒在墙头上,向我们警告着那边的动势:“过来啦,往这边来啦。”

    死啦死啦:“你下来,总不会就进这个院子。”他向我们挥手:“赶快藏好。”

    我们呼呼地已经藏了一大半,就我们几个还在院子里呆着。丧门星跳下来,他疑惑得很。

    丧门星:“……好像就来这个院子。”

    我父亲,刚搬进去最后一摞书,现在跑出来,连呼带喘地把我们往主房里推,“快藏起来。我在就好啦。”

    死啦死啦便和丧门星一起进了主房,“烦啦,你和迷龙不辣进厢房。告他们,非要打起来也不要开枪。”

    我嗯了声便往迷龙、不辣早已进去的厢房去,父亲拉住我的袖子,“那里不能去啊。”

    我不知道他在默唧什么,我也不知道他那一脸惶恐为的什么,我只听见日本人的说话声已经在门外了,我挣开了他,“这是打仗。”

    死啦死啦和丧门星把老头子也拖进了主房,我跑进了厢房,现在院子空了,我看见郝兽医在对面把门关上,而不辣在我眼前把门关上。

    我看着外边空落落的院子,日本人的声音很远,在哼曲子。

    我小声地告诫不辣和迷龙——他们一左一右地窝在门的两边:“不要开枪。”

    迷龙不怎么在乎,“没那么巧的。哪能就来这啊。”

    我也觉得没那么巧的,但还是说:“以防万一嘛。”

    然后我就噎住了,那三名日军已经进了父亲的院子,他们去了主屋打门和叫唤,他们倒是很有礼貌,每一声唤后边都带了个桑字,那是日本人称呼的先生。

    然后我听见从里屋传出来的哭声,它这样传过来真叫我毛骨悚然,我想我身边的迷龙和不辣也一样毛骨悚然。我们一直只关注我们占据的玄关,现在我们后退了,看了看里屋。

    于是我们看见一间空得像牲口棚一样的房间,地上铺着凌乱脏污的被褥,放了些发馊的食物和水,这屋里难以形容的恶臭几乎叫我们窒息,一个女人躺在那里,一直在哭的是她,现在她瞪着我们,她看我们的一眼让我们觉得被鬼看了,她很丑,即使没那么脏,即使没有一双快瞎的眼睛她也长得很丑,粗手大脚和粗糙的皮肤,她属于我们在禅达的田地间经常看到的那种女人,只是那些人是欢快的,她们甚至会主动调笑很需要被调笑的何书光,而这个,却是一种来自地狱的表情。
 楼主| 发表于 2009-3-13 22:33:3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八十六章

她完全是赤裸的,用破烂的被子紧紧裹着,她在剧烈的发抖,她想挣起来,但她显然挣不起来。

    我、迷龙、不辣,我们呆呆看着,有那么一会我们的脑袋里全是真空。

    我亲爱的父亲,我亲爱的父亲。

    那帮热爱田园风光的日军大概觉得营里的军妓不够配给,于是在外边也制造了一个,他们打残了她,然后扔在这里,胁迫我的父亲为他们喂养。

    我亲爱的父亲。

    门响了,门打开,我、迷龙、不辣,我们仨瞪着那三个日军窃笑私语地钻了进来,他们如此投入,进来后还要立刻把门关上,以免让同僚发现,我们也开过小差,知道这种无伤大雅的小差开得就像捉迷藏一样快乐。

    然后我们相互瞪着,现在说不清是他们还是我们被封在门里头了,开门是举手之劳,但没人敢转这个身——三个对三个,公平得很。

    迷龙冲了过去,掐住了一个脖子。不辣是把自己砸到一个日军身上的,他们立刻就滚在地上了。我反应没他俩那么快,所以我看着被他们漏掉的第三个正举起他的步枪。

    我一边拔着刺刀一边冲过去,过长的刺刀没及拔出来,过长的三八步枪也打歪了,我脑子里轰轰的,已经不再去想这一声枪响会带来什么后果。我们扭在一起,在屋里互相殴打和跌撞着,我们俩一直撞进囚禁那个女人的屋里,那家伙比我壮实得多,肉搏我不是个,他把我丢开,我撞在木板壁上又扑了回去,这回我及时拔出了刀,他一下僵硬了。

    我把他扔在墙上,一次一次地撞击,我意识不到我在捅他,因为我根本没意识到我手上拿着刀,实际上我的每一次撞击都让刀身扎穿了他的身体,在他身后的木板壁上留下了刀痕。

    我发疯似地使用着自己的力气,最后一下把那块木板壁给撞开了棒子,我和那名已经只知抽搐的日军撞进了另一间屋子,我们俩滚在地上。

    这是我父亲的书房,我抬头看了一眼,我父亲坐在他的书堆里。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他瞪着我,已经把发抖都忘掉了,而我身下的日军还在做无力的挣扎,他伸出两只手抓挠着我。

    我安安静静地看着我的父亲,我觉得我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已经麻木了。

    那个日本人的手摸上了我的脸,我挥开它,然后摁住他的头。在他脖子上补了一刀,安静了——我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一直看着我的父亲。

    然后我起身,抓着我的刀,从刚撞破的板壁里钻回去,血在我身上淋漓,幸好那不是我的。

    我走过那个被囚禁的女人,那女人用那种地狱般的表情看着我,我走出这里,去往玄关。迷龙正把他那名日军顶在墙上掐。

    不辣坐在他对手的手上,一拳接一拳,一个双风贯耳,又一个双风贯耳——他们在对付两个死人。

    “迷龙,他死啦。”我提醒迷龙。

    但是迷龙把死人又掐了一次。然后松手,让那具尸体瘫软在地上。我拍了拍不辣,他给了死人最后一拳,仍然呆呆地坐在尸体上。

    三个因仇恨而疲惫的人,三张因冷漠而麻木的脸。

    如果不是门被死啦死啦一脚踢开了,我们也许就会一直这样发呆下去。

    “兜回来了,准备迎击。”他简短地说。

    他看了眼玄关里的一团狼藉。没责问我们为什么响枪,也没问怎么回事。我们抄起武器跟在他的后面。

    那小队日军翻下田埂。瞬间便在田地里消失了,只留下田埂上的一头牛和扔在地上的蔬菜粮食,累赘之物尽去,他们从日本农夫迅速变成了杀人老手。

    丧门星又扒在墙头窥看外边的动静,一发子弹射碎了他身边的瓦片,丧门星带着被划破的脸跳了下来。

    丧门星:“竹内联队的!老熟人啦!枪准得要命!”

    我:“别跑出镇子。咱们枪只打得百十米,上了空的就是着死!”

    死啦死啦在挠着头苦笑,那并不表示我们会就此饶过他。

    我:“被封在这啦。土包子暴发户,居然清一色的冲锋枪!”

    死啦死啦讪笑一下便钻进了我们原待的厢房,出来时他的表情有些奇怪,看看我又看看我戳在院角发木的父亲,我只好装作没看见。他是去拿那几个日军的步枪和弹带,扔给我一支,他自己留一支,另一支给了只有毛瑟二十响的豆饼——现在我们总算是有了些长程武器。

    蛇屁股已经在门口和一个躲在斜对面院里射击的日军接火,不辣一个手榴弹摔进那门洞里。

    蛇屁股:“来封门啦!不要被堵住啊!”

    死啦死啦大叫着他的权宜之计:“在巷子里打!别出镇子!清光了鬼子我们再走!”

    不辣将一个手榴弹摔在街中央,形成掩护我们的烟雾,流弹立刻开始横飞,日本人鬼得很,早已躲在各个意想不到的角落,子弹来自四面八方,他们的人数并不比我们少,所以我们从甫出院门便各自为战。

    手榴弹的烟雾散去,我发现我的同僚们已经冲向另一个方向了,汤姆逊的声音响得震耳,看来我们在火力上倒是绝对占优。郝兽医窝窝囊囊在我身后,他的存在真是让我心安,我腾出手拍了拍他。

    一发子弹打在我身后的墙上,砖屑弹迸着我的头盔,我举起步枪和那个在镇外菜地里放冷枪的家伙对射,那家伙完全把自己窝在菜丛里,我打光一个弹仓也看不出打没打中,换弹的间隙我忙瞟了眼郝兽医,他蹲在地上,捂着脑袋。

    “没事吧?”我问他。

    老头子没说话,只是伸出一只手来猛摇。

    我也没空瞧他伤势,放冷枪的家伙已经从菜地里站了起来,看来是被我打伤了,一瘸一拐地想要跑开。我追着想上去给他一枪,一发子弹从我脑后飞了过来,我扎进了墙根看着子弹飞来的方向——一条空落落的斜巷。

    我对着还蹲在那的郝老头大叫:“跟我来!”

    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我换上了冲锋枪照着子弹飞来的方向就跑,狗肉后来者居上冲在我之前,亏得了它,我发现了那个钻在草堆里放冷枪的家伙,我边跑边对那堆草扫了半匣子,那家伙抓着大把草摔了出来。

    我终于有空张望了一下,铜钹的巷道像禅达一样四通八达。现在我听着枪声到处轰响,却只有我一个。狗肉帮了我个忙后就跑没影了,郝老头生死未卜,反正没跟上来。

    幸好我及时看见从一个土砖砌的鸡窝里伸出一支枪口。

    我扑在地上,让那发子弹落空,但我也奈何不了他,冲锋枪发射的手枪子弹倒是让他不敢探头。但也根本打不穿他的砖头屏障。这时我听见我身后有一支枪也在射击,我以为郝兽医终于来了,但那枪声相当怪异——可我无暇回望。

    我不抱希望地用冲锋枪向鸡窝点射,现在又多了一个日军从斜刺里向我射击,显然我窝的地方让他不太好瞄,但他也是同样不冒头的打法。

    输定了,我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清光这帮打死不露头的日军,我们被牵制住了。他们的援军很快会循声而来,我们没法遁入深山,全都要战死在这里。

    我身后的家伙射击。现在我没在开枪,所以我听得清楚——“咚”,这样古怪的声音,像是用大锤子砸本来就有裂缝地门板,如果枪声可以加个标点。我要给它加个大大的惊叹号,我连头皮都被它震得猛跳了一下,然后,拉栓,我等着又一次古怪的枪响,但是,哑屁,然后我听见一个人在猛拉卡住的枪栓,伴之以“活见鬼、救命啊、以民族复兴的名义”诸如此类这样的屁话。

    我知道战场上这样的好奇是要命的。但我实在没办法忍住我的好奇,我转头,我身后一个家伙正站着——全无遮掩地站着,把一支老套筒子往墙上砸,他是倒提着枪的,他试图用这种方式退出那发还没响就卡在枪里的子弹。

    我非常地愕然,他的穿着和铜钹这边那些破衣烂衫的居民并无什么区别,但他的精神头几可与虞啸卿这样的怪物比划一下,至少我肯定虞啸卿不会这样欢快地在敌人枪口下修理一支破枪。我吃惊得表情都有些狰狞,因为我觉得他似曾相识。

    鸡窝里那个狗日的又向我射击,我掉头还击,他***,汤姆逊喷了两发子弹就没了,我被身后这家伙扰得忘了换弹匣,我一边手忙脚乱地摸着弹匣,一边诅咒这支枪设计者他的祖宗,这种枪的弹匣上有个卡槽,不对上卡槽你的弹匣就永远装不上去——而天知道,因为心慌,在战场上最难的事情就是在对方枪口下,把这个对上那个的卡槽。

    鸡窝里的日军瞧出了这个好,这边现在有两支打不出子弹的枪他哇哇大叫着从鸡窝里蹦出来,手上抓着一个手榴弹。我放弃换弹匣而去抓背上那支三八大盖,但有件事情清楚得很,当我把步枪射击就位,一定是手榴弹炸开之后的事了。

    身后那家伙——我想他也不知道枪有没有修好,他举起了枪,那个绝对没有任何瞄准装置的破枪管子就悬在我的头上,他射击——反正无外乎两个结果:被手榴弹炸死或者炸膛。“咣”,这回的枪响是这样的,你绝对不会相信它和上一声枪响居然会来自同一支枪。(手工作坊的自制子弹,没有标规,便有此结果)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发子弹自我头顶上翻飞过去,我没形容,绝对是翻飞。

    你是否见过出膛的子弹?我是说凭肉眼看着子弹飞行。我看着那发见鬼的子弹翻着筋斗,从挣出枪膛后便呈明显的抛物线飞行。“吧嗒”,我想自作主张给它配上这个声,因为它不是穿透,而是结结实实平摔在目标的胸口。

    那名日军正掀手榴弹的盖,被这发子弹砸得仰天翻倒,而我身后那位枪手“乌啦”地大叫一声,从我脑袋上跳了过去。

    他抡着他的老破枪冲了过去。

    我对着这种几乎是超自然的现象恼火大叫:“找死啊?!”

    然后我麻木地为我的汤姆逊更换弹匣,我一边看着那家伙,斜刺里那名日军还在射击,那家伙全无意识地辗转于弹道中间,又一次开始修理他的步支——这回又是把枪倒过来,然后抡在被那发筋斗弹砸倒不到几秒就往起里爬的那名日军头上。

    我呆呆地看着,我已经换好了我的弹匣,但我忘了射击。

    我现在确定这位伟大的射手刚才根本没有瞄准,人类不可能就一条那么有个性的弹道进行射击。

    现在那家伙冲向鸡窝旁边,已经死在他枪托下的家伙把手榴弹甩在那里了。他捡起来,顾头不顾腚地扔过去。我清晰地看着他衣衫下摆被穿出一个弹孔。

    爆炸。我想一直在射他的那名日军也已经发毛,虽没被炸中,已经钻出了自己的窝点想要跑路。我用了一梭子把他撩在地上。

    然后我瞪着那位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我仍然愤怒着,“找死啊?!”

    那家伙向我笑了一下,一边很明智地拿他的破枪换了死人的枪。“啊!你好啊!”

    然后他钻进另一条巷子,我木然地面对着方才的战场,我呆呆地面对着荒唐。

    我看过《爱丽思漫游奇境》,我们都成了爱丽思,我们十三个人,一条狗,我们漫游奇境。

    死啦死啦和丧门星,他们对付着镇口一棵树下的一挺日军机枪,跟我一样是无可奈何地胶着。

    一发手榴弹从他们头上飞了过去。

    死啦死啦回头看着,一个黑胖子,戴眼镜,光头,看身上穿的,无疑是个和尚,他操一杆火枪,和善地微笑着。

    死啦死啦只好瞪着。

    和尚念道:“阿弥陀佛,统一战线万岁。”

    那个手榴弹在树上溜溜地打转,转得树后的日军都不耐烦了,它还不炸。只好猫着头的日军又听见“阿弥陀佛”这样的大吼,他们抬了头,那个胖和尚端着他的火枪,施施然跨空地而来。

    死啦死啦在后边发出和我一样地呐喊:“找死啊?!”

    可这时那个遭老瘟的手榴弹炸了。它不是炸成碎片,而是炸成两半,一半打日军机枪组的脑袋上飞过。让他们只好又一次趴下,另一半飞过和尚,翻过死啦死啦的脑壳,把巷角的一个大水缸干得粉碎。

    于是和尚开火了,跟放烟雾弹也似,喷出几百颗铁砂,树后的日军一个没跑全沾上了,可被打死的绝没有一个。还好那边的是死啦死啦和丧门星,我们中间反应最快的几个家伙,他们已经跳出自己的掩蔽点,在奔跑中开火,把那个久攻不下的机枪组扫倒。

    然后他和丧门星站住了,看着那个和尚把他的大屁股放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用一个牛角往火枪里灌火药,装铁砂。

    死啦死啦从地上捡起那手榴弹的另一半,那根本就是个铁壳子,这样旷世难逢的兵刃原来就由铁壳子灌上劣质炸药,再加上一个歪歪扭扭的树把子构成。死啦死啦难得地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只好向丧门星求证一遍:“和尚?”

    丧门星虔诚地向那尊大屁股鞠着躬:“法师?”

    迷龙在对付一道断墙后的日军,那名日军忽然从墙后歪了出来,背上插着一枝弩箭。然后他看见个年青家伙从其后钻了出来,那家伙友好地冲他点了点头,坐在那给他那柄打猎用的窝弓上着弦。

    迷龙有点茫然地问着豆饼,“臭死了。你放屁啦?”

    豆饼举着他的三八大盖,也不知道要瞄什么,忙不迭地摇着头。

    不用再问了,年青家伙拔出一枝弩箭,在自己背着的一个竹筒里蘸了,装上他的窝弓——那是本地猎户用的招,加工过的野兽粪便,带毒。

    郝兽医被这样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扶*在墙上,老可怜只好自己给自己包扎额头上被跳弹造成的伤口,他晕头转向地看着那位程咬金拿着一个铁桶在忙活。

    程咬金问:“你没事吧?”

    郝兽医:“没事没事。你做甚?”

    程咬金没吭气,在那铁桶里把什么点着了,捂着耳朵蹿到老头子身边。大号的爆竹开始炸响,折磨老头子本来就很痛的脑瓤。

    几个本来冲向这边的日军开始转向,然后被巷道另一头已经集结的死啦死啦们追射。

    老头子茫然地看着身边那张年青黝黑的脸,那位百忙中还抽个脸出来冲他乐,露出一口很白的牙。

    郝兽医:“……我这是在哪呀?”

    那位就连忙告诉他:“铜钹,铜钹。”
 楼主| 发表于 2009-3-13 22:34:2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八十七章

现在铜钹安静下来了,那帮怪人们雁过拔毛地打扫着战场。我们聚在街心里,茫然、鄙夷、震惊、佩服、疑惑、愤怒,诸多说不清的情绪充斥了我们,我们只好莫名其妙加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的打扫战场根本是连一颗子弹也不要放过,放爆竹的家伙背着四条三八枪,六条子弹带和一嘟噜子手榴弹,压得驼子一般,还要蹒跚着走过我们身边,走向另一具尸体。扛火枪的大和尚在研究日本机枪。拿窝弓的在扒尸体的鞋子。他们都很破烂,仅仅看外观的话,与我们路遇的那些住民没什么两样。

    我和死啦死啦注意的是那只小书虫,他在试一双鞋,那双鞋显然是不合适他。

    “好吧,我们……全歼了日军,就算是我们——我们和我们的支援者,实际上该说是我们的救星,分边而立,虽然我们自称人渣,却仍因被这样的破烂搭救了而觉羞愧。

    死啦死啦终于在沉闷中向郝兽医发话,郝老头不知道是因为伤势还是吃惊过度,闷闷的。

    死啦死啦:“去看一下……他们的伤员。”

    郝兽医便看对方坐在墙根边发愣的一位,那位面似锅底倚墙呆坐,一脸茫然。

    郝兽医:“……炸膛啦?”

    不辣:“不炸就有鬼了……还好子弹潮了,要不治血葫芦吧你就……”

    我拉了下死啦死啦,让他看对方不多的几支正经步枪,锈迹斑斑的国军用枪,我们都能看到那支七九式上的“国军”刻印,而且狗肉向他们做出一副狺狺的姿势,幸好它不是一条爱乱咬人的狗。

    而拿窝弓的正把刚扒到的一双鞋扔在小书虫子旁边,伴之一句轻响:“妈的,连自己脚大脚小都不晓得。”

    书虫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嘛。”他迅速高兴起来,“嗳,合脚啦。”

    死啦死啦咳嗽了几声,以便引起对方的注意,实际上他并无必要,对方一直很注意我们,就像关在一个屋的两班陌生人,一定会注意另一班陌生人。

    死啦死啦:“嗳,我说。”他迅速从那班人的眼神里找到了他们的头领,就是那个拿窝弓的家伙:“干嘛砍掉我们过江的绳索?”

    拿窝弓的开始涎着脸挠头。我猜他大概和我差不多大,但他挠头的时候让人觉得是十五六岁。

    死啦死啦:“别装傻。你们是一直跟我们到这地?在林子里我们追的就是列位吧?死人的枪也是你们拿走的。可别说绳子不是你们砍断的。”

    小书虫子跺着刚上脚的鞋。“我错啦。我刚刚才认出你们俩。”

    拿窝弓的便把他打住,年青可并不妨碍他有担当,“是我们错啦。我们一直跟着,可一直搞不清,我们不晓得国军兄弟现在穿这个样子。对不起,错啦。”

    他深深地鞠下一个躬去。让我们只好看看彼此的穿着,再面面相觑,也许他真不知道国军现在穿什么样子,但我们现在穿的是死啦死啦这暴发户凑出来的一身:中的美的英的德的加上民间的——恐怕国军现在也不会穿作这个样子。

    死啦死啦干咳嗽,他今天好像痰堵了喉咙一般,“这个切切不要搞错,国军现在也不穿这个样子……嗯,什么?”

    我气得想踢他,因为我刚才捅他来着,现在他等于把我的小动作公诸于众了。幸好拿窝弓的弯下腰给书虫子系鞋带了,他是把鞋带子在脚脖子后绕一圈再系住,那样对头,因为在林子里过长的鞋带容易被挂住。

    我便小声地:“色不对。”

    死啦死啦:“……什么色?”

    我:“红的。”

    他在这方面愚钝至此,再一次惊讶地看着那群武装的叫花子,带一种我很难形容的神情。

    我只好再一次小声强调:“别*太近啦。大红。”

    是的,小书虫子还只是有赤色倾向,我们眼前的家伙则是真正的红色武装,虞师避如瘟疫的大红。私下闲聊时我们提到过这些在沦陷区与世隔绝永不言退的疯子,现在看来,至少在比我们还苦十倍这一部分上接近真实。

    死啦死啦现在在做锯嘴葫芦。他和我们都傻子似地看着那个小头目给书虫子系鞋带。书虫子也一直笑咪咪地由得他系,小头目系好了就猛踹书虫子一脚。

    小头目:“自己该学啦。等老子被小日本活剐了。别指望再有人教你。”

    不知道为什么,这普普通通的小动作看得我们想把脑袋掉开,于是我们就掉开,我们实在不想再看他们的褴褛如丝和满身疮痍,他们真的应该在禅达街头要饭的,而不是在铜钹打仗。

    然后小头目就又找上了死啦死啦:“你们有得路回去的。我们也有条路,就是同一个地方。可你们楞没找着。”

    他高兴得很也得意得很,相比之下,死啦死啦的反应很生硬,他仅仅说了声好,岌岌可危的炮灰团由不得他任性子,而且我还在捅着他。

    我:“撤啦撤啦。打成这样怕是东京也拉警报啦。”

    偏我碰到的是个如此较真的家伙:“东京可听不到。”

    和尚就加一嘴:“阿弥陀佛,不过他们有个中队驻在慈凉寺,离铜钹可只九里半山路。”

    我只好翻着眼睛看和尚。

    小头目:“世航大师,他的路最熟啦。”然后他恍然大悟地惊喜着:“啊,同志,东京是你开玩笑的,原来国军兄弟也这么风趣。”

    我只好装没听见,去他妈和尚风趣的掉过了头,我扔掉了那支三八枪,背着它长途要不堪重负,放爆竹的立刻就捡了过去——我只好再装作没看见地掉过了头,我真不知道怎么应对他们,我的同僚们看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我们沉默地跟在死啦死啦屁股后边,跟那帮欢天喜地的家伙比我们像是死人。

    可死啦死啦还要在那个小书虫子面前站住,小书虫子正忙乎着把另一只脚的鞋带也系成刚学的那样。

    死啦死啦在身上掏了掏,掏出一个油纸包扔他身边。

    死啦死啦:“真就过来啦?还是那么喜欢和别人斗嘴?……这边没人揍你?”

    那家伙仰了头,给出一个扭曲的笑容,那是因为死啦死啦打的伤还没好。

    书虫子:“不斗嘴啦,成把的事要做,太忙啦,忙死啦,哪还有空斗嘴?”

    死啦死啦“哦”了一声,他看起来更茫然,甚至有些苍老。他走过书虫子身边,要回我父亲住的院子。连书虫子打开那个油纸包后惊喜的怪叫也没让他回头。

    书虫子:“它又回来啦!我就知道丢不了!”

    小头目咒骂,爱惜兼为之欣喜:“新兵蛋子,屁都不懂。”

    我偷瞄了一眼,那是我们在江边捡到的那本禁书,它几乎是我们的路标,而死啦死啦把它一直带到了这里。

    我们忙活着。把刚才卸在这里的装备上肩,从这里到江边不是一个短途,我们忙活着整理自己。

    死啦死啦用一种很高效的方式整理着我们,把这个的背带收紧,把那个的绳子套牢。我从背包里往弹袋补充着刚打空的弹匣,然后我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

    我回头,看着我的父亲,他已经不那么神气了,甚至有些萎靡。

    我父亲:“带上书。”

    我瞪着他。

    我父亲:“把我的书带上。”

    我掉头补充我的弹匣。

    我父亲又在我身后低三下四地嘀咕了一次:“带上我的书吧。”

    我没理他。

    于是我父亲对所有人咆哮:“把我的书带上!”

    所有人的动作都被他喊得停滞了,一时间很安静。安静得我们听到厢房里传来的空通一声,什么东西摔在地上。

    不辣去看了看,回来对我们点了点头:“那女的。”他用手从自己脖子下划过:“抹脖子啦。”

    我们什么也没说,又能说什么,你不可能带上一个下半身残疾的女人。

    那个女的。她一直怒气冲天地活着,还好,她比这场战争中大部分死去的中国人幸运,能在活着的时候看到复仇。

    我们沉闷了一下,然后继续开始收拾自己。

    我的父亲因此略有收敛,但他仍在我身后嘀咕:“书啊,把书带上。”

    我:“——我书你个鬼的书!!!”

    我掉回了头。冲向我父亲那张惊惶而又震怒的脸,郝兽医、丧门星几个玩命地把我往后拖。我在狂怒中看见死啦死啦奇怪的表情,几秒钟后我知道我为什么引起这样的轩然——我把我那支上了膛的冲锋枪杵在我父亲的胸口上。

    郝兽医把我父亲拖开,实际上根本不用拖,我父亲根本没有抗拒,郝兽医让他坐在椅子上,他没有表情,那样的没有表情让我痛心。我在发抖,丧门星下掉了我的枪,我仍然在发抖,我不知道是后怕还是气地,我觉得我被一双目光看着,我往侧看了一下,我母亲在侧门边看着我,她也在发抖,那样的发抖让我痛心。

    死啦死啦拿过我的枪,检查了一下,因为随时临战,那是填满了子弹的,然后他走到我身边。

    死啦死啦:“这不叫带种。”然后他附在我耳边:“你就算把自己气炸掉也不叫带种。”

    我愣了一会,开始揉我的脸,死啦死啦看着我在揉脸的同时狠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别人也看着,但他们不阻拦。

    死啦死啦:“我知道你讨厌你自己,我们都知道。”但是他把我的脑袋扳了过来,好对着院子里那帮正看着我们莫名其妙的武装叫花子:“不过别瞧你爹,瞧他们,他娘的海阔天空也就是脖子往哪边拧的问题。”

    于是我看着那帮人,褴褛的破败的衰弱的濒临绝境的,背着破烂,穿着破烂。

    小书虫子冲我们笑了笑:“什么事?”

    死啦死啦把我的脑袋拧了回来:“现在好些了?”

    我小声地:“好些了。”

    于是死啦死啦把枪还回到我手上。

    我父亲:“带上我的书。”

    我转身,去帮郝兽医打理行装:“别管他的书。”

    死啦死啦:“没法管。背这些书,乌龟都追上我们了。”

    于是我父亲起身,他现在倒很平静,他这种平静是用来折磨我母亲和我的。他对着我母亲。

    我父亲:“你和那个孽障走吧。我不去了。”

    我母亲轻轻震动了一下,但像她一向那样,没发表什么意见。然后我父亲坐下来,他的书堆不让坐,但他现在在书堆上坐了下来,我相信他现在不是耍赖而是要殉葬了,他已经确定我们不会带上这些累赘。

    死啦死啦轻轻拍了拍我,我知道那是征询我的意见。

    我:“不带。我们走吧。”

    死啦死啦:“你会后悔。”

    我:“等回去了我会后悔直到咽气,但是现在,走吧。”

    然后我们俩中间拱出一张年青的脸。年青但是鼻青脸肿,鼻青脸肿但是义愤填膺——那条该死的小书虫子。

    小书虫子:“那都是书吗?书要扔在这吗?”

    我瞧了眼死啦死啦。我知道大事不好了:“关你屁事。”

    小书虫子:“你们怎么能这样?这是书呀,都是书。”

    我:“……滚一边去。”

    小书虫子:“是书,不是别的,它们是书。本来就不看书啦,还要烧,还要禁。是书啊,做人要想的。想了才有书。这是书啊,都是书,这么多书,从黄河北背到黄河南,从黄河南背到长江南,从长江南背过湘江南,要多少人才能背到云南?你们怎么能这样?不能这样啊,这是书。”

    迷龙轻轻地捅我:“卡住啦?脑袋瓜子烧掉啦?”

    我:“关你屁事。”

    我轻轻地摸索着我的枪,但我知道我不可能用点四五的子弹止住这样叫我脑袋快要炸掉的念叨。

    这是书。小疯子说。没错,这是书。他这样的人。面黄肌瘦形如活鬼,背着沉重的书捆,被饥荒和战乱追逐。

    我和阿译,我们俩看着那个瘦骨伶仃的长衫家伙,那个背着一道书墙,已经跋涉过不知道多远路程的家伙。

    他看起来像再多走一步就要死掉,但他一直走出我们的视野。

    我:“妈拉巴子。”

    阿译:“……嗯,妈拉巴子。”

    我和我目不识丁的人渣朋友们一起无情地嘲笑着他们——他们自以为他们在抢救什么?我恶毒地笑着,心里一边淡淡地泛着酸楚。

    我呆呆看着眼前的小书虫子,他仍然在那里激烈地说着他的车轱辘话,他已经愤怒若此。他找不到更多的词汇来表达他的愤怒。和这些书的重要。

    书虫子:“都是书全是书。中国人有想过的,中国人不能不想。我们不能光打仗。打完了就变成白痴。我们还要走下去的呀,带着书,想着走着,我们不想我们就完啦,我们不走我们就完啦,书怎么能扔在这,会被日本人烧了的……”

    我父亲,他看到了希望,于是他用咳嗽和浓重的喉音来为书虫子帮腔,尽管他和书虫子完全不是一个逻辑。

    我父亲:“都是孤本!”

    书虫子倒卡壳了,他愣了一下:“孤本?”

    我父亲便再次强调:“是孤本!”

    我:“……见鬼的孤本。”

    书虫子立刻为自己找到了出路:“孤本可以再印啊,打完了仗再印出来大家就都可以看到啦,就不是孤本啦。”

    我小声地向他嘀咕:“……你懂个屁。孤本可以给他见鬼的该死的狭隘的占有的快乐……”

    书虫子挠了挠头:“我不懂。”

    我只好向自己嘀咕:“活人看着自己殉葬品的快乐。”

    死啦死啦放弃了听我们争论,他掉头走开。

    死啦死啦:“带上书。”
 楼主| 发表于 2009-3-13 22:35:5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八十九章

我在山巅上边拿着死啦死啦的望远镜,我看见山腰上人影晃动又没入林里——那是我们后边受过挫却仍紧追不舍的日军。我把望远镜递给世航和尚,想让他看。

    和尚却不看,摇了摇头,“一个多时辰,就赶上啦。”但他却露出宽慰的神情,“还有半个时辰,就过索桥啦。阿弥陀佛。”

    我笑了笑,“你们就甩掉我们这些包袱了。”

    世航就更加摇头不迭,“说不得的话,谁也不是包袱。”

    丧门星从我们旁边跑过,敲打我们,“要你们不要看后边,快点走,赶快走!”

    于是我回过头,前边的林子越来越密了,死啦死啦正在把一直的行进队形调整成一个更适于丛林的战斗队形,把诸如我父母、牛、小车这样不适于战斗的部分排在后边。我们这些荷枪实弹的从他们中间越过,我看见我父亲惊惶成了空白的表情,和郝兽医在递给我母亲一壶水。

    我们不再说那些和尚与西天的丧气话了,因为前路越来越险恶,我们像是回到了缅甸的丛林里,那不是愉快的记忆。

    死啦死啦在分派着人手,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也没停下脚步,我们在抢速度,尽管每个人都累得半死了,但我们在抢速度。

    死啦死啦:“我要排头兵!不辣、丧门星,你们排头兵。”

    那两个露出倒霉的表情,但书虫子开始力争,“我做排头兵。”

    不辣嘲笑他,“小孩子,知道排头兵是做什么的吗?”

    书虫子:“就是先锋,不是吗?”

    不辣:“拿脑壳撞枪子的先锋,嘿嘿。”

    不辣恐吓无效。因为显然那小子是知道排头兵做什么的,他安静但是很难动摇:“我做排头兵。”

    我看了眼我们队伍的后边,看不见我的父母,这最好,他们最好也看不见我。

    我:“我做排头兵。”

    不辣便惊喜地嚷起来:“烦啦转性子啦!”

    迷龙便愤怒地指出来:“小损人从来不做排头兵。”

    我没理他们,我也平静地坚持着:“我做排头兵。”

    不辣:“你替我好啦,我会记得你的。”

    我:“我替他。”

    我指着小书虫子,于是那家伙平静而愤怒地反驳:“我不用人替。”

    死啦死啦也斜着我们——我和书虫子都争先恐后在行进中做着准备,绑紧鞋子撸好袖子整理武器什么的——他要笑不笑地说:“何苦来哉?”

    我:“你们不用护着我。”

    死啦死啦挑着眉毛看我,不说话。被他那样看,人会觉得不踏实,觉得受辱。我瞪回去。

    人有时会记忆复苏,我们酸溜溜地称为悟性。感谢虞师,我被绑在桩子上时想起我造的孽,长达五年内我没被人派过排头,乡巴佬们自动排在我的前边,为了我脑袋里自知用不上的学问。

    我:“别说没人护着我。你知道我意思……一直是我在派别人的排头。”

    他是明白我意思,于是他对书虫子挥了挥手,“他替你。烦啦,丧门星,排头兵。”

    书虫子更加平静也更加愤怒,“我不用人替。我是人,不是书,不要往后放。”

    他求援地往后看,让他的头也出来帮他解围,他的头没让他失望。站出来了,并且把一个日军的钢盔扣在他头上,那算是保护兼之认同。

    小头目:“你劝不动他的,谁让他是我们这读书最多的人呢。”

    “我们这个也动不得的,祭旗坡的状元。”死啦死啦只好苦笑,“一边一个,国共合作。”

    那就是定局。

    迷龙想抱怨,可他搞不清全局,只好抱怨细节:“日本盔也敢戴,林子里冒头就打,要被当鬼子打死的。”

    死啦死啦:“嗳?”

    小头目:“咦?”

    然后他们俩一起看着我和小书虫子——于是我也想到了,并且愤怒地还回去。

    我:“门儿都没有。”

    但死啦死啦就是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明摆的,在他面前,门有的是。

    我和书虫子,我们俩穿着日军的全套活,拿着三八枪——亏得这支游击队的叫花子作风,只要可能用得上,他们连鞋带子都扒下来了书虫子很新奇,而我觉得很丧气,我们俩以两种步态在肠子路上走,我回头望了望,死啦死啦赶鸭子似地冲我们挥着手,于是我们加快步速,很快把他们甩在视野之外了。

    书虫子端着枪,绷着弦,在这上边他和我们的新兵真没多大区别,配上这身行头就像鬼子进村,我真希望他不要让自己如此可笑。

    我:“哪里人?”

    书虫子:“老家北平。”

    我:“烂地方。”

    书虫子因为这三个字皱了皱眉,“你去过?”

    “从来没有。”我看着前端无边无际的林子,“谢天谢地。”

    书虫子:“您……哪人?”

    我:“东京。”

    我说了几句杜撰的日语,撒右那那和八格牙路全混在一起,书虫子开始笑,让他笑真的是很容易。

    书虫子:“我真羡慕你。你们家那么多的书,你读书肯定比我多,你还打了五年仗,是老战士。我真羡慕你。”

    我:“……手别老抠在扳机上。”

    书虫子:“这种事你们要多教我。”

    我只好不说话,又绷回了脸。

    我可以替下他,但不想跟他同行。秋蝉瞪着树林,自己天天衰老,树林还在长青。我不想穿这身衣服,再走下去,这路上就要多两个正在厮打的日军。

    幸好我们又拐过一道弯,看见一些和我们穿一样衣服的人,十几个,他们并非无备,一个机枪组对着我们所来的路面。剩下的人正在把自己往树上吊,显然,刚才如果没派排头兵,我们会遭遇像在缅甸丛林里一样的痛击。

    他们出现得又突然又不突然,这种突然又不突然让我脑袋炸了,那挺机枪本来就朝着我们,连调枪口都不用,只拉开了枪栓。感谢不辣、迷龙和何书光,他们曾和西岸对了长时间的歌,我把枪担在肩上,当着一个第一个时间挤进脑子里的日本调门。

    对着我们的机枪没有悬念,我现在担心的是身后的书虫子。他有一点刚才那种过激举动,我们就只好用死亡来完成排头兵的职责了。

    还好他只是低眉顺眼地跟着我。

    他们的一个军曹向我们嚷嚷,我注意到那边的家伙都有或多或少的残疾——我们的造就。

    我只好坚持哼着曲子,这根救命稻草总算有些用处,瞄向我们的又多了几支步枪,嚷嚷声也来得更猛烈了。但没有人开枪。我估计他们是问我们从哪里来的,便信手胡指了指,我没有估计错,但我们却答错了,书虫子指着另一个方向。我只好一巴掌扣在他头盔上。

    我笑着:“八格!”

    我像对迷龙他们一样嘻嘻哈哈不轻不重地揍着他,我知道我们不会向这样两个嘻皮笑脸还穿同样衣服的人开枪,我希望他们也不会,我蒙对了,他们甚至有了笑容,有几支步枪枪口放下了。机枪虽没调开,但枪手的手不再扣在扳机上。我并不能轻松下来,我的头皮在发炸,因为我看见他们身后的山坡,更多更多的日军正在攀登。

    我们终于还是迟到了。日本人记性好得很,而且抄了弓弦。如果他们还有战争初期的兵源,现在是他们在打扫我们的尸体。

    从自己身上掏手榴弹太明显了,对方开枪的速度一定快过我们,我从书虫子身上拽出一个手榴弹,就着一个殴打动作平甩了过去。反正也不用扔多远。我看着那个手榴弹飞过路面落在他们中间,日军在狂叫中卧倒。书虫子甩过去了另一个,然后被我一脚踹进了另一侧的沟壑,我跳进去的时候手榴弹在我身后爆炸——延时太短,被他们扔回来了,但是书虫子扔过去的那个在机枪掩体外炸开。

    然后机枪调了头,弹雨啃着我们上方的路面,我低埋着头躲避跳弹。

    书虫子在大叫:“下边做什么?”

    我喊回去:“什么也不做!”

    书虫子:“什么也不做?”

    我终于明白他说的是一个甩进我们这厢正在冒烟的手榴弹,我抄起来摔回去,一个正想横穿路面摸到我们这边的日军被炸躺了。

    我:“你自己动手!”

    我听见迷龙的机枪在轰鸣,汤姆逊冲锋枪的连发盖了过来,死啦死啦还是很占便宜的,日军扎足未稳,他们正好把冲锋枪的弹雨劈头盖脸乱浇。我听见日军的机枪又一次掉了头,虽然日军还只来得及放置一挺机枪,但对我们威胁最大,那帮全无章法从林子里冲出来的红色游击队被削草一样地打倒,但他们真是不怕死的,用各种粗劣的武器冲击和对射,以抢在大队日军攀上来之前占领这个高点。

    书虫子在“他妈的,他妈的”大骂,露着半截在沟壑外的身子向那挺机枪摔手榴弹,我一枪一枪向掩体里露在外边的日军射击,小家伙倒不客气得很,手榴弹摔完一个就来我腰上抽掉一个。现在我们对那个掩体威胁最大了,它只好再一次掉头想收拾了我们。

    小书虫在他那种过于暴露的投弹姿势痉挛了一下,他投出了那个手榴弹后又到我腰上来拔,这实在很妨碍我的射击,我只好破口大骂。

    我:“你大爷能不能一次多拿几个?数三个数再扔!——一、二、三!”

    他突然露出一个惊喜的表情:“你大爷……?”

    但是他扔出的上一个手榴弹在掩体里炸开了,机枪哑了,叫化子和人渣们冲上,世航和尚又一回施施然而来,对着那掩体里爬起来想够机枪的军曹轰了一火枪,然后他们开始压制已经快攀爬到眼前的日军主力。

    我呆呆地端着我的枪卧在那,书虫子一只手抓着我腰上的最后一个手榴弹,趴在我的身上。

    “他听出来我是他的同乡,因为我骂出句纯北平的骂人话,没死的话他会烦死人的和我挖掘同一座城市甚至同一所学校的记忆。凡事要往好处想,他现在烦不着我啦。

    我拨开了他,他抓得很紧,连我腰上的手榴弹一起拔了出来。我把他放在一边,和我们的人一起向在攀爬中还击的日军射击,他们的攻击意志还是很健旺。

    小头目在我们中间跑动着,把卧射跪射的我们扒拉起来:“走!国军兄弟赶快走!这里我们守得住!”

    我便冲他嚷嚷回去:“你们的人死啦!”

    小头目就过去,抱了抱那个死得很平静的家伙,放开时他从书虫子手上掰出那个手榴弹,拿在手上。

    小头目:“他连鞋带都不会系……走吧,世航给他们带路。”

    死啦死啦:“把枪留下。”

    我们就把那些救了我们几次的冲锋枪塞给他们,什么也不说。只是塞给他们。

    小头目:“好东西给我们太可惜啦,你们要拿它们打回来地。手榴弹吧,给些手榴弹就好啦。”

    死啦死啦点了点头,我们就卸下所有的手榴弹,我们装备精良,拖着大捆用得上用不上的书。他们像叫花子,我们尽量不看他们,因为我们将离开这里。

    世航和尚向我们稽首:“阿弥陀佛,施主要快,革命不等人的。”

    日军重整了旗鼓,掷弹筒已经开始在修正弹着点,我转头时看见放爆竹的被炸死了,我转头不看,搀住了我的母亲——和尚说得对,不等人的。他们守不了多久。

    我们离开这里。

    索桥在望,绳索和粗藤纠接而成,古朴蛮荒得像是从这莽林里长出来的,但我们身后响着现代战争的爆炸和机枪扫射。

    我们把书背过索桥,也许是因为还记着小书虫子的痛苦。我们虽然大半是目不识丁的,却没人放弃这些书,我们只放弃了牛和推车。

    和尚悠哉得很,把牛赶进森林——免得再被日本人捉去吃了,他还要合什送行,把横在桥头的车推开。好像还怕挡了后来人的道路。

    我们已经过了桥。我们一直瞪着他,但和尚从身上的大堆物件里摸出了土炸药来。开始在桥头捆绑。

    谁都知道,我们到得太迟,那帮**已经被咬成了胶着,他们和日军分开的唯一办法是死到最后一人。

    克虏伯:“过来呀!一起走啦!”

    世航:“施主过江的地方有棵榕树,树下就是回去的路。”

    迷龙:“过来说啊!你傻啊?!”

    但是和尚笑咪咪地跟我们鞠了一躬:“阿弥陀佛。国军兄弟万岁,远征军万岁,祖国昌盛,民族万岁。”

    迷龙就小声唏嘘着:“撞鬼去吧,整得我掉一地鸡皮疙瘩。”

    死啦死啦:“……走吧。”

    我们走的时候,和尚听着越来越猛烈的枪炮声,不紧不慢地绑着炸药。

    我们走的是下山路,下山将可到江边,因为我们背负着的书,我们走得很跌撞。郝兽医摔倒了,死啦死啦把他提起来,但这时候从身后传来一声与炮声迥异的爆炸,于是死啦死啦也摔倒了。

    他恹恹地爬起来:“……走啦。”

    克虏伯:“桥没啦。”

    丧门星:“他们……还有办法的,嗯,他们……鬼得很。”

    不辣:“神仙啊?”

    克虏伯:“和尚说,这样的人马他们还有好几百队。”

    迷龙:“吹吧就,这样打法,几千队也死光了。”

    豆饼:“嗯哪!”

    蛇屁股:“我看见有个家伙枪管都是弯的,你们信不信?真是弯的。”

    不辣:“他们拿了我们的手榴弹,不要真扔出去就冲啊。要死人的,不是他们玩的那种土炮仗。”
 楼主| 发表于 2009-3-13 22:36:3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九十章

蛇屁股:“傻瓜啊笨蛋啊叫花子啊。”

    郝兽医:“少说两句吧,积点德,少说两句。”

    迷龙:“他们死得,我们说不得?”

    不辣:“手榴弹蹦起来扔,你们见过吗?干嘛蹦起来扔?”他拍着自己已经光秃的弹袋,“我背这么好些干什么?我先趴着摔一个,炸花了炸雾了,我再……再蹦起来扔!”

    这事我深有同感:“没错。”

    蛇屁股:“笨蛋,该死的。团座,是不是?”

    死啦死啦:“……嗯。”

    郝兽医:“少说两句少说两句。”

    我们并没少说两句,我们扯着皮,拖着我惊魂未定的父母一路下山。

    后来我们一直唾沫横飞地诅咒和污蔑掩护我们的人,别无所思,别无所想,他们死了,永垂不朽,我们的胡言乱语也将永远同在。我们这样到了江边。

    狗肉在那棵大榕树下扒拉,这离我们上岸的地方真的不远。

    迷龙跳下水,从树下的水中拽出一条绳子,它很长,松松垮垮地沉在水里,但把它绷直了,就是又一条索桥。

    我们开始忙这个工作,并且我们仍然在大放厥词。

    克虏伯:“他们不会真死的。和尚高兴得很,不像要死的。”

    丧门星:“山里头还是有退路的。”

    豆饼:“嗯,嗯嗯!”

    我:“枪口都顶脑门子上了你往哪退?”

    蛇屁股:“是他们把脑门子顶枪口上的。”

    不辣:“对。”

    死啦死啦:“闭嘴。”

    他摸了摸那根被我们绷直了的绳索,然后直挺挺的,像一具尸体那样倒进江水里,我们看着他从江水里再露头,在激流中东进。他很反常,从过了江之后就反常。

    于是我们也那样子扑进江水,迷龙背着我的母亲。克虏伯拽着我的父亲。

    后来我们闭嘴了,除了江水的奔流我们再没听见其他声音。

    我们在东岸栖息,放下那些书,由我父亲清点——我们几乎觉得那些书是沾着血债的——同时还要把露出水面的绳索弄松,让它再沉入江底。

    我父亲又高兴起来,我真希望他看到这一路上的血肉横飞,可他就没怎么看到,我想就算看到也进不了他心里。

    他高兴了,所以他玩着手杖,咏着诗句:“雅意老山林,每作山林趣。引领山林景,赋咏山林句。”

    一直照顾他的郝兽医就只好向我悄悄苦笑:“老爷子还做得一手好诗句啊。”

    我:“做诗要力气的。他只有背书的力气。”

    我觉得饥肠雷鸣,我掏着口袋,掏出一点已经被水泡了的饼干,我看看我疲惫而苍老的母亲,把饼干递给她,我想她一样饿了。

    我:“妈妈……你怎么不拦着他?”

    我母亲:“拦着什么?”

    我:“每件事,每一件。”

    我母亲就答非所问:“你爹过得越来越难了。你怎么还这样子对他?”

    我没话,郝老头在后边推我,我看看他手上的食物——本地人的食物,一种黑乎乎的糍粑,我接过来。

    郝兽医:“那些人给的……你知不知道他们名字?”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这点食物也给了我母亲,我走开,下意识地走向死啦死啦身边,那是为了方便我父亲吃饭,一路上他都在用连目光都远离我这样的幼稚方式,表示我的大孽不道绝无可恕。

    我在死啦死啦身边看着我父母吃那点可怜的食物,父亲忙于整理刚才泡湿的书籍,我母亲像喂孩子一样掰开了喂他。

    我的父母老了,他们一生中从未有过感情,在老年时终于相濡以沫。但也老得再无关心外界的心力。

    其实我一直发疯地想见他们,见了,再转身打仗去,像从前臆想的那样,不那么茫然地战死,F0RTHEL0VEING。但根本轮不到我。他们先转身给了我脊背。”

    死啦死啦在旁边轻声嘲笑着:“不拿枪顶你爹了?你学会了什么?”

    我向着怒江而不是向他说:“什么也没学会。”

    我们拉着个长而松散的队形,走在我做逃兵时曾走过的路上。一辆一辆的卡车从我们身边驶过。现在禅达有很多来往的军车,比任何时候都要多的车,坦克、牵引的大炮,它们把尘灰与泥土抛在我们身上。

    我们快散架了,在这几天里散掉的不光是我们的体力。

    不辣忽然把枪一扔坐在地上,这回他是排头兵,他开始啜泣。

    不辣:“我不想走啦。出来想发洋财,除了一身疤拉,毛也没找到。”

    死啦死啦在他后边,所以踢了他一脚,我们每个人从他身边走过时都踢了他一脚。

    后来我们走远时,他瘸瘸拐拐跟在我们后边。

    后来一辆卡车停下,把正想回到我们队列的不辣拦在我们的视线之外,车上跳下个何书光,以及几个荷枪实弹,表情上对我们绝不友好的友军,然后一辆威利斯从卡车后抄了过来,把何书光们又拦在外围。

    虞啸卿、唐基一他们的司机是张立宪,很大的谱,少校司机。

    虞啸卿:“我瞧见我手上最不堪的一个团长,我疑心他已经投敌判国。”

    我们很紧张,但死啦死啦脸上的苦笑让我们知道紧张也没得用的,死啦死啦把他的武器全卸了,我不幸在他身边,就成了他家骡子。

    死啦死啦:“绳子还是铐子?”

    虞啸卿:“你喜欢哪个?”

    死啦死啦就伸出一双手,他喜欢铐子。

    但虞啸卿没理他,他上上下下审度着我们所有人,不得不承认,我们把自己收拾得还蛮像个打仗的样,以至虞啸卿没有露出嫌恶。

    虞啸卿:“过江了?”

    死啦死啦:“嗯。”

    虞啸卿:“交火啦?——美国武器好用?”

    死啦死啦:“派到我们手上的只有二十几支手提机关枪。好用也得看怎么用。”

    虞啸卿是个如此热衷于战争的人,他已经开始露出后悔之色:“早知道你的人带这个种。迫击炮卡宾枪什么也该给一些的。”

    死啦死啦眼里便立刻放着贪婪的光:“现在给也是好的。”

    虞啸卿掉了头,倒像在对山里的空气说话,“有份地图,张立宪他们费了很大劲做的,有些地方我亲手画的。因我军从来松散,不知何谓保密,故严令团以下军官不得执有——现在少了份拷贝。”

    死啦死啦就低眉顺眼掏出他那个地图包送过去,虞啸卿没好气地拿了,打开它。刚看了两眼就扫了死啦死啦一眼,死啦死啦就更加地低眉顺眼。这回虞啸卿就让所有人等着,把头埋在地图上再也不起来。

    死啦死啦:“西岸有些地方……画错了。”

    虞啸卿忽然急躁起来,把地图一放,猛拍着他的车:“上车,上车。我现在没空和你打嘴仗。”

    死啦死啦:“去哪里?”

    虞啸卿:“哪里都行,找个说话的地方。不是这一个人说话,几十个人装着在听的鬼地方。”

    他基本上是把所有人都骂进去了。

    但死啦死啦还在那犟:“我最好带上我的副官。”

    虞啸卿愣了一下,他那车上就一个空座了:“那我就只好赶走我的副官。张立宪,去跟小何共车。”

    他的人对他都是无条件服从,张立宪人桩子似地下车,敬礼,走到何书光身边,但死啦死啦还在默唧,他看了看我的父母。

    死啦死啦:“我还得先给他们找个落处。”

    虞啸卿很不想瞄地瞄了一眼:“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你双亲?”

    死啦死啦:“我团将士的双亲,现在是难民。”

    这种琐事不是虞啸卿要操心的,他又掉了头。自有唐基副师座来知机。

    唐基:“小何,这事交给你办。同袍的父母,想来你就会当是自己的父母。”

    何书光:“是!”那丫的转过头来朝着我们,便是施舍叫花子的臭脸,“去哪?”

    我“去……”了一下,只好瞪着死啦死啦发呆。

    死啦死啦:“迷龙,你家大业大,拍个胸脯行吗?”

    迷龙这事上倒是痛快得很:“这点小事也要拍胸脯啊?不把我拍扁啦?”

    那就算是有一个结果,我感激地拍了拍他,而虞啸卿这时已经把自己塞到司机座上,摁着喇叭。他早已不耐烦得很了。

    虞啸卿:“这么拖拖拉拉。是要我一个人打到南天门去吗?”

    于是唐基、死啦死啦和我赶紧上了那辆车,虞啸卿半点也没等。就发动了,他开车猛得很,我最后的回望也只看见我的人渣朋友们在帮着我父母把那些书搬上那辆卡车,而唐基想来会视我父母如自己父母的精锐们则袖手旁观——我瞄了眼唐基,他压根没回过头,想来他很习惯说一些自己也不会当真的话。

    虞啸卿今天在铁面皮下冰冻了一个笑脸,他心情好得要死,普天下还有什么事能让这家伙如此高兴?

    我看了看我身边的死啦死啦,他和我一样,一种担忧和思考的表情。

    我们在想同样的事情。

    虞啸卿生猛之极地把辆吉普车在并不怎样的山路上疾驰,我想我就没见他怎么用过刹车,多数的拐弯他都*方向盘和惯性完成。

    就这样他还要说话。

    虞啸卿:“要不要试试?你不是在学开车?”

    想起他是从哪里得来这样巨细无遗的信息,我就只好苦笑,被他问的死啦死啦连苦笑都笑不出来,只好陪着小心。

    死啦死啦:“我连二把刀都算不上,跑这种路*不住的。”

    虞啸卿腾出只手敲打着后视镜:“脑袋,脑袋。”

    死啦死啦和我都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唐基就笑呵呵解释:“你们师座不习惯看不到和他说话的人。”

    于是死啦死啦就只好用一个极别扭的姿势伸着脑袋,让脑袋保持在虞啸卿视野内的后视镜里。

    这样虞啸卿就高兴了,“换你来开怎么样?我不怕*不住。赌一个,开翻了,我绝不在你之前跳车。”

    唐基就又开始微笑:“我倒不妨在两位跳车之前下车。”

    虞啸卿:“我们把副师座放在路边好不好?这样翻了车就死两个该死的货。”

    死啦死啦:“是三个。师座。”

    虞啸卿回头看了看我。在这样的路上他这样做真是让我直冒冷汗,显然他完全把我忽略了,不过他毫不介意地回过头去。

    虞啸卿:“学开车吧,是好事,你可以想去哪就去哪。”

    死啦死啦:“……没人能想去哪就去哪。”

    虞啸卿便冲着他的后视镜喝斥:“这不是你说的话。你不是东西,很不是东西,但是你在做事,人做事,因为有想去的地方。我从来没有歇过,我有想去的地方。你也没歇,你也一样。”

    死啦死啦:“做事情。是没错的啦……但是……总也是要想的吧。”

    死啦死啦看着后视镜里的自己。我看着他。我觉得他很茫然,他大概也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更加茫然。

    不知道虞啸卿亢奋什么,我只知道是什么让我的团长沮丧,这回丢了魂的是他,丢在一座已经炸掉的吊桥那边。虞啸卿一如往常,猛犬见了同类。抖擞起十二分精神,却发现他好像在对着怒江的暗流吠叫。”

    虞啸卿:“想,想。跟你的渣子兵耗得太久了,你也耽于空想了——想去哪?”

    死啦死啦:“……祭旗坡。”

    虞啸卿一下把车刹住了,惨重得很,除了他我们三个都狼狈不堪。

    唐基:“我倒知道禅达有个地方不错……”

    虞啸卿没理他:“你订正了些地图错误,这功劳还没大到要我送你回去。”

    死啦死啦:“不是回去。师座,虞师不止是两个主力团……你再也没有去祭旗坡上看过了。那也是你的阵地。”

    虞啸卿在愠怒,但慢慢地咽回去,至少他尽力做对吧。他也是尽力做对的人。

    唐基:“……甚是。这话我也和师座说过。龙团长所言甚是。”

    虞啸卿再度发动了汽车。

    虞啸卿,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漫步于我们的战壕。这阵地上的很多人甚至不认得他,只是因为那家伙的军衔和气势而茫然地站起身来,迟疑地敬礼。

    阿译冲冲地跑来,敬得个礼,便哑在一边,瞪着我们。我悻悻地冲他咧了咧嘴,把头转开。我记仇的,他往师里捅事也捅得太过敬业了些。

    虞啸卿和唐基继续在我们的战壕里逡巡,这正是吃饭的点,虞啸卿查看的便不止我们的阵地和武器。以及他很不愿意看的那些面黄肌瘦、破衣破衫的兵员,也包括我们的饭碗。

    很久前我就明白一件事,虽然一直打压。但虞啸卿如果要在禅达方圆列一个同类,非我的团长莫属。他愤怒的是我的团长没做他的同类,倒和我们这些满身虱子的人渣为伍。好意和恶意都一并搁置了,他再也没来过这块阵地,我们眼光光地瞪着南天门的厉兵秣马,横澜山的日新月异,一天天变得荒凉。

    虞啸卿从泥蛋手上拿过他的饭盆,泥蛋从名字到实人都是一个泥蛋,用一种泥土一样的眼光呆呆看着他。虞啸卿从饭盆里拈了些菜,嚼两口,咽了下去,愣一会,又连饭带菜地抓了一把,咽下去,又发了会愣。

    虞啸卿:“什么东西?”

    死啦死啦:“芭蕉树挖倒了,树根剥了皮,泡盐水。”

    虞啸卿:“怎么吃这个东西?至少……伙食的费用从没拖欠过你们!”

    虞啸卿眼中的贪官——我的团长就只好苦笑:“师座,您是从来没买过柴米油盐的,现在的物价……是按咱们那点伙食费定的吗?”
 楼主| 发表于 2009-3-13 22:37:1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九十一章

虞啸卿把碗摔了,害泥蛋只好眼光光地看着自己的晚饭发呆。唐基开始亡羊补牢,他是那种永远会说亡羊补牢尤未晚矣的家伙。

    唐基:“我去给师里拨个电话,叫他们送些吃穿。”

    死啦死啦:“祭旗坡没电话,凡事一双腿子。”

    虞啸卿:“副师长,这也……太不成话了。”

    唐基:“不成话。下边做事的太不成话了。”

    他一边说一边在刷刷地写着字条,写完了就递给阿译:“林副团长,拿这条子去横澜山,叫师里送一车吃的过来,还有,军装褥具,库里又不是没有。”

    阿译:“是!”

    唐基:“赶快地回来。还有话和你说。”

    阿译又兴奋得脸发红:“是!”

    他掉头就跑,没跑两步堂堂一副团长就绊在锄头上摔了个狗吃屎,头也不敢回,爬起来就在战壕里拐了弯。

    虞啸卿都没心情看他,我们也没心情看他,我们看着虞啸卿继续在我们的战壕里挑剔,伴之以小声的骂骂咧咧,幸好这回针对的不是我们,而是让我们成了这样的人。

    阎王好躲,小鬼难缠。阎王觉得太不成话,小鬼不知道什么叫不成话。阎王有了态度,小鬼便忙做小鞋。虞啸卿翻了脸子,我们便成了渣滓。

    后来连虞啸卿也不好意思了,总也是他的部队,如此的寒碜也就是寒碜了他自己,便对了唐基附耳:“你看看他们最急缺什么,该给就给……他娘的这也叫个团?”

    唐基苦笑:“说你不要来这,来这就要交税。”但他没再说什么便去了。

    死啦死啦也在我身后捅着我附耳,他又恢复了精神:“快想。咱们最缺什么,过了时候就要不到。”

    虞啸卿终于来到我们这里最好的地方了,也就是死啦死啦和我住的防炮洞。整个祭旗坡上最宽敞,应该也是最危险的一个地方,危险不是因为日军,而是因为住在这里边的人。

    虞啸卿进来扫了眼便又开始发呆,看看洞顶上的那个天窗,又看看天窗下的那个坑——他从洞里看着天上的星星,又伸了手,似乎想够到星空。

    死啦死啦拥在虞啸卿旁边,现在说他小人都不够,像个小偷。

    死啦死啦:“吃和穿不是最急的。最要命的是是武器。我团全部重火就两挺重机枪,轻机枪和掷弹筒加一块刚过十个数。中正式在我这老兵才给,算好枪,其它都是些汉阳造、快利、辽十三这种老爷爷货,我想师座的特务营里随便挑个连,火力都强过我整团。”

    虞啸卿心不在焉,倒是像我一样从洞里看看星星出神。大概人都喜欢换个角度看熟悉不过的东西。

    虞啸卿:“你还有门炮,战防炮。拿一门小炮就跟整个炮群对轰的家伙。”

    死啦死啦便装作很抱歉的样子,“卑职一心想的是抗击日寇。隔岸相安无事,我军极易松懈。”

    虞啸卿:“卑什么鬼职,你不卑得很。禅达是先成了怒江最坚固的防区,才有源源不断的物资进来。能如此,我、唐副师、你,功劳各居三分之一,只是你那份最见不得人,否则我让你活到今天?”

    死啦死啦打蛇随棍上。“既然不卑得很,整团才一门小炮也不够得很吧?”

    虞啸卿压根没理他,跳了跳,想够天窗外地土层——他在我们这倒是放松得很。

    我忙捅着死啦死啦和他附耳。

    死啦死啦:对啦,最要紧的。主力团营一级、特务营连一级都有派美军人员去教授指导,美国武器好用,可不是搂火就完。我们总也得有个人教吧?”

    虞啸卿瞪了他一会儿,“你讨债的?”

    死啦死啦:“我要饭的。”

    虞啸卿今天心情真是不错,仍是铁面皮下冰冻一个笑意——但他把话题转到那个天窗上。

    虞啸卿:“这是重炮榴弹砸的吧?没炸?没死人?”

    死啦死啦:“吓疯一个。”

    虞啸卿:“这么大个玩意落下来,吓疯了不奇怪。”

    死啦死啦:“疯了又好啦。此人——师座请回尊首——即斯人。”

    我只好很冷酷地向虞啸卿敬礼。

    虞啸卿瞄了瞄我:“这家伙……好像还做过逃兵?”

    死啦死啦:“疯啦。逃兵也不奇怪。”

    虞啸卿对我的兴趣还不如对那个洞。“怎么不填上?”

    死啦死啦:“不碍事。日本人现在也越耗越穷,他们没钱把两发炮弹打进一个洞啦。咱们倒是越来越阔啦。听说师座现在都有坦克和一零五炮啦,六零炮有得多,二零小炮都闲置啦。川军团就一门炮,一个手指头拦不住脸啊。”

    虞啸卿看起来就像又要给死啦死啦一个大嘴巴,“我说你的傲气呢?怎么就成了这样一个贱人?嗡嗡的好像……”

    死啦死啦:“苍蝇。”

    虞啸卿:“中饱私囊的军需。”

    死啦死啦:“饿的。师座。”

    虞啸卿:“我给过你吃饱的机会,不是,是吃好的机会。”

    死啦死啦:“傲气。师座。”

    虞啸卿瞪了他一会,对着他的脸虚击了一拳,但他还是绷紧的面皮实在让我忍不住想替他笑笑。

    虞啸卿:“做人就是这样。有人做得左右是人,你就做得左右不是人。”

    死啦死啦:“师座是哪种呢?”

    虞啸卿倒有些自嘲起来:“我是取必有舍,得必有失。左是人,右就不是人。右是人,左就不是人。”

    死啦死啦:“师座好看得开。”

    我想虞啸卿心情真是好得要死,连这样的缺德口气也只是让他瞪了瞪眼,然后老实不客气地找张最舒服的床坐下。

    虞啸卿:“要不要教你个升官妙诀呢?等我战死了,下回换个师座问你,怎么不填上。你就说,开个天窗,心里亮堂。抬头就看见鬼子造的孽,好记得卧薪尝胆,马革裹尸。”

    我还真不知道这家伙也是懂幽默的,他两条长腿一支,在我们的破洞子呆得好不悠闲。

    虞啸卿:“屁话自有屁人听。我被重用,因为听唐副师的,拒掉个屁用没有的虚衔,说什么不克南天门不受将衔。会打仗就是会打,不会,有没这个衔照旧不会。”他有些忿忿起来:“人这东西。常得做些功夫给人看,搞得自己连真假都不知道。真他妈的。”

    死啦死啦:“师座节哀。”

    虞啸卿:“再损,我命令你自己割了舌头。你跟我作对,我跟上峰某些不思进取的庸人作对,各念一本经——可自己心里要亮堂。”

    死啦死啦:“可是我不亮堂。”

    虞啸卿:“我知道的。是啊,我在整你,还是存心的。人生一世。不是裁缝铺里订下的衣服,还能照你的形长?我这屋子矮了,你站直,捅个窟窿才好。这才是你,才是逆潮而动,独拒日军于南天门之上的那个妖孽。妖者,诡变之妖,孽者,你的骨头,逆潮的勇气。”

    死啦死啦:“不是的。师座为人的分明。是乱世中我心里难得的亮堂。”

    看起来虞啸卿心里便舒畅得多了:“那我更管不着了,我不是来开导你的,我是来我师最不堪的阵地上逛逛。”他让自己呆得更放松了:“你说怎么回事呢?我那帮手下,从来连个玩笑也不会开。是的,师座,誓死追随。师座,他们不是屁精,我身边不容屁精——可天天说死说活的干什么?”

    我不由笑了笑,虞啸卿眼尖得很,立刻便喝斥:“他总在这里做什么?到哪里你都要带着这只大草包吗?”

    我只好又冷酷地敬一个礼,打算就此出去。

    死啦死啦:“待着。师座,您有一万二千个必须听命于您的部下。他是其中一个——可你现在占着是他的床。”

    虞啸卿:“那又怎么样?”

    死啦死啦:“总不能占着人家的床。还让人滚蛋。师座是讲理的。”

    虞啸卿又瞪我,这回我就当没看见了。

    虞啸卿:“他让你留就留?他惹祸太多。我随时可以毙了他。”

    死啦死啦只好耸耸肩,而虞啸卿还瞪着我:“好吧,也许你不那么草包。呆着吧。”他又不再管我了,但是向死啦死啦抱怨:“不草包,可还是厌物。有个厌物在,就没了说话的兴致。”

    死啦死啦:“我来猜师座想说的吧,这样就有兴致了。”

    虞啸卿可没什么兴致:“猜吧。不过我不爱猜谜,小时候家里私塾出字谜让猜,被我拿砚台打了。你要猜错我也照打。”

    死啦死啦:“师座从不歇息,今天却悠哉游哉跑来闲话……”

    虞啸卿:“是你骗来的。好个狗胆,见了我不怕追究官司,还一心要饭。”

    死啦死啦就涎笑:“逆潮而动,当如是也。师座今天怔怔忡忡,忧喜参半,言里话外,又是感慨人生冷暖,世间苍凉……”

    虞啸卿:“我有那么无聊吗?”

    死啦死啦:“人不总是那么有聊的。其实师座自己也知道您的手下为什么开不得玩笑。‘国’、‘民’、‘军’,除了这三字,师座从无他顾,挤得那帮年青人也快把不是这三字的全当禁忌了。您瞪着我,那意思就是有屁快放,我赶紧。师座又不是个喜欢搞得神神秘秘的人,这事情明摆着,就是师座一直努力的事情总算有个结果,好结果,可又有些隐患,变数不定。”

    虞啸卿:“哦嗬?我有什么事情?”

    死啦死啦:“难道师座也成了心口不一的人吗?除了以虞师之力拿下南天门,用您的刀砍下竹内连山的脑袋,师座来禅达还想过第二件事情?”

    虞啸卿:“错啦。”

    死啦死啦:“那我心里要更不亮堂了。”

    虞啸卿:“不光一个竹内,所有的。所有欲斩我民族之头颅的,我砍他们的脑袋。”他忽然笑了,我发现这家伙笑起来很调皮:“可我真要那样做了,不出几天。就要沦落到比你更惨,我的民族先会治我个野蛮愚昧的罪名。”

    死啦死啦:“我好像还没有挨揍。”

    虞啸卿站了起来,在屋里踱了两圈。他拿起我的中正式。在手上掂了掂,架在枪眼上,又询问地看了眼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可以的。美国人的机器长城,中国人的血肉长城,都把日本人耗得差不多啦。现在一发三七炮弹过去,最多换几发七五炮弹。”

    于是虞啸卿拉栓,上弹,射击。我知道他是个杀人如麻的老手,可没想到他能这么快打光五发子弹。

    南天门一片死寂,并不因他是一师之尊就开了特例。

    虞啸卿:“头五枪是你开的。虞啸卿,这一战你终于可以攻击。不用退让,无分敌我,早已经别无选择,这是殊死之战。虞啸卿,你在这里以枪弹为誓,此仗你必殚精竭虑。哪怕粉身碎骨。百年国耻,就算用尽最后一兵一卒,一枪一弹,乃至你自己的最后一滴血,你也可以笑着去死了,你这一生终有值偿。”

    我和死啦死啦只好直愣愣看着他发神经,好吧,我知道那是很严肃的,是一个人心中的神圣,那不是发神经。

    但是往下虞啸卿就开始对着死啦死啦发神经:“他妈的。头五枪不是我开的!你这家伙一天一炮,就没停过!搞得老子发誓都理不直气不壮!”

    死啦死啦只好不出声地干笑。

    虞啸卿:“算啦,猜对了。你也知道,驻印远征军的弟兄们早开始反攻,只咱们滇西这边是谈了撕,撕了改,改了再谈,我做孙子,扮英雄,装乖乖,也就差派敢死队去把他们谈判桌炸了——现在好啦。滇西攻势已定。我师与竹内交道也打了有些日子啦,当仁不让。攻打南天门,首战前锋。”

    他是如此兴奋,在这屋里走来走去地都呆不住,索性出去。

    虞啸卿:“你这地方憋气。走,陪我出去看看南天门。”

    然后他走了,死啦死啦一时没跟上去,我也站在那里发呆——装呆,确定虞啸卿走远了就开始耻笑。

    我:“虞大少爷有够骄横,不过是上头的政客让他干等了会,就当受了天大委屈。”

    死啦死啦没说话,他在发呆。我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死啦死啦:“都拼光了,以后怎么办?”

    我:“……什么?”

    死啦死啦:“别装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然后他追着虞啸卿出去。我愣了一会儿,卸掉打西岸回来就没卸下来过的负担,但我知道我很快就会追在他身边出去,因为放心不下。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虞师比我团好也有限,直到昨天还在为生存奔命,一天一天,我们看着南天门成为今天的怪物,我们知道虞师根本没有做好进攻的准备。

    但是那关我们什么事呢?在虞啸卿的眼里虞师只有两个团,就像刚才在这里他眼里只看见两个人,我团绝不会被他送上战场。他魔障了,但是那又关我们什么事呢?

    第二十三章

    这样并不愉快,拿着一位师座和一位团座大人的零碎,望远镜、外套、地图、文具、长枪之类的,跟屁虫似地跟在后边一而且那两位还都是哪里难走往哪走的货,我们战壕里的人渣讶然地看着我,因为我那一脸晦气。

    我只好对自己嘀咕:“说什么说?有什么好说的吗?”

    但是死啦死啦还在追着虞啸卿说:“……竹内那家伙和您一样,从上了南天门就没歇过。虞师没歇过的人,说得不恭维点,就您一个,那边所有的人都不要休息的一您当南天门就是您看到的三条防线一个主堡?我们与日军作战多年,有哪一次他们会把要人命的家伙露在外边的?”

    虞啸卿:“知道。”

    死啦死啦:“知道南天门下边有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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