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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林子雨霖

在线小说连载《我的团长我的团 》全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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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13 23:26:0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一百五十三章

死啦死啦就不再罗嗦了,拿起茶茗了一口,很香很酽,让他忍不住想舒散一下筋骨,能让人喝成这样的茶自然是没什么问题——哪怕他是一个很少有机会喝茶的人。

    于是他像是庆幸又像是抱怨:“还真是茶。”

    上官戒慈没理他。他就又享受又受罪地喝着那杯茶。

    茶里除了茶叶和水真的没有什么,我的团长欢欣兼之失望,如果这样就被谅解,他又如何谅解自己?

    然后他就闻到了那个他永生难忘,并且一次就熟悉之极的气味。死啦死啦回过头,雷宝儿给他端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刚冲的荔粉,小孩子阴郁,但是有礼彬彬——什么让他成了这个样子。

    雷宝儿:“叔叔,甜的。”

    一个已经喝过一次的人,离几米远也闻出那股子热气一蒸,刺鼻之极的味道了。

    死啦死啦苦笑着,回头看了眼上官戒慈,人并没看他,也并没人管他,还是那样,爱喝不喝,由你。

    于是死啦死啦由得那碗藕粉放在桌上,茫然地摸了摸雷宝儿的后脑勺,“小孩子,头真圆,跟你爸爸一样圆。”

    雷宝儿:“爸爸的头是扁的。”

    死啦死啦怀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就他一向拍人脑袋的习惯来说,那么他的手心怕就是八角的。

    雷宝儿:“龙爸爸的头才是圆的。”

    死啦死啦就很崩溃了,再一次看着那碗味道扎鼻子的藕粉发呆,想上吊时没有绳子,不想上吊倒就有了绳子。

    雨已经不那么下了,滴滴的,答答的,我跟那块抠着我面前的墙皮。老百姓家的墙是就的土坯,下过雨之后质地松软得让人就忍不住去抠,我已经把它抠出一个大坑来。

    有个老太太出来跟我急:“抠啊抠啊,再抠就要被你抠倒地!”

    我就半死不搭活:“不会倒。倒了把我埋这。”

    然后我立刻活了起来,我从老太太身边蹦开的时候差点没把老太太吓得跳了起来——因为我等的人出现了。

    死啦死啦,猛然打开了院门,然后从里边冲了出来,我父亲追在后边嚷嚷。

    我父亲:“怎么又没把书带来?!”

    死啦死啦:“下回下回!”

    他径直扎向我这里,离得老远我就闻到那股熟悉之极也难闻之极的气味,他跟没看见我一样。像是被鸟枪打了的野兔子扎向巷道深处。他迅速把我抛在身后,而那老太太还抓住我不放。

    我:“打过来啦打过来啦!”

    老太太便失了惊。那速度冲南天门都绰绰有余:“鬼子打过来了打过来了!”

    她人也没了,门也闭了。我蹦着颠着去追我的团长,他都已经跑过巷角了。

    转过角,就听见呕吐声,看见那家伙把脑袋狠顶在墙上,一块松动的墙砖都被他顶得掉下来——比我抠抠的威力大得多。然后又是那一套,挖和吐,并且是吐不出来什么的。

    我:“别吐出来啊!别吐!别吐你就成啦!你就总算弄成一件事啦!你弄成啦!偿了心愿啦!”

    我一边捡起砖头,平拍他的脊背,帮着他催吐。

    “帮帮我,水。”他抬起一张暴汗淋漓地脸对我呻吟。

    我瞪着他发呆:“……我们回南天门吧?我们干嘛从南天门下来?”

    他应该是压极没听,因为我没去找水,他就一下子猛扑在地上,像狗一样,猛喝地上水洼里的积水。我瞧不下去。我拖起他,去能救他地地方,“……你让我怎么跟全民协助说?!”

    全民协助坐在门槛上,皱着眉,要通不通地抽着水烟筒。据说他将在下一个节日的下一个节日的某一个见鬼的下一个节日回去,但现在他烦心的怕不是这件大事,而是死啦死啦又占了他的吊床。

    全民协助向我抱怨(英语):“他们告诉我要到圣诞节才会考虑我的回程。我看我要在中国做一个农民了。”

    我只能厚着脸皮(英语):“想想办法,想想办法,全民协助。”

    全民协助(英语):“……刚洗过胃又喝了同一种毒药——两发子弹钻进同一个弹孔也不会比这个来得荒唐……他是在尝试自杀吗?”

    我摇头,全民协助也用不着看我的摇头。他自己摇得更狠(英语):“如果他也会自杀。那我现在一定在月球上……我要在月球上做一个农民了。”

    我也气得在含讽带刺(英语):“他最近有了良心,现在在洗涤灵魂。他如果不这么干。刚换的良心就会死掉。”

    全民协助(英语):“这是宗教吗?释迦牟尼?中国道士?伏都教?”

    我没好气地(英语):“是他一个人的宗教,叫心安教。他是他自个的教宗。”

    全民协助(英语):“我很想加入。”他站了起来:“药不够了,我也许只好用枪药给他洗胃了。”

    我(英语):“用什么都行。”

    全民协助就小跑开了去做预备了,我瞪着吊床上的那个家伙,他汗湿得把吊床都给浸透了,可清醒得很,瞧着天顶出神。

    我:“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死啦死啦:“我想让她离开禅达……这地方死的活的全混作一堆了,在这呆着的人总有天要把自己耗死……她该死吗?迷龙我救不下来,可是她该死吗?”

    我哑然了很长时间:“……没有别的办法?”

    死啦死啦:“没有。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是地,既然他带着我们在长久的一筹莫展中活到今天,那确实是他说没有就是没有。

    我:“已经没有药了,再来一次,我们只好给你上大粪了。”

    他没吭气,摸着火烧火燎的肚子,看着天顶。他大概是像蟑螂一样抗药的吧,这回他连幻觉都没有。

    他什么也没说。于是我知道大粪他也无所谓。我们攻上了南天门,我们甚至能让怒江改道,但我们没法让人偏离他要做的人。

    我搀着那个又一次大病初愈地家伙进来,找了张椅子把他放下。我觉得不大以劲,每个人都看着我们,每个人都不说话,看得出他们曾在讨论的话题在我们进来时被打住了——我以为说的是死啦死啦。

    我:“他没事。今天不会暴毙,明天就不好说。”

    丧门星直冲冲地:“张立宪说我们快可以回家了。”

    我愣了一下,我现在知道他们在怔忡什么了,我看张立宪。张立宪大概是从放了这谣言后就没插嘴过,坐在那发怔。

    我:“扰乱军心吧。哪来地谣言?”

    张立宪瞧我一眼便转开了头。给我一个不屑回答的表情,余治过意不去,一五一十地复述:“跟我们要好的军官都跟他们带地兵交心窝子了,没实说,可让他们想想仗打完以后地事,别只想回十万八千里外的老家了。那些地方都教小日本榨干了也打烂了,想想有没可能卸了这身皮做本地人地倒插门,可能还要好一点……我们也就是带个话。”

    没人说话,有人叹气,不会喜悦的,已经适应了这么多年,这种消息扑过来就是让人失落。

    我:“……倒插门也是个去处,这地方男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你们洗干净了也能吃香。”

    丧门星下意识地摸了摸他贴身装的兄弟:“我是一定要回去的。

    克虏伯就忧心忡忡地:“我怕卸了这身皮连饭都没得吃。”

    我就看阿译,阿译正入定。好像他耳朵里听见了谁都听不见地《野花闲草蓬春生》。

    阿译:“……我不想回上海。你会想回北平吗?孟烦了?”

    我脸上僵硬了那么一会儿:“……谣言。等真脱这身皮的时候我才说它不是谣言。”

    我回头去瞅死啦死啦,他安静地坐在那养着神,好为下一次的服毒做预备,这一切与他基本无干。

    我远远地跟在死啦死啦,他已经恢复了一些。不**形但眼睛象疯子一样炽热,他现在去迷龙家脚步都不带犹豫的。我跟在那么个似乎与他无关又实则有关的距离,我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只是跟着去。

    回家不是谣言,用我们动物一样的嗅觉也能嗅出它绝非谣言。只是回家和他无关,他是个连祖籍都没有的人。

    我又一回在那抠着墙皮。墙上那个土洞已经被我掏得越发大了。那家伙又一次从迷龙家里撞出来,我父亲又一回在后边嚷嚷着徒劳地想要追上他。

    我父亲:“我的书到底被你做什么用了?”

    我又一次架起那个跌跌撞撞地家伙去找救治的地方。

    后来他又去了几次。我想他怕是喝药都喝出抗体了,且死不了,我不用去了,可我还是跟着去。我觉得迷龙老婆的怒气不会歇止了,摧塌八百里长城也不会歇止,可他总会告诉我某个他认为大有希望的细节。

    那家伙,腹痛如绞,冒着冷汗,被我架着,还要跟我唠叨:“……她儿子裤子上的破洞今天给补了,不是补丁,补了个花。”

    我:“……又怎么样?”

    死啦死啦:“今天她门上多挂了个小镜子,是本地人拿来照妖的。”

    我:“那又怎么样?人兴许就是说你别来烦啦。”

    死啦死啦:“不是的,你不懂,她一直着意让院里跟迷龙死的时候一个样,连一片树叶都不肯多落的。”

    我:“你跟迷龙说照顾她们……就是这么照顾的?”

    死啦死啦想了想,嘴里喷吐着毒药的气息:“……不算照顾吧?”

    我:“……你看上她啦?”

    死啦死啦,我也真服了他,答得真是毫不磕巴:“恐怕是。这辈子打过交道的女人怕也有几十号,拢一块怕还比不上人家一根小指头。”

    我:“有希望吗?”

    同样的绝无磕巴:“没希望。”

    我就沉默地架着他去找洗胃的地方。

    是没有任何期待。你能有什么期待?我们都没有期待。

    “你走吧。”我一脸权威地说。

    而阿译小心地把那摞我们凑出来的脏乎乎地钱放在不辣面前的砖头上——不辣那小子已经越来越像个花子,三生九世的花子。死花子一脸傻气实则两眼精光地看我们背后,看我们左右,看整个他的华宅,我们就不上当,我们知道没什么可看的,除了蜷在一边把自己窝成乌龟一样的横山光寺。

    不辣:“走哪?你们快把话说清楚。我要去讨饭。”

    我:“回去。”

    不辣:“回哪?”

    阿译:“回你老家,你说有两条河包着地地方,你说有最好吃地米粉的地方。”

    不辣开始嘻皮笑脸:“赶我走?做叫花子还怕赶?”

    我和阿译互相看了看,因为让不辣走,这是我们俩互相地一个计议。

    阿译:“这里的仗快打完了,你看不到吗?你闻都闻得到啊!”

    我:“山高水远的,你蹦不过去的。”

    阿译:“孟烦了托了人,找到个往那边去地车队,差不多能把你带到湖南了。机不可失的!”

    我:“我托个鬼?是四川佬帮忙找地,我才不要居他的功劳。”

    不辣:“你们两张嘴都讲糊了。不管我呀?”

    我就压低了身子,揪住他的衣领:“要得——你只准讲这两个字。”

    不辣就看着我们嘿嘿直笑。

    我和阿译不知道去哪。可有兴趣替不辣决定。虞师捷报频传,打官的开始打包细软,我们就打包残肢和记忆。

    然后不辣伸出一只手,指着那个蜷成一团的死日本佬:“能带他吗?”

    我一下把不辣擞开了,连阿译都一脸气恼。

    我:“你他妈的。”

    阿译:“你他妈地!”

    我:“一车子你不认得的兵,能容得你个死叫花就算情份。还能容个早该被砸成酱的杂碎?”

    阿译:“你知道这机会来得多不容易吗?现在的车队连根针都塞不下,因为哪个官都在往家里挟带私货!”

    我:“丧门星背的他自家兄弟的骨头,你他妈的弄了个什么奇怪玩意?”

    不辣还是嘿嘿直笑:“又不让我讲话了。都一样的,都一样的。”

    我:“一样个屁!”

    不辣:“要打仗,我们都是照着对方脑壳开枪的,战打完了,我跟他一样都是要饭地。都一样的。”

    我吁了口气,看了看阿译,阿译点了点头,尽管很艰难。

    我:“你摁住他。”

    阿译就把不辣摁住。不辣好像也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他不挣扎,我从裤腰上拔出全民协助的那枝柯尔特,上好膛,走向那个蜷成了团的家伙。那家伙坐了起来。也没躲,只是抖得风中一根草也似,他哆哆嗦嗦盘膝坐好,哆嗦得盘膝时都得要用上自己的手,他把双手合了什,闭着眼。流着眼泪。很急促地也不知道在念些什么。

    不辣就哈哈地乐:“打吧快打,你快打完他。下一分钟好给我收尸。莫以为一条脚地人就没得办法把自己搞死。”

    我没打,不光是因为不辣的威胁,不光是因为我知道他说了就做得到,也因为我有点打不下手。不辣就轻拍阿译摁着他的手,阿译无力地放开了。

    不辣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要饭家什,钵子拿在手里,罐子用绳子系在手上,柱着树杈,他跟我们俩不在似的,只跟那个小日本说话:“莫乱跑。我回来帮你带饭。”

    我想他们俩的交流大概象狗肉和死啦死啦交流一样不用言语吧,横山立刻就听懂了,听懂了就蜷成一团,说是跪着磕头也不像,倒像激动过度死过去了,在那抱成一团。我们也不管他也不关心,这地方没有人会激动死地,我们只是跟在一个蹦蹦跳跳地不辣后边。

    我喃喃地牢骚:“他妈的,那么多心血全白费了。”

    不辣:“哪里白费啦?不这么干你们要不得过。现在你们干了,过得去了。快点快点,别老让一条脚地等你们。”
 楼主| 发表于 2009-3-13 23:26:4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一百五十四章

我们就只好加快步子跟上那个一条腿的神行大保,不辣叫我们跟上是有事情的,他把那摞钱又塞了回来,塞给我我推开,塞给阿译,阿译推开。

    不辣:“你们要害死我呀?我真要蹦回湖南,带这些还不是自寻短见?要蹦回去,我身上就不要有别人想要的东西!”

    他说得对,我嗯了一声,而阿译默默地接了。

    阿译:“……你真就把一个小日本看得比我们还要紧?”

    我:“我讨厌他。我现在还想点了他。”

    “我也讨厌他。“不辣兴高彩烈地同意:“我也讨厌你,还不是要一起过?”

    阿译:“……别把我们跟个鬼子放在一起比。”

    不辣:“当然没得比。我跟你们讲,我讨厌他,我一讨厌他,就骂,打仗我们湘人没少死,正好出出气。他个姓王八就哭,就跪着磕。”

    我:“假的啦。他现在用得上你而已。”

    不辣兴致全然不减:“我当然晓得。”

    阿译:“……等他一用不上了你了,你睡觉他就给你一块大石头。”

    不辣:“那倒不会。”

    我:“……确实不会。”

    阿译就很有些讪讪,因为那显得他心理阴暗。

    我:“阿译就是担心你,还有遇事爱往坏处上想。他要是坏心眼,世界上没有好心眼了。”

    阿译就连忙展了展容:“谢谢。”

    我:“可现在是在打仗,仗打完以后呢?你帮他做这么多,他还不是要回去的。你值不得为他这么做。”

    不辣便也开始有了点怒容,对横山发的,而不是对挑拨离间的我们:“快回去好了!回去好了!千万不要再来了!跟你们说我讨厌他嘛!屁大点事也要跪,毛大点事也开哭,要讨饭他那腔调开口就变肉饼子!乌用场派不上还要分走我一半食!”

    我们不再说话了。陪着他走吧。

    他讨厌横山,可他现在得这么做。要不然,用他的湖南话说,不得过。

    我和阿译后来就站在街头,看不辣要饭。我们在这也许有好处的,我们在这,上次赶过他的那个花子头儿犹豫再三没有过来。而不辣蹦着跳着,涎着笑着,有时有,有时没有。饭是讨得离我们越来越远。

    不辣爱蹦,蹦得离我们越来越远。那是下意识地,他已经彻底地远离了我们,也许还念点旧情,但他已经彻底厌离了我们所在的世界。

    我和阿译互相看了看,我和阿译都明白。如果让我们也像不辣那样粗鲁和一无所求,说不定我们也蹦在他的身后。

    后来一辆车停了下来。就停在我们面前,车上的军官下来,向我们敬了个礼——这时我才发现他是小猴,不过这会他让我们觉得很陌生,因为我们熟悉的是他对张立宪和余治的那张脸,现在他拿出的是一张师直对下属团的脸。

    小猴:“我师公务。让你们去一趟。”

    我们讶然得很,着实讶然得很。

    我已经讶然得出了声了:“我们还有什么公务?”

    小猴便多给了一句,那多半还是看张立宪的面子才说的:“师座从前沿回来了,正在西岸江防候你们。”

    我瞧阿译,发现阿译也在瞧我。他是屁都不敢放一个地。那我放:“候我们?候我们干什么?”

    小猴:“不是候你们,是候龙团座和你。”他已经不耐烦起来:“上车。”

    于是我上车,我最后看见的是站在那里茫茫然地阿译,还有更远处笑嘻嘻冲我敬礼的一个叫花子。

    车又一回停下,死啦死啦正一脸吸毒鬼相地站在迷龙家对街卖呆。

    小猴又一次地下车敬礼:“龙团座。师座有请。”

    死啦死啦诧异地瞧着车上的我,我向他大做诧异的表情和手势,他倒是没我那么多废话,径直就上了车。

    然后我们行驶。

    我又一回地毛骨悚然,原来师里比我们还了解我们的踪迹。

    第四十一章

    车在山野中驶行,这是西岸。但不是我们熟悉的西岸。

    它没有我们习惯地硝烟味道,反倒是越来越曲径通幽。偶尔我能从林叶间扫见并不豪华但是清雅的山间小筑,看得到火山石切筑的院落,也闻得到硫黄的热气。

    我一直在左顾右盼,有时就把手在死啦死啦眼前晃晃,他大概是嗑过太多药了,这些天总有些睁眼瞎子才有的表情。后来我瞧见丛林里有若隐若现的岗哨。

    早听说西岸有火山,天然温泉可以让人解乏甚至忘忧,我立刻生了带小醉来散心的念头,这个念头更立刻地打消了,这里有岗哨,是只有高官才能来的平民禁地。

    车停下了,我们木然瞧着那片林子,它倒是蛮合适我们打日本人伏击或者日本人打我们伏击的——这是我们下意识的想法——然后我们跟着小猴进了林子。

    林子里围着树,用军用帆布扯了幔子,小猴把我们带进的是这里。

    小猴:“更衣。”

    几块大白毛巾拿了过来,我们真是很久没见过这么白的毛巾了,伺候我们更衣的是军人,可我们听见很遥远地传来女人的笑声。我终于开始有点赧然,不是因为脱,便脱作光屁股也没什么,是因为白毛巾衬在我们身上根本就是两个乾坤。

    我小声地:“虞啸卿这娃终于成唐基了。”

    死啦死啦瞄了眼,小猴他们离我们很远——看叫化子的烂黑皮衬在白毛巾上并不是多有趣地事情,于是他也哼哼哈哈地回应:“你说娘们?虞啸卿再掉也掉不到这个地步。”

    我:“走着瞧。”

    死啦死啦:“走着瞧。”

    小猴已经近来:“师座有请。”

    于是我们就去见师座,跟上回装在一架破飞机里摔在缅甸一样,上回裹的是花布,这回裹上白毛巾。

    穿过那些迷宫一般的丛林小径,很远我们就看见虞啸卿坐在一潭热气蒸腾的水眼里,一个人,周围并非没有军人。但离得他很远——不仅是距离上,也是心理上——现在他那股子拒人三尺之外的气场越来越强了。他低着头,瞧着蒸汽里飘着的一片树叶,一樽大托盘在他身边飘着,上边放着酒壶和酒瓶,但他根本没有去动地意思。他那张瘦脸象刀刻一样,刻着孤独自闭和更多地东西,裸着的膀子上有一条绷带交缠地新伤。

    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虞啸卿,几乎是我们下南天门的同时他就奔赴西线战场,现在我们看见一张倍受折磨的脸。肩膀上还伤得不轻

    伤成这样的人不该泡在水里,可这关我什么事呢?让他泡死好了。

    我们又一次听到女人的笑声。这回还夹进了男人的笑声。

    虞啸卿皱了眉,从水里伸出一个指头动了动,我都不知道他的部下是怎么看见的,但他们就是看见了——他们怕是每一秒钟都要盯着师座大人地举动吧?

    虞啸卿:“什么人?”

    小猴:“是县长家里的……”

    虞啸卿用不着等到听完:“叉。”

    什么疑虑都没有,小猴立刻招几个兵去了,没一会我们就听见男人地呼痛声以及女人的惊叫声。然后立刻安静了,相信小猴一定是一丝不芶把人叉走的。

    虞啸卿:“他俩留下,你们都走。”

    于是所有人都走了,我和死啦死啦扯着毛巾傻子一样站在那里。虞啸卿看着水面,不吭气,拨开那片他已经看了很久的树叶。

    他有了权力,从东岸到西岸,现在军长也要让他锋芒。他很难过,可在他一生中最难过的几个月里他的仕途走得超过以往地十年,可他还是很难受……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虞啸卿:“能下来吗?我是请你们来洗澡。不是请你们来看我洗澡。”

    死啦死啦用手在胳臂上搓了搓,黑泥成条地下落,这是他不下水的原因。

    虞啸卿:“半小时前我比你还来得脏,我刚从前沿回来。”

    死啦死啦仍然在犹豫,我就更不用提。不,不是不好意思,我们才不是嫌自己脏——而虞啸卿也知道,他用眼角都瞟得出来。

    虞啸卿:“我也讨厌这里,看惯了血和土,这里就绿得刺眼——可我想找个能和你们坦诚相见的地方。”他从水里站了起来。以便我们彼此看得更清楚一些:“我的身上也不缺伤痕。弹片咬到我的时候,也不会觉得这人是一身虚肥臃肿的死肉。好了。现在我们都一样了,伤痕就是军衔和勋章。”

    后来他瞧了瞧我们,微笑:“哦,你们俩的痕都多过了我,那你俩位今天就是我的上峰——下来下来,我的上峰,地方不怎么样,可是水很干净,如果你们不嫌我刚才在这里泡下了六斤老泥。”

    那就却不过了,我犹犹豫豫地走近了一点,死啦死啦在水眼边坐下,拿人家的洗澡水泡他的脚丫子,一个一个脚丫子地泡,舒服得直叹气——我知道他存心在惹人生气,虞啸卿也知道,虞啸卿斜眼瞧着他,很久不见虞啸卿这么瞧他了,又好气又好笑的。

    虞啸卿:“我建议你把自己整个泡进来,要泡透了,要出一身透汗。可以清毒的。你最近很需要清毒。”

    死啦死啦一下子被定格在那里了,他歪着头,两只手还在自己脚巴丫子上头,虞啸卿很友好地看着他,他们俩关系最好的时候虞啸卿都没这么友好的。

    那表示他对死啦死啦最近干的一切事情了如指掌,如果他仍是以前的虞啸卿,谋杀他下属的人早已被抄斩满门。

    于是死啦死啦再也不调皮了,扑通下水,把自己淹了个没顶,良久后从托盘那头露出了他的脑袋。

    然后虞啸卿便瞧着我:“你呢?”

    我规规矩矩下了水,把自己泡在里边。

    我们一声不吭地把自己泡在水里,有时划动一下胳臂,让自己更直接地感觉到热流。我们连热水澡都罕有洗过,更不要说温泉,化去的恐怕不止是我们身上的老泥,还有我们自己。

    虞啸卿平和地看着。看来他今天决定做个平和地主人了,他伸手把那樽船一样漂在我们中间地托盘拖了过来,把酒给斟上。

    虞啸卿:“怎么样?还非得要我软硬兼施地弄下来。”

    他是对我们两个人说的,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无视我。

    我声音都泡得有点发颤:“……舒服。”

    死啦死啦眯缝着眼:“死了也不过如此吧?”

    虞啸卿没好气地瞧了瞧他:“我决定从西线回来一趟时约的你们,是在西线战场上打地电话,我可以不见钧座,可得见你们。你们送我去的西线,我这是第一次回东岸。”

    死啦死啦反对:“不是送,是拦路求情。”

    虞啸卿恐怕也明白了只要顺着死啦死啦的说道。那便永远不要回来了,今天他很坚持。或者说现在他更聪明了。他拍了一下肩上裹着的绷带,让话题回到原轨:“弹片从这里进去,后边出来,半个军传闻我已经殉国,可也没回东岸——因为我这么想,我欠了债。我回来的话就得还你的债。”

    死啦死啦:“……你没欠债。这种话不好乱说,说多了自己当真。”

    虞啸卿:“当到按时定量去喝老鼠药的地步?那你倒不用担心,不会。”

    他们俩又杠上了,就算隔着蒸腾的热气,照旧咄咄逼人地瞪视,最后虞啸卿摊了摊手,作罢。

    虞啸卿:“前方正紧,我不会无聊到折回来还债。债可以打完仗再还。我回来,是因为烽火连天,你两位大有可为。很用得上。”

    在热水里泡得松散了的肌肉又绷紧了。有什么办法?多少年地打下来,我们听见战争二字起的已经是生理反应。死啦死啦在水里猛然哆嗦了一下,是那种汗毛孔都竖将起来地哆嗦,在一池热水中还能这样……他没得救了。

    虞啸卿便很有趣地看着他:“你哆嗦了。可不是害怕。”

    死啦死啦:“……就是害怕。”

    虞啸卿:“害怕的是什么咱们权且不说吧,我只是保证。你无需再打南天门。”他猛一伸手,如同要给死啦死啦一个耳光,但他是把水抄了死啦死啦满脸,然后他冲了过去,抓着死啦死啦地头发,把他的头摁进水里。摁进水里。再拔出来,再摁进去——我想帮我的团长。可我发现虞啸卿的举动介乎嬉戏和当头棒喝之前,至少他自己这样觉得。

    虞啸卿:“军人马革裹尸,死得其所。战死沙场,亦我所愿。”他淘米似地把死啦死啦的一颗头往水里抄,后者几乎不反抗:“可你沉溺人情太多,形同自废。”

    他最后一次把那颗脑袋从水里拔出来,推开。死啦死啦退到了池边,抹着脸,大口地喘着气——虞啸卿看着他,戏谑的成份完全没有了,那张脸成了铁铸地。

    虞啸卿:“在南天门上时你也许为我痛心,现在我看你痛心,是你的十倍。”他一个耳光摔了过去:“你是我最信的人。”

    死啦死啦死样活气的,挨了也就挨了,他拿热水洗自己刚挨过的脸。虞啸卿不介意,他退回了池中,那地方更适合谈他纵横捭阖的梦想。

    虞啸卿:“如果你的炮灰们还在,将是虞某人麾下最最辉煌的铁军,数千铁甲,敢敌十万虎狼。”

    我:“师座。从来没有过数千铁甲,只有数千个曾是人垢子兵渣子的死人。”

    虞啸卿歪头看了看我,像是在琢磨是不是该把我这么光着扔出去,但最后他只是挥了挥手:“他们会回来。回来后我会让他们成为铁甲,而且不是数千,是数万,数十万。”

    得了,他们不可能回来,因为我们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了。我咬了嘴唇,不再说话,虞啸卿说的只是个数目字,数目字当然可以回来。
 楼主| 发表于 2009-3-13 23:27:4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一百五十五章

虞啸卿:“我不会看错,这里有三个人,每个人的血都热得够把这池温汤煮沸。”他猛一下指着我:“连你也是一样,挨打太久了,连你也想做揍人的那个——英吉利现在终于解了他们的倒悬,美利坚的生产机器也已全面开动,你们再不会受窘……不,不仅仅是不受窘,你们是不是瞧一身洋货的驻印军眼热?想不想让他们望尘莫及?你们想不想坐在长炮管的沙曼坦克上,在几里地外就把敌军的坦克打作废铁?你们身后上百辆同样的坦克都归你指挥,一百五十五毫米的长程汤姆和野马式战斗机给你们提供支援。你们的士兵永远不会再挨饿受冻,在你们曾经被赶成兔子他爹的国土上用喷火器和自动步枪歼灭敌军,我们用火箭筒、重机枪和八十一毫米迫击炮对付敌人的工事,我们让每一寸的故土洒上敌人的血,再去亲着土地,告诉故土,我们终于回来。”

    你逃不掉的,根本逃不掉的,每一个字都从耳朵眼里落进了心里,捡都捡不出来。我们泡在水里,可从毛孔里冒着火,这回是我狠狠打了一个寒噤,带得身边的水都泛起了波纹。

    虞啸卿:“听到这种话不打机灵的人已经死了,我们三个都还活着——你们想不想我带着你们在家乡的土地上和敌军决战?!”

    我们不说话,但是……咚,通通通。

    虞啸卿:“我听到你们的心跳,心是大门,你们的动静快把大门撞破——结束落后,结束贫穷,结束涣散。”

    咚,通通通。

    虞啸卿:“吾国吾民,用得上我辈本当碌碌无为的性命。便是我辈的幸运。洒尽热血,便是我辈的飞扬。”

    咚,通通通。

    虞啸卿:“讨还公道,欠了的要打。战争帐,战争还。”

    咚,通通通。

    虞啸卿:“三千铁甲,它们是你的。”

    我看了看周围,确定他没指错,因为他指的是我的鼻子。

    虞啸卿:“三万铁甲,它们是你的。”这回他指着死啦死啦:“今天在这里。我还只是个打拢也就十来辆破战车的师长。可是很快,不久。快到我都用不着叫它将来——你将是我的师长,你是你师长的团长,你们是中华的铁军——这不是还债,是你们配得上,是你们应该拥有力量,粉碎积弱的命运——这种力量。”

    我们沉默着——而虞啸卿伸手抓住了那樽托盘。把它推了过来,他甚至不做请喝的示意,但那意思是不言而喻地。

    虞啸卿,极具煽动之能,我那团长的蛊惑是七绕八弯,再冷不丁一指头捅倒你,因为他太穷。虞啸卿是直截了当,劈天盖地,呼一下用你从没想见过的命运压倒你,他很富裕。

    虞啸卿:“我会升官。我不是为了升官而升官,你们在南天门上时我就想如何补偿你们,可我也不是为了补偿你们而升官。我是为了多做些事而升官——我的百败之将,你扒下死人的军装穿上身时是如何想的?是不是我辈生于此时,立于此世。历遭此劫,也是天将之任,得多做些事情?”

    死啦死啦没表情,滑落了进水里,连个泡都不冒——但是虞啸卿向了我:“你说话很少,愤怒很多。你的怒气冲你自己。因为你总是无能为力。你想做大事——这没什么,可从一个能帮你做成大事的人嘴里说出来就很有什么。我能帮你。”

    然后他伸手入水。

    准确地抄中了沉在水里地死啦死啦,抓着他的头发给揪了上来,把他*在池壁上。没办法,连让他冷场都做不到,这里是他的舞台。

    虞啸卿:“袍泽,老友,我的兄长,这酒我好不容易找得来的,跟咱俩是一个年头的。酒陈下来还有人找,人再放可就没人光顾了。”

    他把酒杯塞到了死啦死啦手上,死啦死啦呆呆地拿着,他把酒杯塞到了我的手上,我呆呆地拿着。

    虞啸卿:“两个月,我还你一团的人。四个月,我还你整团的装备。八个月,让你的团强胜驻印军,在北方地冻土平原上与敌军决战。嘿嘿,师称机械化,勇夺熊黑威。红脑壳倒也做得好诗……十二个月,你成为虞师的师长。”然后他指着我:“你成为虞师主力团的团长。”

    我微微皱了皱眉,而虞啸卿现在是明察秋毫:“你当是哪个主力团?你团长带出来的团便是我永远的主力团。你要放弃你团长一手带出来的团?”

    于是我便愣着,我没胆在虞啸卿面前像死啦死啦那样放肆,把整颗脑袋扎进水里,但我掬了热水洗自己的脸,以掩盖自己的泪流满面。

    我怎么可能放弃他们?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回到他们中间。其实我们根本无处可去,其实我愿意整天在我们中间看见迷龙和兽医,就算那个迷龙只是长了张象迷龙的脸,而兽医只是另外一个老头。

    虞啸卿在等待,他今天很有耐心,然后他把杯子高高地举了起来,一口喝尽,把杯子扔进了池水中。我犹豫地跟着学样,三十多年的老陈酒真呛。

    死啦死啦把酒喝了,杯子叼在嘴上,沉入了水中,他像浮尸一样漂着,有时沉下去很久,有时浮上来很久。

    吉普车停下,把我们放在街头。我们的军衔还未换,但衣服全换了新地,我们极不适应地瞧着自己和对方,而不是看着那辆车远去。

    身上的皮肤是从来没有过的光滑,弄得我们边走边不自禁地摸两下。

    我:“……你像个香饽饽。”

    死啦死啦:“你像个卤鸡蛋。”

    我去翻他的衣领,他还戴着我们看习惯了的那副中校衔——虞师自虞啸卿起,师团一级的衔都是比实职低一阶的,因为虞啸卿那个不克西岸不佩将星的宣言。

    我:“我看你像个上校团长。”

    死啦死啦:“闭嘴。”

    那就闭嘴,我们沿着街道往前走,心思发着散,好像还泡在温泉里。我发现我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岔进巷道。好像我们倒有什么东西见不得人。

    后天授勋,给你授衔。虞啸卿临走时扔下八个字。你可以不吃,省给那些永远在吃还说没吃的人。人也许不能改变世界,可不想改变世界地不是人。

    死啦死啦后来一直就没怎么吭声,他一定和我一样,依稀地觉得不对劲,不是虞啸卿不对劲,是我们说不清楚的什么地方不对劲,这种感觉我们熟得很,说不出。

    死啦死啦:“你……去问问弟兄们什么意思。”

    我:“不问也都知道啦。”

    死啦死啦:“知道什么?……什么知道?”

    我:“连你都能被说活过来。连我现在都信以为真——不,它就是真的——那它就是四川佬的梦想。克虏伯的狂想,阿译的臆想,连丧门星都会跟他老弟告个罪,打了北方的仗再回南方安顿尸骨……我们多少年想的是什么啊?缺的又是什么?”

    死啦死啦:“那也得问!”

    我:“你别跟我发火!虞啸卿说了,他没空还十块钱的债,可他拿了一万块。拍在你跟前,要不要?——他说了不是还债!”

    他只管瞪着我。

    我:“……去就去,我去问。”我走了两步,却发现他没有走地意思:“可是你去哪?”

    死啦死啦立刻表情深沉地叹了口气:“……走走。”

    我对他这种欲盖弥彰只好以哼哼还击:“温泉也泡啦,三十多年的老酒也喝啦,壮志激扬,烧得也是里焦外香啦。今天地耗子药就不要去喝了吧?还是你又想喝大粪啦?”

    死啦死啦立刻露出一副不堪回首的痛苦表情:“你真别再提那个啦。”

    我:“今天我一直想告诉虞啸卿,上回我们只好给你灌了那个,他正和一个喝过那个的人泡一个池子里——你说他会不会立刻跳出去?”

    死啦死啦便张牙舞爪地作势:“我掐死你算了。”闹归闹,可他照旧是不开怀。立刻便皱巴着一张脸笑了一笑:“她倒是好多啦。”

    我:“什么是好多了?上回给你喝的粥没放耗子药?”

    死啦死啦:“放当然是放了。可她一直放同一种药,换种更烈性的,哪怕换种药吧,我也就了结啦。”

    我就以苦作乐地打着哈哈:“嗯,只怕你现在对那种药都有抗性了。我们的治疗也是训练有素了——可是她想做什么?”

    死啦死啦:“她想我不要再去。”

    我:“那你就不要去。”

    死啦死啦:“可我想赶她走。上回我偷着看了,她家的睡房根本没法呆人。”他又叹了口气,这回倒不是装的:“迷龙这小子缠人呐,活人不能耗死在死人身上。”

    我:“……只要是活人就会接受虞啸卿的好意。我们没得选择。”

    话又掰回了原点。死啦死啦看着我,又看了看我,心事重重转身。去他已经去过很多次的地方。我呆在那里等了一会。跟着他的背影。老程式老章程,一切都没有改变。

    我呆在我惯呆的拐角。那道墙已经被我抠出一个相当可观的大洞来了,我相信再不多久我就能把它抠通了,我站在那,看着死啦死啦。他敲了门,然后回到对街,他在墙根边也有他自己的营生。

    一个禅达人从我身边过:“又来抠墙呢?”

    我心不在焉地:“嗯嗯。”

    这回门应得很快,门很快就开了,我瞧着死啦死啦进了门,而我父亲在迷龙老婆身边索债:“我书呢?”

    然后门关上了。

    很快我这道墙真正的主人——那个老太太拿一根小棍追打了出来,我闪身便跑,在她的思维里赶我大概也与赶鸡无异,只要不碰墙便好。我跑开了,站定了她便嘀嘀咕咕地回去——我正好站定在死啦死啦刚驻足地地方。

    我瞧着我站定的地方,死啦死啦刚才在这里又吹气又吐唾沫地给一整队蚂蚁制造着生活中的波澜。我蹲了下来,继续他未竟的工作。

    我用嘘气制造狂风,用唾沫制造洪水,我还想用火柴制造雷电。上回我救过它们,可那是上回。

    我对着蚂蚁狞笑:“我是做大事的。你辈生于此时,立于此世。历遭此劫,也是天将之任。”

    后来我瞧见小醉过路,张立宪跟在她身后,一个绝对授受不亲地距离,张立宪帮提着菜篮子,小醉也没理他,就像她手上有条无形的绳子,牵着张立宪这条乖乖的狗。

    可我的脸立刻就皱巴上了。

    人渣们现在没事就凑份子到小醉家做饭,让小醉每天都觉得她哥哥回来了一样。张立宪每天努力,努力但完全无望。只是没脸没皮地接近一点。我都知道,我还是一下子被撕成了两半。

    他们就着一副菜担子在挑。小醉讨价还价,张立宪就蹲在挑子边往自己篮子里挑,细致得如同怕挑出一发上战场打不响的臭弹,看起来他与黄瓜茄子什么的倒是相处得颇为不错。

    小醉:“不是这么挑啦!又不是当兵,你不要都找个子大的!”

    卖菜的也叫唤:“好的都教你挑走了,不好的我卖给谁去?”

    小醉:“不好的你还拿出来卖?”

    卖菜地:“都是一根藤上结的。你就好一屋兄弟两样命?”

    张立宪就蹲在地上,张口结舌发了会子傻,看卖菜地忙着和小醉拌嘴,便抓紧了只管挑。

    我看着他们,我躲在一辆停在路边的卡车之后,我从反光镜里也看着自己。

    我从没意识到他们俩这样相象,一样的青春,一样对生活充满着渴慕……我瘸着,佝偻着,看见一张在生活和岁月中变得暴戾的脸。眼里栽种着无法消逝的失望和忿恨。这个人从多年前就相信自己只是一具行尸,有魂的人做着没魂地事,它甚至不信自己能和父母一起生活。

    小醉把张立宪推了一下,在那里发脾气:“说了不要这样挑嘛!硬要跟出来,又什么忙都帮不上!”

    张立宪就站起来。叉一叉腰,发一发狠,决定帮小醉讨价还价:“老子在前线打仗卖命,买你个小菜……便宜下子嘛。”

    卖菜的于是也发狠:“这样讲,你连挑子抬去好啦!”

    于是张立宪又受小醉挤兑:“有这样还价的嘛?瓜兮兮的嘞……”

    我瞧着张立宪又窘又享受地戳在那里发呆,我又好气又好笑。又想哭。一个没了魂的小鬼在痴望着俗世凡尘。

    小醉和张立宪还在那块演着那出过家家一样的小剧,看来张立宪打定的主意是帮倒忙也好过不忙。而小醉就能干得很了,指点着,数落着,抱怨着——在我跟前她一向是做什么都错的。

    小醉在发火,那样的恼火从不对我发,因为瞧着我她的心倒先碎一半软一半。她对四川佬发,一个女人下意识总会明白,这个男人会对她一生一世的娇宠呵护——就算她没意识到她的下意识。

    后来他们终于打赢了那场对黄瓜将军和茄子元帅的大战,他们从车边走过。

    我不在车后,我拖着我的跛脚颠簸在巷道里。

    死啦死啦正襟危坐,一边偷眼扫视几天没来的院子,似乎没有改变,又有些什么细微处变了,变了的东西说不出来,只有我父亲还死缠烂打地磨在旁边要书,迷龙老婆在收拾家务,雷宝儿一直小眼溜溜着这个已经不再陌生了地陌生人,已经习惯了,所以并不妨碍他的玩耍。

    我父亲一只手就只管伸着:“书!”

    死啦死啦就玩涎脸:“啊哟,拉在一个去不得的地方了,拿不回来。”

    我父亲气得要跳:“哪里?哪里啊?总拿得回来吧?好好成套子的书就被你去了头,你去了头试试!”

    死啦死啦:“对过南天门山顶上,日酋联队长的指挥部。”

    我父亲于是哑了然,一张脸倒有一半是个哭相。

    死啦死啦:“恭喜老爷子,这个孤本是玩断了头啦,可是独一份的。后人打扫战场,瞧见孟氏藏书一册,老爷子可不就名垂青史啦?”

    我父亲:“我要那个名垂青史做什么?”

    死啦死啦:“你倒细想想,不错地。连您儿子带您老,都为抗战出了力。”

    我父亲居然真就细想了想,居然想得脸上就若有若无有了点笑纹,还要绷作一脸怒相:“……罚你再找一本同样地来还我!”

    然后他回屋了,反正他这为上人的也不用跟小辈讲个礼貌。死啦死啦开始把一个茶杯吸在嘴上,扯开了两只耳朵跟雷宝儿演猪八戒,雷宝儿拿了小棍叮叮当当地敲。

    迷龙老婆把一壶刚泡好地茶放在桌上:“团座喝茶吗?”

    那种例行几乎不用去看了,死啦死啦只是从嘴上拔下了茶杯:“随便什么都好。”

    他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今天的茶很正,又没有他熟悉的东西。

    死啦死啦:“茶中无物,且听下回。

    迷龙老婆没理他,倒是从茶盘中又拿了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她拖了凳子,在对桌坐下。从来没有过的举动,死啦死啦倒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本来正坐的,装作逗雷宝儿,侧了身子坐着。

    迷龙老婆:“团座今天碰上了什么事情?”

    死啦死啦只冲雷宝儿打着响指,雷宝儿也没理他,他形同逗自己玩:“什么事?饱食终日,没事情。”

    迷龙老婆:“不大一样。”

    死啦死啦瞧了瞧自己,甚至掰开领口看了看:“哦,洗澡了。上回那个澡还在怒江里洗的,有光阴了。”

    迷龙老婆:“不是。”

    死啦死啦:“……换衣服了。”他开始干笑:“八百年没穿得这么端正过,像人,有点象人。”

    迷龙老婆:“不是的。是一个草菅人命的男人找回了自己的野心,他好像又有得可玩的了。”

    死啦死啦:“……雄心都早已经丧尽了,又哪里还剩得有野心。”

    迷龙老婆:“你现在就是一副又要去征讨杀伐的样子,心里装着很多事,再不用为小事计较。你又有了一个团,是不是?”

    死啦死啦不由得惊诧,他认真地瞧了瞧迷龙老婆,如瞧一个巫婆。

    迷龙老婆:“迷龙以前老这样夸你,他说团长真了不得,打没了一个团,又划拉出一个团。”

    死啦死啦就只好笑笑,皮里阳秋,很不爽利:“……还没有。”

    迷龙老婆:“那就是快有了。就又要有一帮人,拥在你周围。你什么都没有,可你顶天立地,又能翻天覆地,这是你爱做的事情,让他们把你当他们,把你的想入非非,当了他们的想入非非,最后你勾不勾你的手指头,他们都心甘情愿去死,一千个,一万个,还不都是一样。”

    死啦死啦:“这是……战争。”

    迷龙老婆:“战就快打完了,你也这么说,那你怎么办?……谁都想过点正经日子,除了你没人爱疯疯癫癫打打杀杀。你还会把他们绑在你周围的,跟绑壮丁有点区别也就是不用绳子。迷龙说,所以这就是将才。”
 楼主| 发表于 2009-3-13 23:28:2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一百五十六章

死啦死啦不吭气,僵在那里,僵了那么久,雷宝儿也对他失去了耐性,跑到院子里去玩皮球。死啦死啦抱着头,一双肘子做着支架,撑着颗迷茫得就要化成青烟的脑袋。

    迷龙老婆:“……其实迷龙从来就不爱打仗,他怎么也要跟你们一块呆着,就因为他喜欢跟你们一块呆着。”

    死啦死啦侧了侧头,就看见迷龙,迷龙就站在院子里,好像从来就没离开过这个院子。那个无忧无虑的死鬼在看他的儿子玩球,球向他滚了过来,迷龙低下身子,想用手拦住皮球,但球和追在后边的雷宝儿一起从他的身上穿过,于是迷龙也传染了与他相仿的神情。

    死啦死啦转回了头,惊慌地看了迷龙老婆一眼,是的是的,他第一次看见,他嚷嚷得欢,现在他终于看见,他看迷龙老婆时带一种“你看见了吗?”的表情,但他没吭气,其实他是个无神论者。而迷龙老婆根本没往那里看,她不需要看。

    迷龙老婆:“我天天都看得见他,光天化日也是一样。这是他的家,你想着他,就看得见他。”

    死啦死啦没说话,他的手碰到了茶杯,茶杯就发抖,杯面上泛起了波纹,不是害怕,而是冰凉,一个世界被翻覆了,却又不给任何新的,那样一种冰凉。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很多时候他木然地看着迷龙老婆,而迷龙的老婆同样木桅,有时候他去看迷龙,迷龙清晰得甚至比生前更加清晰,迷龙坐回自己生前未完成的活计上时有点忧郁,因为他已经永远不可能让自己的家有他吹嘘过的排水檐。

    “走吧,你走吧。”迷龙老婆说。死啦死啦很迟钝地看了看她,像看一个鬼魂一样。活人和死人一样的眷恋和感伤。

    死啦死啦:“……你走吧。”

    迷龙老婆:“走吧,别总来看你已经炸平了的地方。日本人都不这么干。”

    死啦死啦:“……你走吧,换个地方。他在你心里了,在你心里就可以了,可你不能跟个死人一起过日子。”

    死啦死啦早已经站了起来,因为迷龙老婆已经逼了过来——雷宝儿在玩球,迷龙一无挂碍地在那里琢磨怎么继续自己未完地活儿——死啦死啦也不知道逼过来的是个生人还是鬼魂,他们俩说话都像是在对着空气臆语。

    迷龙老婆:“快走吧,跟死人一起过日子是你这种人给我们的赏赐。”

    死啦死啦:“别呆在这地方。人活了,心倒死了。”

    迷龙老婆:“是你的心死了。快走吧。趁着你还算是个好人。”

    她推擞他,死啦死啦迷迷登登地想找个倚*。一切倚*都很脆弱,他抓到了他的茶杯,把那个脆弱的瓷玩意儿举在他和迷龙老婆之前,如同索要又如同终于找到一个凭仗。

    茶已经喝空了,只剩了些茶叶。

    迷龙老婆:“没有了。毒药喝完了。我原谅你了。”

    她推着他,把他从堂屋一直推过院子。推向院门。死啦死啦瞪着她,瞪着迷龙,瞪着雷宝儿,他虚弱得要命,手上抓着一个空空的茶杯。

    最后他被推到了院门前,门虚掩的,迷龙老婆帮他把门打开。

    迷龙老婆:“走吧,别再来了,我原谅你了。”

    他被轻轻推出了院门,他站在门坎之外。门坎之内也许是他所有的旧日,他呆呆地瞪着迷龙老婆,也瞪着她身后的——迷龙在那里打量着自家地屋檐,一切象他生前一样,只是他的世界似乎与世隔绝?这个爱死了自己小命地妖孽。

    迷龙老婆:“我原谅你了。我在你身上闻到迷龙的味道……死人的味道。”

    门关上了。上了闩,死啦死啦呆呆地瞪着门,门里边有一个活的女人,和她死去的丈夫,有一个活的孩子,和他不在地老爹。

    死啦死啦呆呆地瞪着那道门。浑身瘫软。

    我带着我的沮丧回来。我远远就看见死啦死啦用一种见了鬼一样的步伐逃进巷道里,那不奇怪。几乎是每回来之必行。我追在那家伙身后,那家伙倒溜得比兔子还快,我刚跑到巷角他已经转了下一个拐角。

    我:“你不要跑!全颠下去吐都吐不出来!”

    没得回应。我追着那家伙,那家伙跌跌撞撞,有时失魂得撞在墙上。他整个就一只被烟熏晕头了的苍蝇,可就这样,我一个瘸子又如何追得上两腿完好的人。

    后来他消失了,迷龙的家就在禅达这座无墙之城的边沿,我跑到了巷道的尽头,看见巷头尽处,城外远处碧绿油油的农田。

    我从巷道里跑出来,看见他呆戳在城外的荒草地之间。本地人一向愿意把死人丧得离住家近点,于是他也站在荒坟之间,一场拖得太久地战,冤死的鬼魂自然新添不少,他站在叠叠的坟堆和墓碑之间,长明灯和残香冒着冉冉的烟。

    我愣了一下,但尸堆里爬过的人,真拖具死尸来怕也只会让我愣得一下。我猛扑了过去,捶他的脊背。

    我:“你吐啊!再不吐出来就全完啦!”

    我使了那么大力,他被我捶得直咳嗽,佝偻起来,我仍在猛捶,他被我捶趴下了,也就再也不起来了。他抱着一个坟头开始嚎啕。

    现在我真有些愣了……不带这样的。

    我:“你是要水?我去找水!”

    没有理我。只有嚎啕。

    我:“……这是谁的坟啊?你跟做孝子似的?”

    他嚎啕,嚎到拿脑袋撞坟头上的新土:“不知道!……只是一个死人!死了那么多人!”

    我很疑惑,我扳起他的头,那颗头眼泪鼻涕加了杂草坟土,真是不像人样,哪个嚎丧地都比他好看,但我真切地担心着:“……那个刁妇是不是给你把药换啦?!”

    死啦死啦:“没有啦。喝完啦。没有药啦。”

    我扳住了他的头,凑到他嘴边去闻。是的,没闻着那种辛辣得让人作呕地气息,倒是泡温泉留下的那股子硫黄味淡淡地还在。我放开了他地头,不用担心了,我悻悻地找了个洁净处坐下,好容易穿上新衣服,得爱惜。

    我:“上等人的味道嘛。还发什么疯?吓死我了。”

    死啦死啦:“……我被原谅了。”

    我傻笑,因为他经常就跟我们这样傻笑:“无聊。”

    死啦死啦:“我们去哪里?”

    我:“不知道。是你蹦出来的,你说,你给我们领道。”

    死啦死啦:“……我是个天才。什么短兵相接,百战百败。全是放屁……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样子……我是这么一个天才。”

    我蹭过去瞧他,他趴在坟头上,呆呆痴痴的,却说着这么句话。

    我:“这么狂?”

    死啦死啦:“我在心里是跟自己这么说的。”

    我嘿嘿地笑:“本来该有的样子?你记得本来该有的是什么样子?”

    死啦死啦:“草是绿的,水是清的,做儿女地要尽个孝道。你想娶回家过日子的女人不该是个土娼,为国战死地人要放在祠堂里被人敬仰,我这做长官的跟你说正经话时也不该这么理不直气不壮。人都像人,你这样的读书人能把读的书派上用场,不是在这里狠巴巴地学作一个兵痞。我效忠的总是给我一个想头。人都很善,有力量的人被弱小地人改变,不是被比他更有力量还欺凌弱小的人改变。”

    我:“你就一直在欺凌我们这些弱小。”

    死啦死啦:“我只想你们变上那么分毫。”

    我:“你说的这些东西我要问兽医有没有看得到。”我对了空中嚷嚷:“兽医,你看到了吗?”我低了头对他笑:“你瞧,做了鬼都看不到。别发浑了,起来起来。铁拐李拐起来。”

    他把自己撑了起来,这回是他跟着我,很能满足我的虚荣。我们在荒坟里觅着路。

    死啦死啦:“我很清醒。”

    我:“得啦得啦。清醒糊涂都不过是咱们在自以为是。”

    死啦死啦:“去哪里?”

    我:“饿啦。去吃虞师座赏的饭。去收容站。”

    死啦死啦:“干什么要去收容站?”

    我:“因为我们只有收容站。”

    死啦死啦:“收什么?收的什么?”

    我:“收我们磨成了针尖子的那点雄心。”

    死啦死啦:“容什么?”

    我:“容我们这些针尖子。谁也不服谁,永远针尖对麦芒。”

    死啦死啦:“你为什么不服我?”

    我:“因为你跟我一样糟糕,比我还糟糕……你有完没完?”

    死啦死啦:“那你干什么又要容我?”

    我:“……因为你比我还糟糕。跟我一样糟糕。因为你容下了我……还有,你再说我撕了你的嘴。”

    死啦死啦:“烦为什么要了?”

    我怪叫一声,扑了过去,形同自己找跤摔,他弯了下腰,让我冲在他肩上。然后把我抡在坟头子上。

    死啦死啦:“打不过干什么还要打?”

    我揉着我的腰。这一刻我觉得我被郝老头附了体,仅仅在腰的感觉上:“……聪明人干嘛要说蠢话?”

    死啦死啦:“禅为什么要达?”

    我爬起来在荒草间寻觅一件武器。我找到了一条树棍子:“等着啊,小太爷这就把你该得地给你。”

    死啦死啦笑着:“如果把我该得的给我,我就只好在南天门上挖一辈子的坟墓。”

    于是我便举起了树棍子挥舞:“我让你瞧瞧啥叫本来该有的样子!”

    他呀呀地叫着逃跑,两只手臂张开了如飞鸟一样。我呼啸着在后边追杀。

    我只知道事情现有的样子,搏命地时候已过,日子像是河流,什么也不须做,只要等着上流的那条船淌到你面前,好好地把它抓住——这叫苦尽甘来。虞啸卿是那条船,漂到我们从几千个死鬼中走出的十几个活人跟前。

    张立宪偷偷地推门进来,并且忙于收拢那脸怔忡的神色,他总做这种脱裤子放屁的事情。这里的瞎子都知道他每天回来时有一多半的魂还在异地。

    然后他便吓了一跳,因为所有人都坐在这屋里,看着我在一块板上拿煤灰刷刷地写。

    余治忙着拖他坐下:“有事情。有大事。”

    张立宪便心不在焉地瞄了眼我,又看看低着头给狗肉理毛地死啦死啦:“有多大?”

    余治:“正在写。”

    我把板端了过来,先扫了张立宪一眼,我的恨意还没去尽,可现在要说地不是这。我让大家看我刚写的板,老规矩,对一多半是文盲的群体你还得出声念。

    我:“我——们——吃——够——了——……”

    立刻便嘘声一片。

    克虏伯:“我吃不够。”

    丧门星:“人活一口气,有气就要吃饭。哪里吃得够?”

    我把板子调过来,接碴的话写在那边了:“——皇——粮——吗?”

    就沉默很久。一个个瞪着那块板,后来阿译开始嗫嗫嚅嚅。

    阿译:“孟烦了,你给大家解释一下好不啦?”

    于是我开始解释。我模仿着虞啸卿、死啦死啦和我自己,尽量让这看起来像一场玩闹,弟兄们也笑得很给脸,尽管他们知道这并非玩闹。

    虞啸卿这娃越来越象唐基。唐基很有数太有数,虞啸卿也越来越有数。他知道一切都已注定,我们将在后天接受授勋和授衔,没去走他搭的桥,可我们将成为这场战争中第一批被授勋的人。

    我:“……有空把你们那身皮都扒下来洗洗,后天就都不是叫化子啦。”

    他们已经不再笑了,而是满脸谨慎地听着,谨慎得就像头上顶了一碗惟恐摔下来的水。我在地上拣小石头子儿摔克虏伯的一身肥膘,因为那厮已经开始脱衣服。

    阿译:“我用完了我的肥皂……谁有肥皂?皂角子也是可以的。”

    他们窝窝囊囊地就往外拥,倒像这几年握地不是枪杆子而是锄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我在他们后边豪气干云地吵吵。

    我:“是爷们就说是或者不!别给我听娘娘腔的会意格!”

    沉默。我对着十数尊沉默的屁股,屁股们沉默,因为赧于认同。

    丧门星:“……我有皂角子。得我先使完了才给你。”

    然后他们又活了过来,嗡嗡着出去了。我最后看见的是落在最后的张立宪和余治,余治又在垂泪了,被张立宪拍打着肩。

    我:“……娘的,硬骨头是因为没得第二条道走。我们都比自个想地还贱。”

    死啦死啦往后一仰,收容站的好处就是这个。你往哪一仰。哪儿就是床。

    我:“你洗洗睡吧。”

    他蹬掉了鞋子,照我蹬了过来。那是嫌我多话。

    我:“哦,不用洗啦。

    咱们今天已经洗得转世为人啦。”

    于是我成功地挨到了另一只鞋子。

    烈日炎炎,李冰一边擦着汗一边小跑,他的目标是那支穿着军装的乐队。

    李冰:“奏乐!”

    于是咚咚咚,铿铿铿地便开始演奏起来,虞师就算七拼八凑了一点总也是个美装师,奏的就算跑调了点总也是西洋乐曲,洋洋洒洒的一首《轻骑兵进行曲》。

    我们戳在那,站了个拉稀一样的凄惨队形。死啦死啦站在我们之前,我们剩下的家伙们又站了个横队。为了让我们看起来别那么惨,虞师又调来了按整连计算的人,厉兵秣马地排在我们的身后,这让我们看起来像是那几连人地领队——或者是那几连人的俘虏。我们很热,而且洗干净的烂布穿在身上实在很显眼,我们身上都浸湿了,衣服贴在背上,汗水滴在脚下。

    站久了,已经让我们有些恍惚,我们恍惚地看着眼前的那片热闹,前边站的人比我们背后站地人更多,层层簇簇的,簇拥着新搭出来的那个台子,台子不奢华但是扎了很多青枝和鲜花,于是它看起来不像个讲话台而象给死人搭的灵台——我相信这是虞啸卿的本意,而且台额题的字居然是用白纸做底地,我想也是虞啸卿地手笔,“壮哉千秋”,就这么四个字,别人不敢象他这么简洁。
 楼主| 发表于 2009-3-13 23:29:2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一百五十七章

友军部队在我们的前边展示他们的坦克、火炮、重器械和步兵方队,那跟我们无关,那形同某个主丧的怕丧礼过于冷清,拉来队杂耍助兴——那跟死人无关。

    每一队耀武扬威的家伙都要搞得尘土喧天的,我们开始咳嗽,没有比在炽日下忍着尘土,还要忍着咳嗽更难受的事情了,我敢拿我的瘸腿打赌。

    今天我们觉得我们是一个很小的饺子馅,要被一张很大的饺子皮给包上。今天我们什么都有,有军部要员讲话,长得要命,并且永远能成功地做到让你不知道他在讲些什么。

    军部要员在讲话,并且不是我们熟悉的弄死了迷龙的陈大员,他不出现,说明虞啸卿确实是彻底地把他得罪了,不过凭他一个文职似乎也奈何不了势力疯长的虞啸卿了。

    军部要员:“……在下,若干年前,还在军校学习的时候,看到那些烟烟花花的男女,就晓得,要不好了……咳咳,嗯哼……为什么,这么说呢?……弟兄们也看到了嘛,就不用说了……咳咳……”

    我们中间的一个,摇摇晃晃的,扑通一声栽倒下来。那家伙脚上伤一直没好,被人拿担架抬下去的时候,一条绷带倒拖在地上有几米长。

    我活动着我的面颊。

    我们有唐副师座讲话,不长不短,亦庄亦谐妙趣横生,我们哄堂大笑,尽弃前嫌——不弃你又怎么着吧?

    唐基上得台时是瘸着的,弄得我们都很愣,并且总算从是昏昏欲睡中清醒了一下。

    唐基搀住李冰的肩,把一只脚抬起来,让我们看他的鞋底,一只皮鞋已经没跟了。

    唐基:“我没受伤,虞师座挂了点小彩。可是歼敌逾万。

    我是前日上南天门,没到得山腰就把个鞋跟都给拗掉了。我特意地跟他们说别修,不要修,我好穿到今天,向攻下这么一个天堑的勇士们表个寸心。”

    我们就哄堂大笑。

    我们还有美国人讲话,很短,因为他非讲中文。

    美国军官上了台就开始拿着喇叭支吾,边支吾边回忆,全民协助在他身后的人群中冲我们挤眉弄眼。

    美国军官:“……我忘了……我不知道说什么!”

    唐基愣了一下后就啪啪地带头鼓掌,鞭炮轰轰地响。音乐啦啦地响,美国人被人拍着肩膀呵呵地笑。把临场露怯变成了幽默。

    “肃静!”有人这么喊了一嗓子,一靴子就把燃着的鞭炮踩灭了,立刻便肃静了,因为发话地是在场位也许不是最高权却是最重的虞啸卿。

    “立正!”虞啸卿这么喊着,然后穿过了他周围立正成了人巷子的亲信,他上了台。拒绝了别人递来的喇叭,他用不着,他喉咙大得很。

    虞啸卿:“不要笑!今天不该有笑声!什么红白喜事?这里没有喜事!授勋授衔,授什么也好,今天是先说死人,再说活人!”

    大家都安静了,也有那么些觉得虞师座真不懂味的,可唐基平静地没有任何反应,是的是的,尽管说。他家虞侄现在惹不了事的,虞家军也就凭此冲劲一往而无前。

    虞啸卿从台上看着我们,他目中无人又目中有人,这么多人他就看着我们,他和死啦死啦短暂地对视了一会。把目光越过了我们的头顶,他看着南天门。

    虞啸卿:“转身——看那座山头!看南天门!”

    于是我们就转身,我们身后的台上出了点问题,那帮家伙本就是向着南天门的——而每到这时候总会有些只听命令不想方位的人,他们不干不脆地又转回来。

    虞啸卿:“鞠躬!谁地腰弯得没过九十度,我扒了他衣服称量他的肚子!我让他摸着自己肚子想。有人那样死了。有人就好这样养着自己的肚子!——鞠躬!”

    他一下折了个一百二十度,还要那样沉默地坚持十几秒钟。整块空地上的人一下子像是齐刷刷被打折了一截。满目都是脊背和屁股,倒也来得壮观。台上的人算是被他这一家伙害惨了,跌跌撞撞里倒外歪着,还好,因为他们尽力达到一个九十度的目标,虞啸卿也没去称量他们的肚子。

    一片鸦雀无声。

    阿译轻声嘀咕:“别做表情。你那什么表情?”

    他说的是我,我艰难地拉扯着腰上的肌肉,我啮牙咧嘴:“……我又不是故意的。”

    阿译:“……想哭你就哭。”

    我:“……哭什么?我是一条腿吃不上劲!要哭你也别找垫背的!”

    阿译:“……可我没想哭……奇怪。”

    我:“……你又接错线了。”

    虞啸卿在那里“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地喊着,我们响应着他的命令,却偷偷地说着小话,我们在日光下睐着眼睛看着南天门,做出一脸悲伤的表情,但我们并不悲伤,倒也有几个例外——

    我:“四川佬,四川佬,你做什么表情?你那什么鬼表情?”

    我另一侧的张立宪没理我,闭着眼,低着头,喃喃地也不知念什么鬼。

    虞啸卿喊完了三鞠躬,弯了那么十秒钟便直起腰来,成为全场唯一一个直着腰的人。

    虞啸卿:“……委屈你们了。”

    也不知是对南天门上的死鬼还是我们这些活人说地,张立宪便一下绷不住了,头颈断了一样猛往下一搭,碎念的话都出了声:“小何,你听见了吗?”

    我们拼命地翻着白眼,我偷眼看本来在我身前,现在在我身后的死啦死啦,他机器一样完成着口令,那张脸压根就没表情。

    虞啸卿:“好啦。挺直了,转过身来。现在说活人的事情。”

    我们就轰轰地转身,真是很大的动静,又带起很多灰尘,遮住了各有千秋地表情。

    虞啸卿在台上看着我们,也许在我们转身之前就看着我们——我说的我们是这些从南天门上下来的幸存者,稀稀拉拉的。算上领头地死啦死啦也就两列。

    虞啸卿:“我喜欢你们。对不起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三个字,从来就没有用这三个字就能弥补地过失,所以我不说了——你们明白我的意思。”

    他和蔼得很,亲切得很,即使对他自己的亲信也从没有过这样亲切地表情,亲切到眼睛都在微笑了。于是张立宪又一次闭上了眼睛,喃喃地念叨,一准还是念给他家何书光听。

    虞啸卿:“我喜欢你们,喜欢到拿几十个倾国倾城的美女来换,我直接请她们回家。我更喜欢戳在这里的王八蛋。都是他娘的很快的刀,别地东西要把人磨钝的。只有你们才可以把我师变得锋利。”

    笑声和鼓掌。原来虞啸卿愿意时也是可以让人如沐春风地。

    虞啸卿:“我记住了你们,因为给你们授勋的公文是我从副师座手里要来,我自己做的……所以我现在记住了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龙文章、孟烦了、林译、张立宪、董刀、时小毛……”

    克虏伯便慌张地嘀咕:“……我没过江。我在这边打的炮……”

    丧门星只好踹他。

    虞啸卿:“都是快刀。给我野马战斗机,给我谢尔曼坦克,我也不想换走你们这些好刀快刀。因为美国盟友的东西再好。它是要人用地,是刀一样的人用的,不是废铁用的。”

    他身后便立刻有了热烈的掌声,来自于美国人。虞啸卿便转过头向他们点了点,他们相处得倒真还不错。不点头还好,一点头掌声更上高潮。

    虞啸卿:“你们是百炼的,高温高压里出来的,战火和血淬出来的,没价的。”

    他平平淡淡地说,平平淡淡地就把掌声从高潮推向下一个高潮。我觉得耳朵都快被巴掌们的共鸣吵聋了……热死了。

    我:“……明白啦。不辣是废铁。”

    阿译:“闭嘴啊你闭嘴。”

    我:“野马战斗机和谢尔曼坦克都换不起我们。一个临阵脱逃的大员他侄子就换没了迷龙。”

    阿译:“闭嘴吧你他妈的闭嘴。”

    虞啸卿:“这场大反攻由他们开始!由我们接过来,由我们结束!现在我的勇士们受伤了,受了重伤……”

    我:“那你就照顾伤员别让我们戳这。”

    阿译瞪我,阿译不说话了。

    虞啸卿:“……他们该休息了……”

    我:“太好了。真好。”

    阿译:“孟烦了,你的十三点舌头该休息了。”

    而虞啸卿忽然激昂起来。之前他一直平平静静地:“我要奖赏他们!奖赏不仅是呆会就要发给他们的勋章!——我要用我觉得最好地东西奖赏他们!他们会重整,我师最好的兵源和装备将会交到他们手上!打不散的川军团几个月之后就又是打不散的川军团,这回是铁铸的!他们无缘参加往下的西征了,但重整之后他们将会北上!前往沦陷区和所谓地红区,荡平日寇,驱除赤匪。打回一个像模像样地大好河山!”

    于是掌声又开始轰炸。说到这般宏图伟业,能不鼓掌?我麻木地听着。又怎么样呢?要吃这口皇粮就得预备好跟随便什么人打仗,到打时再想方设法地活下来——但我后来注意到死啦死啦,他站在我的侧前,我瞧见他脸上地肌肉在抽搐,我喂了一声,他转过脸来,在烈日下冒的也不知是虚汗还是热汗,焦躁不安,甚至带了些惶恐。

    我:“……别做表情。你那是什么鬼表情?”

    死啦死啦:“……什么驱除赤匪?”

    我:“例行公话。我师两大自强方针啊,第一个卧薪尝胆,第二个抵红制共。不对,抵红制共才是第一个,否则上头凭什么信我们?”

    死啦死啦只是摇了摇头,然后转回头去盯着正在等着掌声渐息的虞啸卿——已经慢慢地安静下来了。

    阿译:“不要说话了。”

    我:“你不要中暑。都抬下去一个了。”

    虞啸卿正炯炯地看着我们。我也不好再说话了,我看着那家伙佝偻在日头下,出不完的汗。

    虞啸卿在台上把手猛挥了一下,军乐开始奏响,要发勋章了。

    特务营的人端着一个个托盘,托盘里边放着一个个的勋章。唐基在一边微笑着,虞啸卿亲手给我们一个个别上。我们有一个大云麾勋章,那算是给所有死鬼的。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忠勇勋章,张立宪和我这种校尉家伙们也有次阶的云麾和宝鼎勋章。虞啸卿从左到右地给我们一个个别上,每别一个他就拍拍人的肩,正眼看上两秒,然后下一个。

    死啦死啦侧了身在旁边立正等待着,他很焦虑不安,越来越焦虑不安,看起来他好像要晒爆了一样。

    虞啸卿给张立宪别上了勋章,顺便拍了拍他。因为张立宪一直是低着头的。

    虞啸卿:“头给我仰起来。”

    张立宪便把头仰起来,虞啸卿顺手就端了他一下下巴。叫那小子的热泪盈眶夺眶而出。

    虞啸卿:“我不叫你回我身边了。跟着他,就跟跟着我一样。余治,你也是一样。”

    张立宪便抖擞出一百二十个劲:“是!师座!”

    余治就嘿嘿地笑,我想他多久以前就想这样笑笑:“升官了,师座。”

    那话没错,虞啸卿一向以来的上校衔已经换作了将星。当年他发誓不取西岸不佩将星,所以虞啸卿也只是顺手敲打了余治的帽子,他们有自家人的亲昵。

    虞啸卿:“升个棺材。破了誓而已。你们也都该升了。”这回他倒没忘了我,随手指着已经佩上了勋章的我:“你这个中尉就直接跳一下,少校。”

    我有点心不在焉,因为死啦死啦那一脸的阴晴不定教我心不在焉:“是。”

    而虞啸卿毫不磕巴地就误会了我跑神的原因:“是。该到你的团座了,今天这通喧哗就是因他而生地。”

    他挥了挥手,我那团座的奖赏便端了过来,他够夸张地,他一个人要往身上挂的零碎就占了一个托盘。比我们更高阶的云麾和宝鼎勋章,一个忠勇勋章,还有一副上校衔。虞啸卿先卸掉他的中校衔,给他挂上上校衔。

    这是虞啸卿的天下,所以虞啸卿敢让一帮官员在台上苦候。而他大概也觉得在我们中间絮言碎语来得比在台上痛快。他在我们中间和死啦死啦说着私话,也不怕我们听了去,因为这是他的虞家军。

    虞啸卿:“我昨晚挂上的将衔,就是自己往衣服上一别。可你不一样,你这副得在大庭广众之下戴上。”

    死啦死啦木然得像个被裁缝在量体裁衣的人偶:“知道。也该我出风头啦。”

    虞啸卿开始给他别勋章:“风头你就出得不少。就你出的风头,我真希望给你别上的是一枚青天白日或者国光。好在战还有得打。路还长。”

    死啦死啦:“……我们北上去哪?”

    虞啸卿:“还早呢。得等你们重整完。等你再整出一队精锐之师来,这滇缅的战也该打完了。”

    死啦死啦:“去哪?”

    虞啸卿心不在焉的。因为说起这事来他也有点意兴阑珊:“鬼知道。反正打不完的仗。”

    死啦死啦:“那帮子红脑壳就形同叫花子,又有什么好打的?”

    我心里猛然便突了一下,死啦死啦口气随意得比虞啸卿还要放松,可眼睛里认真得很,他炽炽地盯着低头给他别勋章的虞啸卿,那是在套话。

    虞啸卿:“别大了意。听说那帮叫花子难打得很,跟你一般地乱七八糟。练你的川军团时最好先就有的放矢。”

    死啦死啦:“请师座撤了我这个上校团长。”

    虞啸卿刚给他别上最后一枚勋章,讶然地抬起了头,是的是的,他不懂的,在枪炮中长大不等于在人间长大。

    虞啸卿:“……什么?”

    死啦死啦:“请师座解散炮灰团。”他有点发抖,但绝非害怕:“炮灰团的人已经死光了,死人不能打仗。”

    虞啸卿瞧了死啦死啦一会,看看我们,我们行尸一样立着,没答案给他,他看唐基,唐基也是一脸莫名其妙,他难得莫名其妙。

    死啦死啦便又说一遍:“请师座解散炮灰团,死人打不了仗。”

    “什么炮灰团?”虞啸卿一边使着眼神,一边很恨不得给那家伙一下,一边还要压低了声音:“你给我小声点。”
 楼主| 发表于 2009-3-13 23:29:5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一百五十八章

那便小声,声音是小了,说话可还像打了结:“让炮灰都回家吧。他们打不过的,给他们留个全尸。”

    虞啸卿的脸色终于变得难看起来了:“什么打不过?”

    死啦死啦:“不管我们叫他们赤匪,共党,还是红脑壳,都打不过的。”

    张立宪便气忿忿地替他刚和解的师座不平:“我拿一个营,打他们整团的叫化子都嫌不公道——对他们不公道。”

    死啦死啦:“打不过的。老头子打不过年青人,我说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我有没有骗过你?你信我。我不是在为红脑壳说话,我是为我们说的。”

    张立宪便嗫嚅,对他来说那更多源自在南天门上三十八天厮守下来的信任,或者不如说给了点面子。死啦死啦现在很不安,实际上他急燥得说话都失去了平日的章法,他看看张立宪,看看虞啸卿,看看我,他的目光从来没有这样不安过,神经质得倒像一桩祸事已经降临在我们头上。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也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但是我不信,毕竟每一种年青都将被衰老征服,而且……我和他都见识过红色武装那点可怜的战斗力。

    唐基:“龙团长也是真爱开玩笑。这个玩笑开得不好——回头再说。”

    那便叫定论,搁下再说便是定论,既然台上已经等得有点急躁。虞啸卿给死啦死啦整理了一下衣领,火气没了,反正死啦死啦也一向是最考验他忍耐力的人。

    虞啸卿:“你现在老实点,再挺半小时就结了这盘残棋。”他回头向那台上的嗡嗡声点了点头:“回头我在温泉等你,咱们再说。还有你、你、你……”他点了张立宪、我,连阿译也在其中:“我们有将来要议。”

    死啦死啦:“师座,放我们回家吧。”

    虞啸卿终于严厉起来:“我看你是晒晕头了!”

    他头也不回地就和他的人回身上台。死啦死啦对着他的背影碎碎地念叨着什么。我伸手拉了他一把,免得他站在一个看上去几乎与我们不相关的位置。

    我:“求求你……我看你又该喝药啦。”

    死啦死啦:“药喝完啦。”

    我:“……你中暑吧,中暑往地上一倒,啥都好说了。”

    他没听见一样,只是茫然听着周围忽起的掌声——那是因为虞啸卿在台上向他摊了摊手,让大家看今天最大的功臣。

    唐基笑呵呵地:“龙团长,你站的那个地方实在过谦,请上来为大家说几句。”

    他呆呆地站着,有些打晃,我真以为他要表演中暑了,那倒也好。

    唐基:“龙团长?”

    他便犹犹豫豫地开始起步,他的衣服从我手上滑脱。我顾不得众目睽睽,叮嘱那个也许根本没在听的背影:“就说感谢栽培!”

    台子并不高,也不远,他没去走阶梯,而是用一个下等人的方式爬上了台,喇叭递了过来。他没接,便塞在他的手上。他站在那,畏畏缩缩的,看上去就像只暴露在阳光下的夜虫子,就是让人看了难受的。

    虞啸卿瞪他一眼,顺便跺了他的脚尖,就虞啸卿来说,那实在是非常地出格。

    唐基就又开始笑:“我们这个龙团长,冲锋陷阵在前,下来了却讷讷无言。就应了水泊梁山黑旋风那句话,却吃我杀得快活!”

    他在笑声中不引人注目地拿走那个喇叭,好吧,不说就不说,唐基遮得过。绝对遮得过。我也松口气,他今天不对劲,非常不对劲,我简直有点感激唐基。

    死啦死啦:“我说我是个招魂的……”

    尽管是犹豫不决外加含糊不清,但他总是开始说了,唐基便只好让了一边。死啦死啦也没用喇叭。刚开始几个字像是对自己说的。很多人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于是他便重复了一遍,声音大得发炸。

    死啦死啦:“我说我是个招魂的,那是骗人,可骗得多了,我真以为我在给弟兄们招魂。狂妄得很,该遭天谴的狂妄。天谴已经到了,刚到的,我刚搞明白,原来我不是招魂的,我是个挖坟坑地,两年,三千个人的坟。

    我最该做的是让我活着的弟兄们回家,我在这给死了的弟兄们挖坟,挖一辈子的坟。可是你们说人死得不够,再去打仗。”

    他停顿了会,戳在那里好像找自己的魂。李冰和他的人往上涌了一下,被虞啸卿拿手止住了——虞啸卿气恼地看着他的冤家对头,他还在把这理解成一种个人意气之争。

    死啦死啦:“师座说我是短兵相接的天才,百战百败的天才,偷鸡摸狗的天才,那都是虚的。我现在说实的。”他忽然笑了一下,又悲伤又骄傲,那股吹破天的劲又上了脸,本来从南天门上下来后它已踪影不见:“实地就是,我只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样子——我是这么一个狗屁不通的天才!条条路都走不通,可我还是做不到,做不到你们要我做的,把陋习说成美德,把假话变成了规矩,把抹杀良心说成明智,把自私说成了爱国,把无耻变成了表演,把阳痿说成守身如玉,把欺凌弱小说成正义,把人变成炮灰,把炮灰变成荣誉……”

    他后来低下了头,我不知道他是要喘口气还是说得自己难过了。周围一边嗡嗡之声,虞啸卿站在他一米开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但是有了我们所见过最难看的神情——几乎不亚于唐基。

    “别再说了别再说了别再说了。”我念咒一样的嘀咕。

    张立宪在发愣,余治地嘴合不上,克虏伯同时瞪得眼即是嘴嘴即是眼,丧门星看着自己的脚尖,阿译在那里使劲拧自己的指头,像个女人。

    我:“这个坑没底,你他妈别跳。”

    但是那家伙抬了头,看着所有人。他又怎么可能不跳?

    死啦死啦:“……把内战说成无奈,把屠杀说成必然之举。我平生最快活的时候居然是在南天门上的三十八天,因为在那里敌人就叫作敌人,穿和我们不一样的衣服,向我们开枪,鱼和网的关系,死和活的问题。现在,我说了这么些话,你们再用不着我了,你们就当我是疯子。”

    虞啸卿:“是的。”他向李冰招了招手。但就那铁青的脸色来说,他绝没把眼前这家伙当作疯子:“带下去。禁闭。”

    死啦死啦:“可是我还有袍泽弟兄。我倒是开脱了,我还没帮他们……我得帮他们。”

    尽管烈日,虞啸卿说话的语气冷得像要呵气成冰:“你帮不到他们。”

    那家伙在台上看着我们,笑得有所图谋又有点心碎:“……我现在就帮他们。”然后他就提了提气,那一嗓子喊得,恐怕我们爬到祭旗坡上也听得到:“——请师座让我带着共党的军队去荡平日寇吧!”

    人群中轰了一下子。台后开始骚动,虞啸卿已经不再铁青了,而是有些慌张,他往台后扫了一眼,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居然能够让他慌张——然后他自相矛盾地下着命令。

    虞啸卿:“你发神经了!下去!——李冰!李连长!禁闭!”

    但是死啦死啦咣地一下跪在他跟前,人矮了一截子,声势倒是更壮:“——请让我带着共党的军队在中原与日寇决战吧!”

    然后人群就从台后炸开了,几个人挥舞的不是枪杆子,而是包胶的铅棍,技能真是娴熟之极。第一下便把他砸趴在地上,我们看着人腿纷错中我们那位团长被打躺下又爬起,爬起又被打躺下,一个人用绳子勒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再也不能发出任何大逆不道的声音。

    我们哄地一声便往台上冲。完全无人发起,全是在南天门上给生造出来的本能反射,连阿译、连张立宪、连余治,全在其中。几十个枪托把我们砸了回来,几十条枪栓在我们周围拉动,几十个枪口对准我们。

    我架稳了被一枪托砸得头破血流地张立宪。阿译不分青红皂白地护住我们。当弄清对着他的是什么时,他便开始在正午的阳光下猛烈地打上了摆子。

    我越过阿译抖得不成话的背影。看着台上虞啸卿束手无策地看着,唐基蹙着眉头观望,那帮人——肯定不是军人,他们穿着青蓝色的便装——用绳子勒起了死啦死啦的一颗头,后者唾沫横飞地还打算再嚷那么一句,一棍子敲了上来,让他被绳子勒住地头也低垂了下去。

    枪托挥了过来,轻松就越过了阿译这道*不住的屏障。一个枪托在我眼前越变越大,于是我的眼前也黑了。

    第四十三章

    进去了以后便有一个人表情古怪地看着我们,两种表情在他脸上迅速交替,先是“来了”,后是“何必”,他脸上的每一条纹路动起来都像是拿来气人的,于是虞啸卿的脸色比进来前更加难看,只怕他真是虞啸卿的克星,我路上那样气老虞都未遂,他刚和虞啸卿打了个照面,老虞已经是一副找碴的神情。

    张立宪在发呆,像我们去见一个并不是很熟的将死之人一样。我则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打量着他所处地这个小间,比我那个二乘二乘二的空间好多了,显然整治他的人也发现整治他是没什么意义的,他有桌、有床、有一张椅子,甚至还有一本书,我们进来时他正在看那本书。他今天穿得很松快,被卸掉了军衔的军装挂在椅背上,穿着干干净净地配发汗衫,他半敞着胸口,露着脖子上挂的那颗幸运弹,气色比按时去嗑药那会好得多,心情看上去也好得要命。

    我:“……你他妈是待宰的猪吧?”

    他哈哈大笑,而虞啸卿回头严厉地瞪了我一眼,显然他做这么大功夫来了这里,不是为了方便我们斗嘴。

    虞啸卿:“我来送行。走好。”

    死啦死啦:“不错的。这些年仗打的,难得有人像我这么狗运的,死之前还能有空想想事。”

    虞啸卿:“愿你想得通。”

    死啦死啦:“永远也不要想通。四万万个脑袋拼出来地世界,有生有死地,每天都在变。做该做的想做地就好了,今天的想通到了明天可能就是通而不通,想通干嘛?学了你拿些土皇帝订的规矩照人脑袋上瞎扣?你看我们张营长都被你逼成了什么样子?”

    他心情好到如此地步。让你无法跟他生气。而张立宪一直在怔怔地看着他,一被提到便赶紧做了个面无表情。

    虞啸卿:“我今天不是来和你斗嘴。”

    死啦死啦:“我知道。师座做你该做的事去吧,也是你想做的……等到哪天不想做了,想想我说过的胡话。”

    虞啸卿:“……你现在也知道你那天说的是胡话了?”

    死啦死啦:“哪天?把我送进这里来的那些话?不是胡话。”

    我无心去听他们两人的争论,我把手伸进了口袋,摸着口袋里藏着的东西。我的手心汗出到手滑,身子都在微微地发颤,张立宪奇怪地看了看我,我想在他眼里我一定更像那个就要送去吃枪子的人。

    而虞啸卿在那里忽然变得暴跳如雷:“你不要那么打哈哈!我对得起你!早几天只要你认个错我还救得回你,现在我已经被你逼得走投无路!”

    死啦死啦:“我认错。我那天是说滑了嘴。最要紧地话没说,现在说了。希望师座挥师北上,打到有一天不想打了的时候想得起来。我们根本打不过共党,三万三十万铁甲,三百万都会一溃如沙,我们会惨过南天门。”

    那两位又斗上了牛,两个脑袋几乎撞在一起。我相信虞啸卿对共党什么的并没有那么多的愤怒。他为之愤怒的是我的团长。

    虞啸卿:“你真地是共党吗?那我现在就告诉你,只要十万铁甲,我让你做了死鬼还无党无派。”

    死啦死啦:“不是。我只是个不愿意和你们一起伐异的同党。打了太久的战,打得你手一指我就会扑上去,就像我的一个朋友,我一说,狗肉,上——它就扑上去。我不想那样。你想?”

    张立宪望得很紧张,因为虞啸卿几乎是在掐着死啦死啦的脖子了。我没有在听,完全无心听。现在虞啸卿是背着我的,我慢慢掏出衣袋里的手,我的手上有一把小刀,那是在张立宪的屋里猫来的——我一直盯着虞啸卿腰上地那枝手枪。

    我的蠢计划终将现形,它会让我的团长笑掉大牙。拿刀换枪,拿虞啸卿换回我的团长,然后我们逃进深山,很蠢,蠢得我不敢再做拖延,再拖下去我会觉得他不需要搭救。他在搭救我们。

    而那两个家伙仍在那里做着争执。世界上没人能被另一个人说服。

    死啦死啦:“……杀上瘾了的总要被人杀,就像现在地日军。错一定输给对。年青总会取代年老,只要它真的年青。我不喜欢盛气凌人,可你我其实成了朋友。我敬重中正公,那也犯不上就美化我党。我不了解共党,可不能因为不了解就大开杀戒——总算从杀场上退下来了,能象人一样想事,我就这么想,死是可以的,可不要弄得像你一样衰老。”

    虞啸卿咆哮着,拳头就快顶到了死啦死啦脸上:“衰老?!”

    拳头变了指尖,指着我和张立宪,我全身的汗毛孔都快要被他吓了炸掉,我忙乎着把刚掏出来的刀子缩回袖筒。

    虞啸卿:“看看他们!这样的青年我们有百万之众!衰老?!”

    死啦死啦看着我和张立宪叹了口气:“所以更加……你们来地时候是少年,不要做了老头子出去。”

    我倒没什么反应,我心思也不在这上边,张立宪发梦一样点了点头,那可让虞啸卿更加生气。

    虞啸卿:“老头子……几年来拿命相护地东西,你就给了这三个字。”

    死啦死啦:“到头了,会年青起来的。否则这么好些人死得真就全无值偿了。我们会等来个想不到地东西,它终究会比我们好,没有这个,我死到临头又如何笑得出来?……嗳,有烟吗?”

    刚被虞啸卿吓了一跳,现在又被他吓了一跳,我正盯着虞啸卿气鼓鼓的背影,我的袖口伸着刀尖,而那家伙冲我们捏着两只指头。

    我和张立宪都摇头。

    虞啸卿:“你确实是死有余辜。”——但他仍然摸出一只皱巴巴的烟扔给死啦死啦,那还是在车上张立宪给他的,因我的火柴划不着而幸存了。

    死啦死啦:“怎么咬得全是牙印?”
 楼主| 发表于 2009-3-13 23:30:2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一百五十九章

虞啸卿冷冰冰地伸手讨还,死啦死啦当没看见,又冲我撮指头:“你肯定有火柴。”

    我还不如给他一刀得了,火柴在我握刀的手那侧,他们看着我怪别扭地用另一只手把火柴掏出来。我把火柴递了给他,他伸了手来接,我看着他脖子上那发废子弹在灯光下跳跃和闪光。

    那家伙在耳边摇了摇,听里边还有多少内容:“归我了。”

    我们也不吭气,我们都知道那火柴划不燃。然后他抽出一根,动作幅度很大,擦的一下,一团火焰在他手上燃起,他点着了他的烟,拈着那根火柴等着它成为灰烬。我们从最初的讶异中恢复过来——也许是在我身上已经烘干了?我这么想着,直到我看见虞啸卿怪诱人的后脖梗子——虞啸卿也在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团火,一个完全无防备的身影。

    死啦死啦:“我们是不是要假装我很该死?假装我死得很壮烈,是战死的?”

    他在眼角里瞟到了我的异动,我已经猛扑了过去,一切顺利,原来就这么简单,我箍住了虞啸卿的脖子,把那把估计被张立宪拿来什么都削过的刀子对准他的动脉。

    我:“我不是要伤你!只是要你送他出禅达……”

    虞啸卿的最初反应比我想象的慢得多,他几近木讷地看我一眼,好像在等着我把话说完,然后他抓住我那只持刀的手,拿脊背推着我往墙壁上猛撞了一下,也许被坦克撞一下更痛快一点,我一口气岔在那里,整根脊推倒好像成了几截,然后我被他一个过肩给摔在地上,持刀的手还被他抓在手里……根本是一点机会也没有。

    我天旋地转地看着我的头顶。虞啸卿看着我,一边拧着我的手腕,要让我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中把刀给放下,他的表情复杂得有点悲伤。张立宪正一脸茫然地凑过来,得啦得啦,用不着他来帮手他家师座也稳赢了,我只要知道他会好好地对小醉。我的团长坐在那里,居然就没动过,也不知是非得看着火柴烧完还是看我们的杂耍。

    虞啸卿:“……你还是要跟着他?”

    我:“从来就没人跟过他。我们都只是受够了浑浑噩噩,还有你习惯了的颠倒黑白。”

    虞啸卿于是更使劲地拧我的手:“撒手吧。我当这事没发生过。”

    于是我更加紧紧抓住那把可笑的小刀。尽管手腕被拧着,虞啸卿也许拿手指都能把它从我手里弹倒地上。虞啸卿叹了口气。抬起了脚,打算把我的整只手从手肘上踩断——他不喜欢输。于是我万事皆休地看着我的团长,火焰已经快在他的手上燃尽,万事皆休。

    虞啸卿那只脚一直没踩下来,最后轻轻落在我的身上。我瞧了他一眼,瞧见他一脸的空洞。

    瞪着空空洞洞的墙。他腰上地枪套已经打开,张立宪拿那枝枪顶在他的头上,张立宪在发抖,还眼泪汪汪,但绝对不用怀疑他会开枪。

    张立宪:“求您放了他们俩,师座。如果我顶着我自己有用,我就顶着我自己了。”

    虞啸卿:“我脚底下踩这个造反,我刮目相看,因为他是他的人。你就万死莫赎,因为你是我的人。”

    “我们一直都是您的人。一直到小何在您那里都看不到希望。”四川佬哭兮兮的,可说的话真解气,也不知道在他心里打多少转了:“您现在很弱,您都怕一个人呆着,可又恨我们。你装成什么都踩在脚下。可踩着他我也没看出您的愉快……您已经做过亏心事了,我是不想您为了那点亏心事成了怪胎。”

    虞啸卿不再空洞了,他直气得发抖了:“好极了……好极了。”

    我忙着从他的脚下挣出来,而张立宪还在那里中心栗六地:“等他们走了我会给您一个交代。”

    虞啸卿:“打烂自己脑袋的交代吗?我没空去看你的尸体。”

    张立宪:“……您也没空去看小何的尸体?还是您这辈子反正会有几千几万个小何?”

    张立宪不再说话了,他也不抖了,他让自己退到一个虞啸卿拳脚难及的距离。省得遭了像我一样的下场。说真的。在劫人上边他比我内行得多。

    我一手拍掉了死啦死啦手上还冒着青烟的灰梗子,看见他脸上随青烟而散的惘然:“走吧走吧……走啊!”

    他便瞧着我:“去哪?”

    我:“东南西北!哪怕去吃我们吃不习惯的青稞面!”

    死啦死啦:“我吃过。吃得惯。”

    我拽他,拽不动,在他们哪个面前我都是火柴拼地人:“那就再吃!”

    死啦死啦:“走过一趟啦,有的事情不能走两趟的。烦啦,我还可以再打一趟南天门,可我没种看着你们一个个死了,我没种了。”

    我:“不会有人死的,都是活路!”

    他便敲了敲自己的心脏:“那我的这个活在哪?”

    我很想哭,我冲他喊:“先活下来再说好吗?哪回不是这样?”

    死啦死啦:“我们都看见了很多死人。”他向张立宪伸手:“给我枪。”

    张立宪做的事情如果换个场合,我一定要笑出来,为了防止接手的时候虞啸卿抢枪,他对着虞啸卿的屁股就是猛的一脚,虞啸卿大概想过张立宪开枪也没想过张立宪居然敢踢他,被踢得一个趔趄撞在墙上,嘴都亲上了墙。

    张立宪于是顺利地把枪交到死啦死啦手里:“对不起,师座……别转过来。”

    虞啸卿贴着墙咆哮:“四川佬,你他妈不错!”

    但是他听见身后不是张立宪的脚步声,他也管他张立宪李立宪的掉头看了一眼,死啦死啦掂着那枝枪走了过来,于是虞啸卿又转了头贴着墙,他不想和那位冤孽对视。死啦死啦拿着那枝枪,拿枪口打招呼,在虞啸卿地后脑上戏谑地敲了两下。于是那颗始终昂得南天门一样地头终于垂了下来。

    然后我们看着死啦死啦把虞啸卿扳了过来,把那枝枪交到他的手里,得,这屋里四个人,仅有的一枝枪。

    死啦死啦:“我没地方去,向师座投降。向师座投降,其因有三。其一,路已走尽,没地可去;其二,已经到了地头,就这;其三,师座还没到地头。我知道。我不死,您清不了,我跑了,您顶罪,西线要没了头脑。你也能分善恶,知道敬人。换了个更糊涂的,只怕会死更多人。”

    虞啸卿只是把枪慢慢插回枪套。我们站在那里发呆,体味着自己的愚蠢。

    死啦死啦:“这两个笨蛋不会有事吧?其实就形同交了交心。”

    虞啸卿:“我会重用他们。”

    这样他就把大局定了,我对着那家伙嚎丧一样:“一起走啊!什么都还没看见,人就一个个都走没了,这算怎么回事呀?”

    死啦死啦:“我刚说的你就没听见?烦啦,世界上没有比我们打得更难的战了。这么难,要还输了,对得起死人和活人?”

    虞啸卿:“走。”

    他就一个字,纠纠地出去。张立宪寻思半天,敬了个放在炮灰团一定要隆重得被我们笑话的礼,拖了我出去。我呆呆看着,在我被拖出门之前,我看见他在桌上放下那盒火柴。

    死啦死啦:“孟烦了。你也是个妖孽,怀疑的妖孽,又是希望的妖孽。你不报,因为你总记得希望。烦啦,别老烦,试试看。能不能让死了的人活在你的身上。”

    于是门在我的眼前关上。

    我们走过长长的走廊。似乎什么都没有变过,一个个的岗哨还站在那里。这房子造出来就是为了让人与世隔绝,有很厚的墙和没有通风口地门,于是外边也不知里边发生过什么。

    我们走过去,哨兵敬着礼,虞啸卿还着礼,一切都似乎还是那么威严,只是恐怕在虞啸卿眼里都已变样。

    我们上了车,张立宪仍闷头坐上了司机座,但虞啸卿摊手摊脚把自己放在后座上,于是我只好前座。

    我们看着我们面对的山,黑沉沉的林,星光和月光。

    虞啸卿:“你们想去哪里?”

    我和张立宪互相看了看,但我们都没说话。他终于学会了询问别人的意见,可我们都答不上来。

    于是沉默。

    虞啸卿再开口的时候就好像听我们回答过他一样:“是的,我们该坐在这等着看如何枪杀一个好人。”

    于是我们就坐等,我们等了很久,还没看见处决,先看见天光放亮。

    那个被夜晚洗过地太阳真是干干净净,滇边的晨日沐浴在我们身上,让我们每个人都成了金黄。

    虞啸卿忽然把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膀:“做团长就要在禅达休整。你愿意去和日军作战,还是做我的团长?”

    我:“和日军作战。那是我的去处。”

    虞啸卿轻轻地哈了一声,像是耻笑,又像是赞赏:“你知道吗?问了你们每一个从南天门下来的活人,要去的地方十有八九和你一样。”

    我:“……他们人呢?”

    虞啸卿:“编进了补充兵力,正往西线路上。”

    张立宪:“我也要去和日军作战。”

    虞啸卿:“闭嘴。你必须在我身边。谁人想做怪胎?我委你以咒骂我的重任。”

    张立宪很失落,但我知道他们终于和解,永远不会谅解,但终于和解。

    虞啸卿不再说话了,尽管他现在看起来真是很想说话,我们就看着晨光。

    我看着清晨,我想着迷龙、兽医、豆饼、所有的死人和我将死的团长,我想希望、活力、善良、幽默、淳良、宽容,他们留给我的,有没有可能一起活在我的身上。

    后来张立宪下车去撒野尿,他转了身,跑向一处树丛,都没动裤子就跑了回来。事到临头就又一回事,他慌里慌张,哭腔哭调:“来了!来了!”

    确实来了,先出来的是行刑队,那他们的靶子也将在随后。我看见克虏伯也在里边,和别人一样竖端着枪,有炮灰团的人参与行刑以后对唐基地划立场将是很好的说词。而克虏伯的表情以前有多呆滞,现在还是一样呆滞。我瞪着他,他也看见了我,我知道在他的眼里我的表情一定很不好看,但他原来有多呆滞,现在还是一样呆滞。

    张立宪站在车边,悲痛地发着呆。虞啸卿在车上抓起一根烟,那还是昨晚张立宪给他时落下的,然后翻身下车,于是张立宪也醒了。紧跟在他的师座后边。我没动窝,只是脖子和身子都完全拧向将死之人会出来地方向。我没有勇气*近。

    那家伙终于出来了,被审问我的那些便衣们押着,还有唐基,唐基离他很远地和人说着话,平淡得倒好像送客一般,看见我们时他也没什么惊讶——一定是早有人告诉他了。而死啦死啦现在终于着好了正装。着得散漫,像他一向以来一样,从来就不会好好扣上颈根下的扣子。

    虞啸卿便顶在那小队人马的锋头撞了过去,什么也没说,把那根烟几乎捅到了死啦死啦的嘴上。我想那是他最大的歉疚和敬意吧,反倒说不出来。

    死啦死啦愣了一下便乐,身后的唐基止住几个想要插手的便衣。

    死啦死啦:“谢谢师座,终于顾全到了小节。”

    他掏出火柴点上了他的烟,就是我给他的那盒,几乎是满的。但他现在用最后一根火柴点上了烟,把那个空盒子扔在地上。

    我看着,心里在打突,脑子在发木,他脖子上挂的那发臭弹不知去向了。只空余了一根挂索,我长久来实在已经看成了习惯,那是除了我绝不会有人注意的环节。他也看出了我的犹豫,便向我招了招手,嚷嚷。

    死啦死啦:“狗肉!”

    那便算托孤了,我木然地点点头。

    然后他一口便把那根烟卷下去了三分之一。向着虞啸卿伸手:“总也打过几场惨烈地战。再给我摸摸枪。”

    对虞啸卿来说那是绝不犹豫的,他拔出那枝南部递过去。他实在太理解这种要求。枪半路被一只手截了,手来自那些便衣。

    便衣:“他这条命要留着正法的。”

    死啦死啦还在那里涎笑:“对,得在法定时间用法定的招报销——给我那枝枪,否则我要给你们添麻烦。”

    那是,他要想给人添麻烦一定能添上很多麻烦,便衣也知道这家伙难缠,于是卸掉了枪里的弹匣,不仅是弹匣,连整枪都给卸成了零件。他们玩手枪倒是熟练得很,快速地便还原了,然后想递回虞啸卿手里。

    这回又被一只手截住了,是死啦死啦的手,好像迫不及待,他直接从便衣的手里把那枝枪拿到了手里,抚摸了一遍。

    死啦死啦:“师座。”

    虞啸卿闷闷地:“什么?”

    死啦死啦:“西进吧,别北上。”

    他摸枪的时候就已经把那个空膛给拉开了,现在他直接把一发子弹填进了枪膛里,快得虞啸卿都没看清他往里边塞了个什么玩意,然后他把枪口塞进了自己嘴里,枪口顶住了上颚——枪声喑哑,听上去像一发臭弹,但是他直挺挺地往后栽倒了,和通常吞枪自尽的人不一样,他的头并没被掀开,甚至连弹孔也没有。

    一秒钟地沉默后便炸开了,虞啸卿抱住了他,张立宪在摇撼,唐基和那帮便衣的头子同时在发号施令,急救的,搜索的,往楼里冲的,往空地上跑地,根本不知该往哪里去的。枪立刻被便衣抢走了,虞啸卿从地上捡起一个弹壳,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从哪里来的。

    我慢慢地下了车,木立在车旁。我不打算过去,他如果决定死了,那就没人拦得住了,他也一定能死得让人回天乏术。

    便衣头子在那里嚷嚷:“哪里来的子弹?”

    他的手下倒还比他好点,因为眼下的麻烦似乎主要由他们的头儿承担:“他脖子上挂了颗子弹!”他把那条空索给拉出来:“没啦!”

    便衣头子:“那就是弹头加了个空弹壳!火药都倒光啦!否则能让他带进牢?!”

    我听见又一声清脆地枪响,我回头,看见峙立在白线边的行刑队里,克虏伯跪着,他跪着,把枪口支在自己的下颏上——他已经把自己的脑袋打穿了。周围乱成了那样,行刑队还要按规章站着严整的队形,一时没人去管他。

    我便摇摇晃晃地离开这里,我知道,我的团长和我的团,他们在禅达的生命真的已经结束。

    我被叫成白骨精,可立刻就理解了贪吃贪睡的五花肉。他早知道他不会背叛死人和活人,做行刑队只是为了和他的团长死在一起,令下时他会恐怕向他痛恨的任何东西开枪,除了他的团长。可团长没等他就走了,再没人来说打一炮吧,他的生命也丧失了意义。

    远处在喧哗,已经确定了死啦死啦的死亡,而克虏伯安安静静跪在那里,像要说我饿了,又像要跳起来说打一炮吧,那不过是他表达自己的两种方式,我们一直因他的呆滞而忽视他的内心,而他心里在翻江倒海。

    我们每个人心里都在翻江倒海。

    我一个人在山道上曲里拐弯地走着,有时我很想哭,有时我很想芜

    便衣们终于从那间囚室里找到了那发子弹的根源,他们在书里找到了死啦死啦夹进去的火柴梗,每一根的硝石头都已经被剥去。

    我走在山道上,禅达在望,但我要去的是更远的地方。

    路会很长。

    唐基会发现一堆没有硫磺和硝石头的火柴梗,消失了的部分全被那家伙填进了他的幸运弹,那样的子弹伤不了任何人,除了一个敢用弹头撞击上烦,用冲击力让大脑瞬间死亡的人。他终于安宁了。

    安宁之前还要制造些不大不小的麻烦,枪可是从他不喜欢的人手上接过去的……现在那些人恐怕要费心伪造一个处决现场,再也无法理直气壮。

    我真的开始笑了,后来我坐在路边抱着头笑。

    一辆车在我面前停下,张立宪开着车追了上来,他把着方向盘,可看起来更像个迷了路的人。

    张立宪:“师座让我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一任何地方。”
 楼主| 发表于 2009-3-13 23:31:1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一百六十章

我上了车,我坐下:“回家。”

    张立宪:“……哪里是家?”

    我:“他说西进。西进就是家。”

    于是张立宪发动了车,西进就是家,西进还有我那些同袍中的幸存者。

    我回头眺望禅达,看见一只巨大而凶猛的流浪狗,它再也奔蹿不起来,它像我一样瘸了。

    狗肉你知道吗?

    我们的车在泥泞坎珂的路中前行,路边的同袍们面黄肌瘦,精疲力尽,每一个都像足了我那些挟着一肚子心事上前沿去和死亡交心窝子的弟兄们。

    我现在和那些在路边艰难跋涉的人一样泥泞了,因为我也是跋涉到这里的,打南天门下来之后我第一次有了武装,我看着我同样泥泞里滚过,火焰里烧过的那些炮灰团弟兄们,幸存者们,寥寥的一个排。炮声在响,镇子里腾起爆尘,中国兵的喊杀声,攻势已经发动。

    我:“你们来过,这里是铜锭。”

    但是每一个人都告诉我:“我没来过。”

    丧门星把他刚磨好的刀插回了背上:“我来过。”

    我便哑然地看着他们,于是我想起那些和我一起来接我父母的人

    我父母仍健在,他们倒已经快死光了。”

    于是我便换了个话题:“竹内连山就在这里。他最后一个据点。”

    没人说话,用不着说。又能如何?杀呗。

    我:“团长已经死啦。”

    他们只是安静地听着这个事实,他们早知道了,不说也都知道。

    我:“你们想死吗?”我这样做着我的战前动员:“现在这里每一间房子都是堡垒,他倒在这里又造了个南天门。你们想死吗?——我想。想死的就跟我来。死不去的就再打那打不完的仗。”

    然后我冲进那个燃烧的焦炽的地狱,他们跟着。一辆支援我们的坦克隆隆发动,余治在炮塔上露着半截身子,指挥着车手向那些火力点倾泻炮弹。

    我们奔蹿于巷道里。向任何穿着和我们不一样衣服的人射击,这里已经没有中国人了,全是日军。

    我疯子一样地大叫着:“杀竹内连山!杀了竹内连山!”——这权且算是战斗口号吧,他们也一块嚷嚷。我现在像死啦死啦一样挂着枝毛瑟二十响,挥着冲锋枪,甚至连我东拼西凑的衣服也和他很象,我知道我像个小丑一样下意识地模仿他,可我现在最好不要这么想。

    余治的坦克中弹着火了,那家伙跳下车来,捡了条步枪和我们一起冲击。他倒真有做步兵的恶趣味。

    厮杀。砍刺,射击。撕和咬,日子过了,**和平庸却一再重复,我说那只是木头挨着了火,于是漫长的倦怠和怀疑,最后我决定相信火光的价值。

    “杀竹内连山!杀了竹内连山!”我像迷龙一样叫唤。象死啦死啦一样杀戮,像兽医一样悲伤,像克虏伯一样忠诚。可是忠诚于什么?杀竹内连山,仇恨终于有了方向,可杀了又怎样?

    我们冲到一处院落,院外中国兵的尸体堆得几与门槛一样高,余治冒冒失失冲了过去,然后在攒射下倒下了。我冲向那里时先往里边甩了一个手榴弹,但扎进门槛时我发现心机白费了,日军把一口钟完全扣在地上。在钟壁上钻了个枪眼,从里边用机枪扫射——手榴弹的弹片根本不可能炸穿那厚厚的钟壁。

    刚看清这情况时我就被几发子弹穿透了。

    丧门星不要命地冲进来,把我往外拖。我猜想我是这辈子最后一次扣动扳机了,我用冲锋枪向着那口铜钟扫射,于是……那真是永世难忘地声音。

    视野变得越发模糊。我被丧门星拖着,仰面望着黑烟笼罩的青空,一架重轰炸机正从我们头顶上飞过,我最后地印像是从敞开的舱门里滚落出的那个重型炸弹。

    那帮顾前不顾后,顾外不顾里的家伙后来在世界上最疯狂的钟声中被活活震死。

    我睁开眼,我在医院。这绝非不辣呆过的那种医院。它是正儿八经地野战医院和军官病房,我觉得被单白得耀眼。只好掉了脸看那里放着的几个水果罐头。

    我现在是一个被轻机枪拦腰扫过的人,等我能动的时候会去研究为什么被钻了三个眼居然还没断送我的小命。

    “竹内连山后来被一架过路的轰炸机稀里糊涂化为飞烟,我喊哑了嗓子还是终归虚妄。攻下铜铍后,炮灰团所剩无几的弟兄们去给团长扶枢,我还寸步难行,失踪日久的阿译包办了一切。

    上官戒慈站在楼梯口看着她和迷龙的睡房,房间终于收拾过了,像是迷龙没死,她等着迷龙从祭旗坡回来时一样。于是她转身拿起了她的行李,雷宝儿坐在往下地台阶上,聚精会神地玩着他的玩具。

    我的团长心愿得偿,他出殡之日,迷龙的老婆孩子离家北上。活人不该那样过日子,就像他对她们说的,中国大得很,不止有挨着缅甸地云南。

    那支小小的殡葬队抬着棺材自街上走过,它没法不小,因为就剩下了这么多。阿译挑着招魂幡,在前边领框,狗肉在后边瘸着,它来押枢。

    没有吹打,没有喧哗,只是安安静静地把一个过世的人送去入土。

    一个一条腿蹦着的家伙从他们对面蹦了过来,蹦到这里就站住了。不辣向棺枢鞠了一躬,然后唱他的莲花落,这回他唱莲花落可不是为了讨钱。

    不辣:“竹板敲出心酸话,叫声大爹和大妈。

    湘江边上我长大,怒江前线把敌杀。

    也曾去把松山打,也曾去把敌堡炸。

    为国为民去拼命,冲锋陷阵我不怕。

    只想胜利回家转,依然耕田种南瓜。

    龙陵前线杀得紧,两军阵前挂了花。

    野战医院锯断腿,剩下一脚难回家。

    因此沿街来乞讨,当兵残废做叫花。

    残汤剩饭给半碗,变鬼也要保国家。”

    在他的眼里阿译们渐行渐远,但在阿译地眼里也未尝不是他渐行渐远,最后他们就这样消逝于对方地视野。

    “不辣瞎吹。”丧门星坐在我的床边,刚殡葬完回来的他还挂着孝,是给死啦死啦戴的:“他哪儿打过松山,打过龙陵呢?他往下还要说打过腾冲,打过高黎贡,打过保山,打过同古呢。”

    我就强打精神地笑:“打过。都打过。”

    丧门星沉默了一会,就也同意:“是都打过。”

    我:“丧门星。要回家啦?”

    可不是,他衣服上所有的标识都已经卸掉了。他甚至是穿着便装的。丧门星便摸摸他贴身的骸骨包,憨憨地一笑。

    我:“我们可都是最走运的。”

    丧门星:“烦啦,我怎么这么想……”

    想什么也不用说了,他直接就把脸捂在我的被褥上了。我便抚着他的头毛。

    我:“哭吧。”

    医官就在门口叫唤:“你不要压了他的伤口!”

    我:“滚蛋!滚你妈的蛋!”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丧门星,没有见过不辣。不辣真的一蹦一蹦离开了禅达,带着他的小日本。我想他是回湖南了。整年之后我还拿着军用地图想他到底蹦到哪儿了,我想他一定能蹦回家。

    阿译现了一脸后,唐基满足他的心愿将他调离了虞师。我知道他的小心眼里怎么算这笔帐,三个叛徒,只有他一个货真价实地,没脸见人了。

    可有谁在乎?

    医官说失血过多要*睡觉补,我就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我在睡觉时成了一个少校。

    我再度地睁开眼地,便注意到枕头边放的一副少校衔,以及又一个勋章。现在我像张立宪一样也有云麾了。

    医官在旁边看着我,现在看得出在他眼里我是个人物了,大人物了。

    医官:“是虞副军长亲授的。他没叫醒你,在床边站了一会就走了。”

    于是我又睡去。

    如果我能站得起来,就能从窗户下望。就能看见虞啸卿和张立宪,两个人站在一棵树下,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他们从这个地方看着禅达,好像在杀时间。

    张立宪:“走吧?”

    虞啸卿又出了会神:“是该走了。有得忙。”

    于是他们便走向他们的车。

    我被颠醒了,看着我头顶上移动的天空,听着车声和人声。我在卡车地车厢里。在一副担架上。又睡了几觉,我发现我已经不在禅达。该来的终于要来,西线的日军已经扫清,我们北上。很重要的东西被弄丢了,我好像丢了自己的上辈子——我想了很久。

    后来我对自己嘀咕着:“……小醉。”

    我站在坦克上对着我的部下们嚷嚷,我咋咋呼呼的,挎着短枪,持着长枪,我把我的团长学了个十足,比他更多,我在话里还夹带着英文,可我自己知道还缺了什么——那个可不能让我的部下知道。

    我:“找不着共军?这是平原,两里地外落只麻雀都看得到,怎么会找不着?我知道列位,不码个上百人不敢进有十个共军的村子,这怎么打?要不然老子带着美国坦克去向他们投诚?你们是精锐,王牌的!美械的!要像他们一样十个敢打我们几百个,这才有得打!丢不丢人?!”

    天是黄的,那是我们的战车掀起来的,浓得像滇边地雾,只是黄澄澄的,黄色中露着车影,那是三千铁甲三万铁甲乃至三十万铁甲。我的部下瞪着我,没一张熟脸,也骁勇也杀气腾腾,只是茫然得很。

    我:“滚吧。撒开拉网,见了就打,不要找什么等援兵等大炮的怕死借口。只要你们那边枪炮一响,老子整个团不会落在你们后头。”

    于是挥手便散,我现在很有威势,我站在坦克上,看着黄澄澄的天,呸呸地吐了两口,喃喃地骂。

    现在我周围的人都叫我团座,川军团,我的战车火炮多过当年地虞师两倍,我不是虞军长提拔的,而是自己一仗仗打上来地。我终于濒临我的故乡,要在故乡的黄土上与敌军决战——只是日军已经败净,现在和共军对战。

    我:“狗肉!狗肉!”

    那是和我从滇边回来的唯一熟悉之物了,狗肉坐在吉普车上,听见我叫唤便跳下来,我帮着它上了坦克底盘,然后我得想法把它往炮塔里塞。狗肉开始呜咽,它喜欢敞篷车而不是坦克。

    我:“你当我喜欢啊?仗打起来了小太爷还好意思让你去枪林弹雨?”我因为我这个现在只在人后的自称而黯然了一下:“小太爷。”

    然后我把它硬塞进了炮塔,然后我自己钻了进去。狗肉给自己找了个可以蜷的地方,我坐在那等着车队启动,我的眼角窥见了死啦死啦,理所当然坐在我旁边的折叠座上,跟他生前一个鸟样。

    我不满地嘀咕:“……又来了。”

    我后来总是看见他,我看得见死人,习以为常。

    像任何一个理性的人一样,我当他没有。他揶揄地看着我——真烦。

    我:“知道啦,知道啦,西进,不要北上。你要没死试试,你也得北上。”

    我听着周围的车发动了,我自己的车也震动起来,他在那里不安份地乱摸着,那是啊,他那时候哪有这个——这是能把余治那坦克撞扁了的谢尔曼。

    我:“别闹了。又要打仗了……现在在打仗。“于是我闭上了眼,称一二三:“消失。

    我睁开了眼,他消失了——我知道他还会来的。

    我背着一枝长枪,带着狗肉,走在华北城市的街头。我紧了紧我的风衣,因为我里边的制服穿得很事,佩戴着所有拿得出手的勋章——我要亮了相准就是一个叮里当啷的展示橱窗。

    路人总是用很奇怪的眼神看我。我知道我很奇怪,一个瘸腿的军官带着一条瘸腿的狗,但他们好像又不是在奇怪这个——那种奇怪倒更像是冷漠。

    那我当没看见。南天门都上过,谁还害怕冷漠?

    我团决胜百里,或者干脆说,我们推进了上百里也没找见共军的踪影,倒是顺便占了我那青梅竹马所在的城市。我那还在禅达的父母早就来信唠叨,去看看她,说是关心,我可知道家父是想让人看看了儿是如何的风光。可问题是我实在没觉得风光,我敲人家门时都畏畏缩缩。

    门开了,我看见一个我已经快要不认识的妇人,两个孩子缩在她的身后,我要臭不要脸地再往里探头,就能看见坐在院子里的她男人全貌。

    然后她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有那么两秒钟功夫我以为她要喜极而泣。

    她:“你还来干什么?!”

    我便有点迟钝了:“我是……”

    她:“本来已经不打仗了,你们一来又打仗了!”

    然后门关上了,差点撞上了我的鼻子。我退了两步,又把这门看了一遍,而且我清晰地听到里边的上闩声……她就这么对待我,她一生中的第一个男人。

    我便再次地砸门:“打什么鬼?共匪已经被打跑了!”

    然后我便听见轰轰隆隆,城外的炮声。不用细辩便知道了,它炸的是我团的临时驻扎之地。

    狗肉耸着两只耳朵低啸,瘸归瘸,它仍是一样地凶悍。

    黄澄澄的天这会多了很多黑烟,黑烟之下我的团狼奔豕突,车象被火烧的甲虫,人象被水淹的蚂蚁,而我甚至还没见到一个像是共军的人。

    我的车横在一旁,倒暂时没人去动。我看着这一片张惶,开始扯脖子叫喊:“传令官,一个耳刮子能扇到的距离!”
 楼主| 发表于 2009-3-13 23:31:5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一百六十一章

我的副官从车那边站起身来,一张张惶的脸,敢情他刚才窝在那边躲其实离他很远的炮弹。

    我:“传我命令!全团集结,战车居外围,组环形阵地!”

    电台就在车上,可他跑的方向离电台差了十万八千,我过了一会才意识到这是逃跑,我抬枪对他头上打了一个连发,可看来他觉得有些东西更有威慑力。

    然后我就听见号声,山呼海啸的冲锋号声,来自四面八方——我甚至根本没看到人。我目瞪口呆了一会,开始发动我的车,狗肉倒自觉地就上了车,它喜欢敞篷车。

    我的团,曾经的炮灰团,曾经力拒日军于西岸,突上南天门坚守三十八天的炮灰团,转眼之间便不存在了。它溃散是因为我的师已经溃散,师溃散是因为我的军溃散——虞军长曾说要用这十万铁甲来荡平共党。

    我开始狂驶,超过我那些在平原上狂奔的士兵。不知道他们看见了会怎么想,他们的团座居然逃在他们所有人之前——不过好像也没人有心看我了。

    现在我终于看见了那些吹号的人了,遥远的地平线上的一道黄潮,说实话,他们并不比我们人多,而且没有履带,甚至没有轮子。但是我的车疾冲而过,我看见我的兵干脆就扔了枪,就地在路边坐下——他们连跑的劲都省了,直接等待着投降。

    我不忍心往后看了,我看车前,一个看来刚从地里耕种回来的农人站在路边,冷淡地看着我——我现在知道刚才在城里别人看我的眼神是什么了,是厌恶。他看着我的车从他身边驶过,然后向那远远的黄色人影伸出一只手,那只手的尽头是我。而他喊的是那土色的黄潮。

    他:“这里!这里有一个!”

    我快气疯了,我一脚把车给踩刹了下来,枪就扔在身边,但我没有去拿的意思,这是我家乡,那是我老乡。

    我:“为什么?!我一直在打日本人!”

    他犹豫了一下,便指向另一个方向:“那边!往那边跑了!”

    于是我继续逃窜。

    死啦死啦又来了,坐在我身边,闲适得倒好像我在开车拉他望尽平原风景。

    我便对着自己嚷嚷:“知道啦!我在做梦!”

    否则我无法相信刚才几十分钟内发生的一切。

    我拐过了一个急弯,便看见了那个从黄土岗后跳出来的身影。那家伙稳就是等在这个必须减速的地方守株待兔的,他穿着一身我还是头回得见的土布棉衣。上边别的几块红色证明他是有所属的而非土匪,拿着一枝我熟不过的三八大盖。他的脸和声音都还没够得上青年而是少年,豆饼没死的话怕要摸着他脑袋叫小弟弟。

    他对着我这辆疾驰而来地车叫他的四字经:“缴枪不杀!”

    我确定他周围没有任何援兵,而他在路中央蹲踞式向我瞄准。我一脚踩上的不是刹车而是油门,于是我奔驰在他的准星上,而他死戳在我的车行轴线上。这是个什么雏儿呀?用一个直径才六点五毫米的弹头打飞速向他接近地目标。和我用一辆车撞蹲在路上不动的活人,谁更容易命中?

    “缴枪不杀!”他又喊了一遍,像炮灰团的家伙们一样,带很重的口音。

    ……他识字吗?

    我等着撞击和看他的躯体飞起,但最后我的手神使鬼差地猛打了方向盘,车撞上他躲藏过的土丘,熄了火。我目瞪口呆地坐在车座上,不是撞傻了,我实在不明白我刚才的举动……我真的有这么怯懦?

    后来我觉得我想明白了,我对着车前方的空气嚷嚷:“你已经死了!不要捣乱!这是我的事情!”

    我是否真想明白了?

    那个雏儿也不知道我在嚷什么鬼。只管拿着那枝对他有点过长的步枪登登地跑了过来。我不喊了,我瞄了眼我旁边的座位,我的枪就扔在座上,只要一伸手……只要一伸手……

    算了吧,我后来吁了口气。*在座位上。反正已经溃了,反正早已累了,死得是没有面子,可死又用得着要什么面子?

    狗肉开始咆哮,它已经跳下了车,它不会容许一个陌生人端着枪这样接近。

    我:“跑!狗肉!跑!”

    那个死共党以为我要发难。连忙向我瞄了一下。然后又犹豫不决地瞄回了狗肉,他瞄会狗肉瞄会我。忙得不可开交,看来打我他也许不会犹豫,打狗肉这种意料之外的生物倒还真有点犹豫。

    我:“跑啊!狗肉!跑!”

    狗肉转了头,疑惑地看着我。我向着那个土岗挥着手,跳过那里,枪就打不到了:“跑!别跟着我啦!别再回来!”

    狗肉伏低了,又纵了起来,最后它呜咽了一声,纵跳过那座土岗,然后它消失了。我再也见不到它了,可它一定能活下来地,它那么一只狗王。

    于是我呆坐在车座上,满心清凉又满心凄凉,红脑壳的小雏儿把枪夹在腋下,顺便还提了提刚才跑松掉的裤子。我看着他向我走来,便摘掉了头上的钢盔放在座上,可别闹个一枪打不死脑袋里还存发子弹。

    后来那家伙便站在车边看我和我的车,把自己的枪反背了,把我座上的枪也拿过去研究了一会,对枪他有点心不在焉,他好像对我更有兴趣。而我就一直盯着那张脸,在心里猜他的年龄……十七岁?十九岁?怕是又一个像我和四川佬一样少小从戎老大不回的家伙。

    那雏儿开始狠巴巴地发问:“会开车吗?”

    我哑然了一下,甚至看了看屁股下的车,好确定我不是坐在一头毛驴上。我很想回他一嘴,可发现回嘴的勇气都显得很空虚。

    我:“……会。”

    于是他上了车,“脱”,他说。

    我:“什……什么?”

    雏儿便很不耐烦:“脱。脱衣服的脱啊!”

    我愣了一忽儿,开始茫茫然地去解我的扣子。他也在忙着脱他的土布棉袄。

    脱,在我们的生命中是个特别的词。去缅甸让脱,我的团长叫我们脱,虞啸卿又让脱,连麦师傅都逼着我们脱了好除虫。每回都脱得柳暗花明,我也早脱得炉火纯青。

    脱了外边的风衣,便是里边的制服,那小子一边脱自己棉袄,一边看我胸口那整整两排惊叹:“花里胡哨的,难怪总打败仗。”

    我继续解我的制服扣子,我想顺便把裤子也脱了。他明显是没皮带,也省了他到我尸体上扒。脱了,我的尸体便好清静。

    我:“都是打日本人拿的。”

    雏儿表示着不信:“吹吹吹,我可没见过你们打鬼子。嗳,得得,别脱啦,我可不想都脱给你!”

    于是我的手便停在裤绊上了。制服敞着怀。我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把棉袄扔在我的身上,里边穿的衣服很单,让他立刻就打了个寒噤,但那不妨碍他豪气干云地向我做以下宣言: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啦!”

    我愣在那里,这玩笑有点大,我呆呆地把他那件脏乎乎的棉袄披在身上……就这样?

    那家伙就这样完成了他的仪式,把自己的屁股砸在副驾座上,没大没小拍着我一个快三十岁人的脑袋:“好啦!——追!”

    我愣了一忽儿:“追什么?”

    “追你们啊!”碰上了我这种笨蛋,他只好恨铁不成钢地嚷嚷。但他立刻就轻抽了自己一下,打得绝对对得起自己:“不是不是,你现在是我们。追他们呀!追反动派!”

    我尽量熟悉着他那些逻辑混乱的词汇,我算是碰上一个比死啦死啦更能让人惊讶的人了:“……两个人?”

    雏儿理所当然地:“两个人!”

    于是我发动汽车,在我倒车的过程中。他一直怀疑地看着我——我惊讶得有点笨手笨脚,于是他很担心弄来了一个冒牌货司机。

    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只要追上了,他就是我的俘虏。我会让他活到战后的,因为我们都死了。他得活着。

    于是我再度开始了奔驰。

    我们望着远处喧天的黄尘奔驰,那是我们溃败的大军。

    雏儿在我旁边拍着驾驶台子大叫着:“快快!再快!”

    我:“我不会开飞机!”

    他小孩心性。

    根本就没耐心坐着。屁股早离了座子,站在车上。我*他那边的脚动了动。有点发痒,我真想把他一脚踹了下去——不过我知道我不会的。

    那家伙不满于威利斯吉普的最高速度,便开始大放厥词:“你们不行,车开得也不快,被日本鬼子打得稀里哗啦的,被我们打得稀里哗啦再稀里哗啦的。”

    我:“我们没有被日本鬼子打得稀里哗啦的。”

    雏儿忽然想起他原本的论点:“嘿,我说你到底打过鬼子吗?”

    我:“打呀。没有谁稀里哗啦的。”

    我忽然有点忧伤,没谁稀里哗啦的,只是心里很稀里哗啦的。

    我猜他一定是哪个扔了锄头的农民,因为他像农民一样擅长找最当下的证据:“那你们现在就稀里哗啦的。”

    我没词了,他只是站在座位上翘首以待,甚至敢以屁股朝向我,我甚至只要动动方向盘的手脚他就要飞出。后来他回过头来,看着我嘿嘿了一下子。

    于是我老实地追赶着那股子黄尘。

    是的是的,我走过的桥多过他走地路,我杀死地人多过他费的子弹,可我的团长一早就说了,他们太年青,我们太苍老,生有时死有日,年青总会取代苍老。

    后来我看见那些像我一样苍老的,黄压压的一片,好几百个,车在路上,互相凶狠地摁着喇叭,看来打不了敌军便决定把同僚吵死。没车坐的人散在旁边的荒原,像摔碎的鸡蛋一样摊出淌黄的一大片。

    我这辆孤零零抢上来的车做了他们的尾巴。

    雏儿便欢喜了,拍着车也拍着我:“停停停停停!停啦!”

    我猛地一脚把车踩停了,我的同僚们看见我们这两个共军,便像一群羊里边被扔进了两头狮子,轰然一下便散向了平原,每个人都亡命地加快了步程。

    雏儿跳下了车。他穿得很单薄,跑在公路和荒原的接沿,跑得很招展,同时很招展地嚷嚷着:“别跑啦!不要跑啦!跑你们的鬼啊?”

    很多人回过头来,很多全副武装的人回过头来,好吧好吧,他们现在看清楚了,就两个人。

    我在茫然中扫了一眼,扫见车上的两枝枪,为了跑得快一点。他干脆是连武器也扔在车上。我反应过来,便开始猛脱身上那件狗日的棉袄。可不要一个赶不及被乱枪打死。刚解开几个扣子,我就看着荒原上的那幅奇观愣住。

    小雏儿爬上了一辆废在荒地里的卡车,爬上了它的车顶,开始对几百个看着他发呆地武装人员大叫。

    “不要跑啦!——从现在开始,你们都是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啦!”

    然后我看着一枝枝枪连着弹带扔在地上。

    于是我目睹了几百个久经杀场的老兵,向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孩投降。我只好捂着脸。把自己窝在车座上无声地恸哭,因为我很想我的团长,他死的时候我都没有这样想念过他。

    我的团长说,西进吧,不要北上……

    那雏儿满脸都是光彩,满脸开着花,端着一个洋铁杯装的热水,抓了两窝头,自己也不吃不喝,也不急着从奚落他的人中间过去——因为奚落他的人自己也搞不清这是赞扬还是奚落。

    奚落他的人自己都悻悻地带着欢色:“这家伙不得了。一个人,抓了三百多个。我们都不要干革命了,交给他一个,年把功夫共产主义了。”

    于是立刻就有了七嘴八舌的回应:“他不要脸嘛。我们全往前冲,他一个猫在后边拣洋落。跟火烧赤壁那会的诸葛亮似的。”

    说是雏儿,可皮老得狠,立刻就忙不迭地认:“嗯嗯,我是诸葛亮,我叫猪腾云!”

    立刻便有人表示反对:“十八岁个小孩子,你是夸他还是骂诸葛亮啊?”

    同时有人表示疑惑:“腾云驾雾的。你今天是不是抓了个大官啊?”

    那小子早想好了。我怀疑他在车上就想好了:“没多大点,不是将军。”并且他立刻转移了话题:“他会开车。”

    于是大家就艳羡着:“那可了不得。”

    我坐在远处。我裹着那件棉袄,呆呆地看着他们。我算是知道他们为什么总被我们叫赤匪了,我那团刚搭好的营地,被他们占过来就用,老实不客气。

    我回到了炮灰团,老的比兽医还老,小的比豆饼还小,我看见七个迷龙八个兽医九个蛇屁股十个不辣,这是幻觉,都是幻觉。

    小雏儿便在我旁边坐下了,顺手把热水递了给我,然后开始做他的思想工作:“我叫牛腾云,我大号是全连最长的,叫又腾云又驾雾,又叫腾了云驾啦雾。你叫啥?”

    我:“……孟烦了。”

    他拿了块石头在地上划,犹犹豫豫地好确定是哪几个字。我奇怪地看着,他立刻明白了我那眼神。

    牛腾云:“我识字的!我们指导员教认字!”他居然能找对了那几个字,然后笑成了一朵花:“烦啦!你叫烦啦!”

    他叫着烦啦,我像是被雷劈啦,我忽震了一下,然后抱住了我的头,蜷成了一团,那立刻被牛腾云理解成害怕的意思,他过来拍打着我。

    牛腾云:“没事没事。我连长说的,解放军叫兄弟,你们叫弟兄,拧个个就都是自己人。没别的事,窝头还热,赶紧吃,老乡送来的,开水赶紧喝,我烧的。”

    我只是蜷成一团,我知道我一生中遭遇到的第一个恶作剧将会延续到死。后来他拍打拍打我走了。

    我对着黑暗嘀咕:“你出来……你在哪?”

    但是我没看见死啦死啦,只看见黑地和星空。

    我身边有一捆根本还没及打开的铁丝网,我便看着星空与黑夜,在上边拉自己的手腕。

    我觉得有事,越想我越觉得我这一生真是有事。我的团长再不出现,我知道他一向的出现不过是我脑子里地幻觉,现在的溃败也不过是他种在我脑子里的幻觉……但是他再不出现。

    “嗳呀妈耶!他寻短见!”牛腾云在我身后大叫着,原来这小子没打算走远,他是去给我捧些老乡送的大枣过来,他扑了过来,枣扔了一地,我们俩撕巴,我挣扎着撕开我的动脉。

    牛腾云喊得吵耳朵:“妈呀妈呀有人想不开!”

    我们俩撕巴,后来他的一群战友涌将过来,将我死死摁住。虽说这战俘虏太多,上校团长值不得几个大子,可对牛腾云来说,这是他俘获到的最大的官,我是他的宝物,他的宠物。

    我终于决定放弃:“没事啦!没事啦!”

    他们还死死地摁着。

    我被绑在地上,手脚都绑着。一个大粗汉子坐在我旁边的美国弹药箱上,抽着他的中原喇叭筒,他询问地看着我并且误会了我的意思,把那只被他咬得全是牙印的喇叭筒往我嘴里塞,我摇头拒绝。

    牛腾云站在他身后,委屈得很。

    我是他们巨大的麻烦,从那以后我没放跑一次自杀的机会,每一次都被腾云驾雾给半路截获,最后他发现他弄来的不是个司机,是粽子。

    大粗汉就开场白:“我是你连长。”

    我嗯哼一声。

    大粗汉:“你这连排行老七,是七连……我说老哥,都说七连身经百战,只要抓十个你这样的家伙,身经百战也要炸营啦!你到底怎么想?”

    我连嗯哼都不嗯哼了。

    大粗汉:“有啥想不开的?老婆跟人跑啦?”

    也算是吧,我后来再没见过小醉了,但这犯不上嗯哼。

    粗汉就气得要死:“拖出去毙啦!”

    他也明摆着是咋呼,我没咋的,急了牛腾云:“这不行吧,遂他的心啦!连长。”

    粗连长就呼呼地:“就遂他的心吧。反动派。”

    牛腾云:“他不是反动派,他打日本鬼子。”

    粗连长就驳:“你牛眼睛看见啦?”

    牛眼睛没看见,可牛腾云花招多:“他穿了我们衣服,是自己人了。”

    连长:“他当我们自己人吗?”

    牛腾云:“穿衣服就自己人啊。连长你说的,七连拉了婆娘都不拉人。”

    连长就只好从侧面击破:“你有婆娘吗?”

    这时帐篷外边就喊起来了:“行军啦!行军啦!”

    连长:“咋办?”

    他们俩一块愁苦地看着我。
 楼主| 发表于 2009-3-13 23:32:4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一百六十二章

无穷无尽的地平线在我的视野里缓缓移动,让我看它们看得发呆,我已经很远没机会看过这样的地平线。

    我被绑在驴子拉的小拖车上,舒舒服服的,车上除了一应杂物还给我垫了床褥子,很多人拿眼睛横我,我当没看见。

    我们这样行走大地。

    他们一路奔走,睡在路旁,他们只带几天的干粮,武器弹药就从我们手上抢,到哪都有老乡把新鲜的饭菜送上——我们就在这样的中原展开这样的决战。

    一个人气鼓鼓地看着我,边嘀咕着边走了过去:“他他妈的以为他是马克沁吗?”

    牛腾云就嘿嘿地笑,他一直跟在车旁,他要不这样盯着,我估计我早已经成功地把自己报销了。

    牛腾云:“我说,你是七连整第六百号兵,我可是四百零四号的,我是你舅爷姥爷那一辈的,你就给我长进点行不?”

    我哼哼着:“舅爷姥爷好。”

    牛腾云:“我说你消停点活着不好吗?干嘛非得学婆娘拿裤带子上吊?”

    那是丢人事,我扫了眼他的腰,他现在不用老提裤子了,我的皮带在他腰上。

    我:“把裤带子还给我。”

    牛腾云:“想得美。成全你啊?”

    我:“我腰细不系裤带子就掉啦!下次不拿裤带子啦!”

    牛腾云就不理这碴:“饿不?”

    我:“不吃。”

    还是那样子,走着,被绑着,被推着。

    我迅速成了七连一景,被绑着被推着拉着,在中原大地上追赶我残破的同袍们。耻辱的一景——”

    别连队的人过路,看着我哼哼:“这是日本山炮还是美国重机枪啊?长得也不像啊。

    牛腾云愤愤地回:“他不是玩意!”

    ……后来就成了过意不去的一景……

    牛腾云,换了个地,还是站在我车旁,看我一眼再回:“他碰巧了也是个玩意。”

    ……后来他们发现了这种独特性,我成了七连沾沾自喜的一景。

    牛腾云,换了个地,站在车边,骄傲地回:“他本来就不是个玩意!他是个人!——你们有吗?”

    我们在暮色下行走。除了我,我不用行走。

    行军永不停歇,撞上了就开打,我的弟兄们在我的兄弟们面前总是一触即溃。我知道我们早已苍老。

    枪声忽然席卷。几个打头兵栽倒在地上,到这时候就看出那破棉花胎子里包的都是顶尖的战斗人员了。瞬间就进了路边的地沟,牛腾云带着一个人过来把我从车上拖下,为了躲开弹雨,他们只好拖着我。

    我看着一个生物从土岗后跳出来,看着我,生物都会被枪声所惊。它倒好像被枪声吸引,因为它是狗肉。我呆呆地瞪着它,它脏了很多,瘦了很多,它现在在任何人眼里都是一条野狗了。

    我:“狗肉,跑啊!别跟着我!”

    狗肉明白,转了身纵下土岗,跑不见了。

    牛腾云:“你喊什么?”

    我已经被拖进地沟了,安全了,他也懒得问了。咔咔地往枪里装着子弹,望着地平线上的那个永备式炮楼。

    牛腾云:“让你顽抗让你顽抗。”他掉了头对我说明:“鬼子修的炮楼,被他们接过来了。”

    那边的火力打得很猛,准得要命的重机枪,还夹着战防炮的射击。七连用的是一向地战法。化整为零,错开了跃进,再交纵合击。

    弹道还在炮楼和地沟之间穿行,倒比刚接火时打得更激烈了。我那些没见面的袍泽们终于拿出滇边的劲头了,枪炮准得要命,不断有跃出地沟的人倒下。但总也有另一个跃出去捡起他的炸药包。

    一夜鏖战。尽管只是一个小小的炮楼,却成了七连千里之行中罕见的硬战。将至天明。折损过半。

    那些火力点打得密不透风,高低参差的几层,七连地人终于摸近时,从堡旁边的一个散兵工事里喷出了长长的火焰,一具喷火器,连他们带的炸药包都烧炸了。

    我在哭泣,因为被绑着,我只好将脸蹭在衣服上,蹭在地上。地沟边一个身影在纵高伏低,那是狗肉,它看了看我,消失了。

    我那天好像打算把一生的眼泪在一晚上哭完,这里的防御方法几乎就是我们在南天门的翻版。那个被七连骂绝了十八代先人的防守者,他是我的旧友。

    牛腾云,死死抓着一只烧焦了的袖子,还在冒着烟,哭哭唧唧晃了过来,在我身边一屁股坐下。

    牛腾云:“别哭啦……你哭什么呀?”

    我:“……你哭什么呀?”

    牛腾云:“我痛啊。叫狗日的拿火燎了一下,痛啊。”

    痛就是他那条胳臂保住了,于是他继续哭:“连长死啦。好多人都死啦。”

    我躺在地上,我被绑着,我咬着牙,流着眼泪,我不知道我在为谁哭,反正以后没人来往你嘴上塞臭哄哄没人要抽的喇叭筒了。

    我:“你放开我。”

    牛腾云倒不哭了,吓了一跳,最后他决定谨慎地对待此事:“别添乱啦,今天没空给你寻死。”

    我:“我不死,保证不死——我跟你保证过吗?”

    牛腾云:“那倒没有。你要大解我帮你脱裤子。”

    我:“我要你放开我。”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诚恳,而且我确实也很诚恳:“我是个那么没良心的人吗?”

    牛腾云:“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良心。”

    于是我们大眼瞪小眼地互相考究。

    我从地沟里站出来,看看身后几十双狐疑的眼睛,我站直了,伸开双臂,他们最后终于停止了射击。

    于是我转了身,向着那个炮楼挥动双臂,那边的枪声也嘎然而止了。守的人绝不是个莽汉。

    于是我走向那边厢的炮眼和炮眼里探着的枪口,我张着双手,当走到一个他们能看清我任何动作的距离时,便开始解我的棉衣扣子,我脱下了棉衣,放在手上挥了挥,然后扔在地上——现在我穿着我被俘的那套制服了,我的胸口挂满了勋章。

    我的身后有人暴喝了一声:“他要投降!”

    于是几十枝枪口刷刷地举了起来,我转身看着,其中也有牛腾云犹犹豫豫的一枝。我摊着手。让他们看着,最后用我的平静让他们觉得有些过于惊乍了。

    于是我走向那处炮楼。我看见狗肉,它在我们的枪火圈子之外奔蹿不息,我知道它也有了回到南天门的幻觉和亢奋。

    我走过那些外壕,壕里和我穿一样衣服的人呆呆地看着我,我走过胸墙,胸墙后一张张熏黑的脸,我走向炮楼。

    炮楼里几个官兵先迎了出来。他们倒是轻松得很,利落地挂着那些美制武器——又是一票杀人的老手。

    “来啦?”打头的话家常似地说。

    “来了。”我尽量平和地答。

    他便亲热地握住了我的手,双手握着,摇摇撼撼。

    他:“你们倒降得痛快。”

    然后他顺手就扳断了我的小指,我的手指头很软,但也没软到能贴着手背的地步。我没有吭声,于是一枝枪托从我后边砸了过来,我晃了一下倒下,他们开始一顿暴捶。

    我被拖了进来,打头的那家伙把我踢翻在地上。然后开始第二顿暴捶。我在地上滚爬着,在拳头和脚尖之间看着这里的结构,很整洁地地方,整洁得不像是丘八住的而象居家,一群人住的地方通常都不怎么关门。所以这里只有一扇紧关着的门。

    我沉默地忍受,滚近那里,然后一下跳起,我推开揍我的家伙,撞向那扇门。

    我:“我知道你在里边!我就知道是你!王八羔子!”

    锁并不结实,被我一下就撞开了。于是我看见阿译。一间他个人居住的小屋,桌床椅子。唯一的奢侈品是一架留声机,而他坐在床边抱着头哭得歇斯底里。他现在跟我一样,一个一丝不芶的上校团长,只是他的属下似乎比我的坚强,我是几十分钟便已溃散。

    我扑向他,抱着他,捶他,时常还要因自己的伤手痛得啮牙咧嘴。

    我:“就知道是你!你这个十三点!王八羔子!”

    阿译就冲着我嚎回来,他可有一大摊等着我:“我看见狗肉,就知道你在!就知道你会出来!你们都到哪里去了?我没脸见你们,可你们有脸来看我啊!全都不来,一个也不来!”

    我想起来看我身后的追杀者,他们挤在门口,那一脸惊诧倒像是见了活鬼。阿译终于想起把我推开,他退开两步,然后就绊上了凳子把自己闹了个踉跄。

    看着他这样出洋相可真是开心,我笑着:“还是个笨蛋!”

    阿译:“很久不这样了,是因为你来了。”然后他便急急切切地问我这样的问题:“孟烦了,你饿不饿?”

    我:“……什么?”

    阿译:“你饿不饿?我知道你们吃得不好,你饿不饿?你瘦多了,你真成白骨精了,你要吃什么?我给你弄吃的。我们这回有吃的,就算被围上几个月也饿不着。”

    我:“……你打算被围几个月吗?”

    阿译便又快哭了:“不是的。你总是想多——我只是问你饿不饿。你想吃什么,我这里都有。”

    我:“想吃猪肉白菜饨粉条。”

    我看见阿译的眼里猛然闪亮了一下,然后迅速变得黯然,他转身把脸对了墙,愣了很长一会。

    阿译:“白菜没有了,劈柴没有了,油盐酱醋都没有了,做不成白菜猪肉饨粉条。我给你吃美国罐头。”

    我:“我就吃美国罐头。”

    我面前的桌上堆满了美国罐头,豆子的、猪肉的、牛肉的、水果的,还剩下点缝隙就放着药,刚才揍我的手在给我包扎我的手指,并且细心地留了一只手给我吃饭。我大口大口地咀嚼,我很饿,真的很饿,大概上辈子才吃饱过吧?

    周围拥着一堆阿译的兵,倒好像我吃饭有多好看。

    打了一夜,阿译也挣扎了一夜,看他的理想还是现实坚强。他最后还是屈从于我这个现实,永远做不成英雄的阿译。

    给我包扎的家伙还要给我道歉:“对不住啊。我们团座说收拾一下,我还以为你们有仇。”

    我就笑,“是有仇。”

    那家伙也愣了一会儿,倒恍然大悟了,“就是。生死场上来的人,反倒说不清啥叫交情。”

    旁边的兵就插话,看得出阿译把他的团治理得像模像样,官和兵,兵和官,几百个姓倒成了一家亲,“长官你咋就得这么多勋章呢?”

    我看看我的胸口,愣了会儿,“回头就扔了。”

    给我包伤的家伙终于包好我的手,轻轻拍了拍,“我们也不想打,可我们不想给团座丢人。”

    一块白被单就甩到了他的脸上,阿译站在我们的人圈子之外,“拿去做旗。”

    家伙们便哑然了下来,打一杆白旗绝不会是任何军人的骄傲。

    阿译:“没什么,呆会打旗出去的时候也不要垂头丧气,不要乱编制。我们是打得过的,不打了。骨肉相残没得意思,要是日本人来了——我守到死,我朋友来了,一晚上,足够了。”

    我:“阿译。”

    阿译看着我,我便对他伸了只大拇指,我衷心的。

    阿译便走过来,顺手又开了个没开的罐头,放在我的手边,他顺手摸了摸我的头,笑了一笑。

    我:“我们又能笑了。真好。”

    阿译:“嗯。真好。”

    我:“管你投降还是投诚,我今晚找你海聊。”

    阿译:“嗯,有好多的东西可以聊。好好吃。”

    他走开了。于是我又开始吃,我相信我是够肚子把这一桌子扫光的,一个曾经天天想着自杀的人也就是不会再吃一顿好饭,那是曾经。然后我听见那首歌,《野花闲草蓬春生》,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小子还是爱这调调。

    然后我怔住了。

    我跳起来,推翻了桌子:“阿译,不要!”我刚笑话了阿译的笨手笨脚,现在招报应了,我绊翻在地上,我一边爬一边嚷着:“阿译,不要啊!”

    我又一次撞开了那道门,看见阿译跪在地上,跪在他的留声机旁,留声机在嘤嘤地转,阿译拿着一枝枪。他悲伤地看着我。

    阿译:“你冲上去了,你找到了希望。我又跑了,我没有希望……烦啦,我好想他们……我总是做错,我不想再错了。”

    然后他对着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

    阿译的手下扛着白旗从我身边走过,照阿译要求的,他们走得不卑不亢,可阿译的留声机还在转,那首歌还在响,他们脸上也刻着悲伤。

    我呆呆地看着那座炮楼,我脚下踢到了什么,于是我捡起我扔在那里的棉袄。

    胜利的人散散落落地涌了过来,来看他们新得的阵地。一只手扒拉上了我的肩膀,牛腾云扒着我,他那只手已经包扎过了。

    他问我:“你好厉害。你咋干的?”

    我没吭气,摸摸我的勋章,看看阿译断送了的地方。

    阿译阿译,你总错,你又错,猪肉白菜炖粉条都是一起吃,你就不想,我们总是共享同一个希望?

    后来我套上了我的棉袄,盖上我的勋章。

    牛腾云还在我耳边聒噪:“嗳,那条狗,好像你的。”

    我看向他指的地方,狗肉站着一段距离,犹犹豫豫,它想过来,但是它又记得我喊过走开。

    “是野狗。”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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