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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转帖)纳多新作之《亡者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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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8 07:29:2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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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niejiahan 于 2010-11-10 22:44 编辑

也许下一刻世界毁灭
所以这一刻我要握着你的手


百余名遭上海钓鱼执法车主要求退还罚款
2009年10月28日 武汉晚报
  
上海浦东新区政府承认孙中界的确是被“钓鱼”后,众多被“钓鱼”车主大受鼓舞,昨日, 100多名中招者聚集在原南汇区城市管理交通行政执法大队,要求还车或退回罚款。
昨日上午9时许,曾被“钓鱼”的车主陆续赶到原南汇区城市交通行政执法大队,要求见大队负责人,门卫以负责人不在为由,不让车主入内。大门外,人越聚越多,最多时达到100多人。与此同时,身穿保安服和警服的人也越来越多,有几十人。
……


这个世界和你所知的不同


















                         序

本来是没有这个序的。
一切了结之后,我用半自传的方式写下这些文字,把遭遇的事情理清脉络。我愿意花这么大的力气写下十几万字,也有另一层不太愿意提及的意图:当某天我因为某种原因突然消失,好有别人知道,在我身上曾发生过的这许多事情。
真的会突然消失吗?谁知道呢,事情总有万一。如果愿意,你们读到这儿的时候,可以打电话到上海晨星报社,看看还有没有一个叫那多的记者活着。
既然是根据回忆写就,我便总是按照事情的发展按部就班地叙述。这往往并没有问题,但写完这篇手记之后,我重读一遍,发现如果是不了解我于二零零五年经历的太岁事件的阅读者,会有摸不着头脑的感觉。所以我加了这一小段,作为背景补充。
当年的事情,是这样的。
起于一场急性传染病,发病的小区被严密隔离,禁止进出。这种罕见的病叫范氏症,表现为患者体内内脏器官急速膨胀,直到挤爆患者身体,死亡率百分之百。这种病本来只有蟾蜍才会得,病毒变异后危及人类,一直研究此病的海勒国际派出医疗小组,帮助上海市政府控制疫情。
当时我是唯一被允许进入小区的记者,与医疗小组也有很多接触。之后发生了一系列事情,我爱上了医疗小组的成员何夕,也发现范氏症的本质是内脏被激活,试图离开宿主,获得属于自己的真正生命。极少数内脏在破体而出之后,可以成功保持顽强的生命力,变成俗称的“太岁”。
通常太岁的生命力虽然让人咋舌,但并不会有智力,但是,当一个由人的大脑突变成的太岁出现时,一切都不一样了。这个脑太岁希望所有的人类都染上范氏症病毒死去,这样它就会有更多的同类,不再孤单。散播病毒的最后关头,脑太岁依附控制的傀儡被击毙,但脑太岁并没有死,留书“等待亡者归来”六个字后,逃之夭夭。
在那之后的这许多年,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脑太岁的消息。
直到……

















                        楔子

我在深夜醒来,身上是腻腻的汗。
黑暗里睁眼看了会儿,手撑着半坐起来,觉得全身酸软,没有一点力气。
通常我的睡眠都很好,沾了枕头就着,一觉到天亮,如果没人打扰,甚至可以直睡到中午。小时候看动画片,主人公希曼有豹的速度熊的力量,我想我拥有的能力是猪的睡眠。
可偶然也有像现在这样的时候。
不一定是做了什么恶梦,只是突然地醒来,然后短时间里无法入眠。
我知道,这是一路走来,留下的痕迹。在身体里,在魂灵深处。那些经历的诡奇事件,这世界的零星真面目,一桩桩一件件叠起来。我曾以为天大的事过了就过了,惊涛骇浪全化为事后谈资,但不是,它们的影响一直都在。
这就是知道真相的代价吧。
我打开床灯,下床,走到书橱前。床灯发着亮黄色的光,但毕竟只是台灯,照到书橱的时候,已经黯淡了,阴影处处。
书橱里没有书,放着的是这些年来的收藏。我不愿把这些藏品放在客厅里,因为它们有点特殊。
比如放在最上层的一把青铜酒壶和两个青铜杯。这酒器造型高古,汉时式样。实际上,还真是东汉末的东西,曾是曹操的酒具。或许曹孟德吟唱着“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时候,就把着此盏。这是“幽灵旗”事件后,我从充满了自杀暗示符号的曹操墓里生还,顺手取的纪念品。当时从墓里出来的另两人,一个取了《孟德心书》,一个取了一卷竹简,一柄千年未锈的长剑,一盏黄玉酒壶。
青铜酒具旁,放着一截锈迹斑斑的铁管子。看起来这管子一点都不出奇,其实它并不是人工制品。这是我从青海德令哈市白公山脚捡回来的,一株金属植物的小段枝节。当时它的母体曾令所有知情者震恐,担心其对金属分子的富集力增加下去,会危及整个人类的生存。一场核爆过后,母体钻入地心,在她把地心金属都吸收完之前,也许再也不会出来了。
整个书橱里唯一能和书稍沾边的,是几本黑色硬面抄。里面是另一个那多写的“那多手记”。当初通过各种古怪渠道拿到硬面抄的时候,我以为是某个同名同姓者写的短篇小说,实际上,这是另一个已经不存在的“我”在消逝之前,用以向“年”复仇的武器。听起来有点古怪是吧,“年”,这是一种生活在时间维度中的生物,独立于我们的生物学进化谱系之外的怪兽。
差不多每一次的冒险,我都会取一件纪念品放在这个书橱里。每每回顾时,不禁感叹在经历了这些之后,竟然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但也不总是如此,多年前那次人洞之行,就没有来得及带回任何东西。路云某次看见我这个书橱,便问需不需要她回一次人洞,取件纪念品放进来,被我立刻拒绝。那洞里只有累累人骨,我不想在卧室里摆这种东西。
书橱第二排上有一个大玻璃罐子,我盯着它多看了几眼。玻璃罐里的无色液体是福尔马林,泡着的褐色物就是民间俗称的太岁。传说中太岁是不死的,割掉一块会长回来,有日割一肉,永食不尽的说法。而今的生物学家对它研究不多,有的认为这是种罕见的菌类生命。
但我知道太岁究竟是什么东西。
2005年上海的某个小区曾被完全封闭了几个月,因为一种无药可救的范氏症在小区内蔓延。感染者的内脏代谢会在短时间内上升到极可怕的程度,疯狂汲取营养变巨,最后挤爆胸腹腔。这种病的本质,是内脏突变成独立生物,开始新一轮成长并试图突破人类躯壳的束缚。就像寄生蝇的幼虫在松毛虫的卵里成长,等到幼虫长成破卵而出,宿主当然就死了。
基因学界曾有过讨论,人是否仅仅作为基因的载体而存在?而患了范氏症的人,是确确实实成了内脏的载体,或者说,太岁的载体。当然,在那些变巨把宿主撑爆的内脏中,仅有极少数成为了太岁,多数在人死后不久也失去了活性。
泡在密封罐里的太岁,就来自四年前的那个小区。它曾是人肺叶的一部份,被何夕切了一小块给我,浸在福尔马林里密封着,冻结了体细胞的再生。但太岁的生命力实在太强,我怀疑现在如果打碎玻璃罐让它和外界接触,没准依然可以慢慢长大。
书橱的所有陈列品里,太岁是特殊的。在我看见其它的收藏品时,或感慨或唏嘘,有对那段历险的缅怀,有对这世界真面目的叹息。但这太岁,却是横在我心头的刺。
引发2005年那场危机的原凶,就是一个太岁。和其它普通太岁的差异之处在于,它竟然是由人类大脑突变而成的,拥有高度的智力。更为可怕的,是这个太岁可以吸附在人身上,连通神经突触,从而控制寄生体的一言一行。
当时这个太岁试图在上海散播范氏症病毒,不惜令千万人死去,以产生更多的同类。幸好最后关头,被两枪击毙。然而所有人都忽略了,其实被击毙的只是太岁的宿主,子弹并未击中吸附在宿主肚子上的太岁本身。
最终的结果,是市局法医解剖室内,宿主尸体上被解剖刀刻下了“等待亡者归来”六个字,而原本吸附在尸体腹部的太岁连同法医,消失无踪。
这些年来,再没有“亡者”的消息,但我心里总是觉得,也许下一刻,它就会带着无穷的恐怖归来。
我盯着阴影里的玻璃罐,其中的太岁切片若隐若现。
我心头的阴霾越来越重,却有一大半,和或许会在未来某日归来的“亡者”无关。
是因为昨天何夕的不适。
自打何夕从瑞士归来,摇身一变成为法医,再一次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就几乎没生过病。有回晚饭时我见她左手上有道淡淡的疤,先前从未见过,随口问起,竟是当天下午在解剖室里不小心割伤的。而三个小时后我送她回家时,那疤已完全褪掉了。
可是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不舒服一次。便如昨晚,晚餐吃到一半,她就突地停筷,两颊潮红,额头上渗出细汗。然后,就要我送她回去。
她从不去医院。她明白这是为什么,我隐约也知道,所以更忧虑。当年她感染范氏病毒后独自离开,一年后她奇迹般生还归来,具体发生了些什么,这是她的秘密。我很注意不侵入她的领地,直到某一天她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我躺回床上。
她什么时候才会告诉我呢,我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想。
或许,我一直以来的做法,有些问题?
有的时候,灵光一闪,换了个思路,才会意识到从前走了死胡同钻了牛角尖。
我向来尊重别人的秘密,越是亲密的人,越是注意不要越界。所以每次何夕要求独处,独自熬过或者用某种方式渡过那段不适期时,我都默默把她送到家门口,然后离开。
但任何女人,再独立再硬气的女人,都会在某个时刻,希望能有可依靠的男人在身边的吧。其实男人也是这样,只是我们不说而已。
而秘密,当属于一个人的秘密被另一个人分享时,彼此的关系,难道不会变得更密不可分吗?
只要你能够承担伴随着秘密而来的责任。
我能承担吗?这是个不需要思考就能有答案的问题。
我几乎立刻要打何夕的电话,然后反应过来,这还是半夜里。
我居然愚蠢至此,到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
我的心情顺畅起来,不知不觉中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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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8 07:29:39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第一个消失者



醒来的时候,手机一边响一边震,在床头柜上缓慢移动。接听前我看了眼时间,十点二十。
是部主任宗而。
“那多啊,钓鱼案的事情,你说我们是不是跟进一下?”他用商量的口气问我。
近几年,上海最最著名的社会事件,除了倒楼案外,就得数这次的钓鱼案了。城管部门放倒勾假装乘客吊黑车,在我这个跑老了社会新闻的记者来看,算是司空见惯毫不令人吃惊的手段了。如果不是这一次被勾上的司机觉得太冤断指明志,传到网上举国哗然,恐怕又要像从前那样不了了之。
政府是个庞然大物,要推动任何一个角落的改革,都需要强大的力量。就如多年前孙志刚之死促使收容制度改革一样。事实上,现在民众呼吁的停止“钓鱼”还压根称不上什么改革,莫说那些好心让路人搭便车的无辜司机被强行拔车钥匙罚款,就算真是无证运营的黑车司机,依法都是不能用放倒勾的方式取证的。不过这个世界上,应该怎样和现实怎样,常常都有很大的差距。
这些天来,因为钓鱼案,全国大大小小媒体的社会口记者,全汇集到了上海。不过相对来说,本地媒体都比较“克制”,上海的新闻审查是著了名的“周到”,管不了别地的媒体来采访,本地的媒体还是管得住的。其实不单上海,就算是以尖锐闻名的《南方周末》,在报道本地的负面新闻时都不免束手束脚。
所以听见宗而这么说,我有些吃惊。
宗而当然知道我在想什么,电话那头苦笑道:“这么大的新闻,多少媒体都在报道,市里再怎么捂也是白搭,这两天口气已经松动了。你看吧,过不了几天上海那几张大报也得开始跟进深度报道了,我们小报,要动得比他们快一点。还有啊,你是社会版的主笔,也不能总不写时评,就写个钓鱼案的评论吧,尺度……你是老记者,知道的啰。”
有一阵平媒都兴首席记者首席编辑,现在又多了个主笔衔,都是差不多的意思,属于给个名誉更可劲地用你,奖金是一分不多的。我总是懒得写什么评论,挂了主笔帽子几个月,一篇都没写过,看来这次逃不过去了。这头一开,以后又要多堆活。
我起来开了电脑,打算查查整个事件现在各方报道的进度。趁系统启动的时候,我给何夕去了个电话。她听上去已经好了,正工作中,三言两语就把我打发了。我能想像她一边夹着手机讲电话,一边拿解剖刀剖尸体的情形。恢复就好,至于那个秘密,还是找一个比现在更合适的场合沟通吧。
等到上网查了一遍关于钓鱼案的重要新闻,我不由得苦笑。昨天早晨,上百名被钓鱼执法的车主聚集在浦东城管执法队大门口,要求退回罚款,许多媒体都作了大幅报道。这就是最新的后续新闻了,从新闻本身看,已经算是深度报道,要是没有新的大事件,这新闻的生命就到头了。现在再想起来去跟进报道,汤都怕喝不着,只剩下脚料了。
但有什么办法,就是这个新闻环境,螺丝壳里做道场吧。这个追罚款的新闻本地媒体还都没有报道,我出门往浦东去,打算瞧瞧还能挖出什么边角料来。
已经起了秋风,比往年这时节多了几分寒意。我在路上周转花了一个多小时,午饭是路边买的热狗,一口口吞落肚里,心里却空落落的越来越虚,很不踏实。
书橱里玻璃罐内的太岁总在眼前晃来晃去。对何夕身体的担忧,让我连带着回想起了范氏病毒危机的那些日日夜夜,想起了“等待亡者归来”。是我神经过敏吧,这些年再没有“亡者”的消息,也许早在地球的哪个角落里腐烂了。
 楼主| 发表于 2010-11-8 07:29:58 | 显示全部楼层
但念头一起,再压下去就不那么容易。拐过这个街角就能看见城管执法队的大门了,眼前是家肯德基,我有点后悔先吃了热狗,但还是推门进去要了杯咖啡。浅啜一口,我摸出手机,拨给郭栋。
2005年的时候,上海市公安局多了个部门,叫特事处。我后来知道,这是个相对独立的机构,直属公安部特事局。所谓特事,就是很特别的事,特别到常人无法理解,或者不方便让常人理解的事。这个世界有太多游离于现有科学体系之外的东西,一旦他们干扰甚至损害了民众的正常生活,特事局就会介入。某种程度上,特事局和更低调的X机构相似,只是一个方向在维护社会秩序,一个方向在科学探索。我怀疑特事局本就是从不知何时成立的X机构里剥离出来的。
不论是X机构还是特事局,都是站在当下科学体系的最前端,面对未知的世界。往往这种时候,大胆的想像会比固有的科学认识更有用。所以这些年来,我和这两个部门都打过多次交道。上海的特事处成立没多久就碰到太岁事件,经受了全城病毒危机考验,这件事上我帮了他们大忙,合作很成功。郭栋那时是特事处副处长,听说最近扶正了。
“郭处啊。”我重音放在第二个字上,半开玩笑地和他打招呼。
哦呵呵呵,他笑。
“你现在连笑都有官味了嘛。”我又开了个玩笑,然后到此为止,开始说正事。
“你还记得吧,四年前的那个太岁?”
我转过街角,看见执法队的门口三三两两散着些人,也许就是讨说法的司机。
“嗯?”郭栋没反应过来。
“留言‘等待亡者归来’的那个。”
电话那头还在沉吟。
“我说,2005年,莘景苑,范氏病毒,海勒国际,病毒骑士!”我连说了一串关键词,其所代表的惊心动魄处,任何经历过的人都绝不会忘记:“我说你怎么了,记性这么糟糕。”
“最近记性是不大好,老了啊。”
我走进大门,才看见院子里围了更多的人,总有三五十号。没有保安拦住我问,他们正忙着想要把抗议者赶到门外,但拉不能拉拽不敢拽,生怕做错了什么又被曝光出来,僵持在那里。
“2005年12月7日,你在金茂君悦的中日外交晚宴上击毙赵自强,随后解剖尸体的法医被附在赵自强身上的太岁控制,留下‘等待亡者归来’的字后失踪。虽然我没再打听过后续怎么样,但你们肯定追查过这名法医的去向。现在我想知道,你们追查的结果是什么,这个号称亡者的太岁是死是活在哪里!”
其实在过往的几年中,我有好几次忍不住想向郭栋打听。但我总觉得,如果何夕知道我打听脑太岁的下落,也许会有些想法,毕竟在她的体内就曾孕育了一个太岁。关于太岁的话题,向来是我们之间的禁区。好吧,也许她并不在意,只是我自己在画地为牢。
“现在你总想起来了吧?”我问。
“如果我说我还是想不起来呢?我压根就不记得有这回事!”
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盲音,我愣了。郭栋居然把电话挂了。
见鬼!这是怎么回事。一瞬间,我甚至有了身在另一个世界的错觉。
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学者正视平行世界的假说,而在平行世界假说中,也细分出许多种。有人认为有无穷无尽的平行世界,每个人在每一刻的每一个动作都会分离出新世界,比如一个是在肯德基点了咖啡的世界,一个是在肯德基点了可乐的世界,当然也有没有进肯德基的世界。选择是无穷的,意味着任何一刻都会分离出无穷的新世界。说是平行世界,也可看作是无限庞大的树状结构。
这样的假说其实极其主观,意味着每个人都可以真正意义上改变世界。当然,可能松鼠的一举一动也会产生新的分枝世界,谁知道呢。
科学的最前沿对常人而言,往往与妄想无异,但关于平行世界……记忆中,我确实去过另一个世界,在七年前。那是和都江堰铁牛有关的另一段历险,那是一个和这个世间有九成相似的地方,也有一个我,一个已经结婚的我。
这个世界常常离奇到像在看科幻小说,但不论如何,我明白刚才的这一闪念只是错觉。可是我也不相信郭栋真的会把这么大一件事情忘记,否则他就该入院治疗健忘症,而不是升任特事处正处长了。
见鬼!他为什么要否认?
“嘿!”
“小心!”
我扭头往发声处看,却发现他们正看着我,确切是在看我头顶上。
我没来得及再做出任何反应,左手的咖啡纸杯就被重重砸了一下,连着手背也磕到,疼得我呲牙咧嘴。
咖啡当然撒了,腿上湿了一大滩,幸好已经不是很烫。我咝咝吸气,看清楚那是小半块红砖。要不是被咖啡杯挡了一下,恐怕我的左手就得伤筋动骨,现在虽然痛,应该没什么大事。
但天上怎么会下砖头。我抬头往上看,三楼的窗口,正有人伸头出来。
“谁,怎么回事?保安呢?”那人怒气冲冲地喊叫,直接把我的火气憋回肚里。
怎么好像他才是受害者?
几个保安的态度立刻强硬了许多,然后我才明白,原来是有人往楼上扔了块碎砖头,准头不好被窗框弹回来,误伤了我。
没人来管我伤没伤,我这狼狈的样子只能证明我不是那个扔砖头的。保安神情严肃,让扔砖头的自己站出来,否则就要叫警察来。其实没东西砸坏我也没伤残,警察来了也不能干什么,纯粹吓唬人。
回应保安的是沉默,没人站出来承认。聚在这儿的每个人都是张臭脸,看起来谁都有可能扔石头。而且站在这里意味着和政府部门叫板,力量强弱对比明显。弱势群体容易抱团,哪怕和扔砖者不认识,也会保护他不被抓出来。
对抗的气息浓厚起来,保安火气上来,双方推推搡搡,局面有点混乱。
“干什么干什么,动手是不是,你们现在敢动手,明天早上就见报。你们试试看,你们试试看。”
最近和媒体交道打得多了,报纸上撑腰的文章不断出来,这些抗议者胆气一天比一天足。话放出来,保安手上立刻缓下来,朝四周张望,好像要看看有没有记者在。
记者又不会在脸上刻字,但还是有些狐疑的目光在我脸上盘旋。因为和那些抗议者比,我的神态过于平静。我耸耸肩,向他们笑笑。于是他们的动作立刻更轻柔了。反正只是块砖头,被砸到的也只是我。这样的时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如果保安们的观察力更强一点,想找出谁扔了砖头并不困难。刚才我被砸到的那一刻,在人群里的某处形成了一个目光焦点(我的狼狈像当然是另一个),我只来得及瞥到一眼。不过在保安问话的时候,又有几个人的目光不自觉地往那儿偏。
所以考察人们做什么,要比说什么更有价值。
事情总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事实上当有了这么多线索之后,我还是确定不了打翻我咖啡的罪魁祸首。因为那个人的形象,实在和想象中怒气冲冲的抗议者太不一样了。
这样的人怎么会扔砖头?我挠了挠脑袋,走过去。不是为了找她算帐,而是……要真是她扔的砖头,也许会有一个足够让我写篇深度报道的故事。
这是个穿了身碎花公主裙的女孩,黑色裤袜白色的圆头皮鞋,圆脸圆眼睛小翘鼻子,细看有点小雀斑。称不上有多漂亮,但顶着个BOBO头,看起来很可爱。以我这双毒眼,她该有二十三四岁,不过这样的打扮,一百个有九十九个以为她是十几岁的九零后。
这样一个女生怎么会站在这里?她会是黑车司机,打死我都不相信。
女孩咬着下嘴唇,神情有些不安,视线和我相交的时候,她错开了眼神。发觉我走过去,她更是侧了侧身,十足一个做错了事不敢面对的小孩子模样。
我见她双手捏着拳头,紧贴在裙边,心里还在想她会不会再有什么过激的行为。并没有,反而看我走到近前,大概是知道总逃不过去,她又把身子转回来和我道歉。
“对不起。”她微低着头说:“不知道会砸到你,真对不起。”
她的声音很奇特,一字一句,清楚得有些铿锵,和她的外形打扮完全两种感觉。
“哦,你把砖头扔出去,总会砸到些花花草草的。”我开了个玩笑,希望能拉近距离。
我目光打了个转,却发现在女孩的脚边,有面硬纸板做的牌子,有字的那面朝下,不知写了些什么。
我弯腰去捡,女孩先一步拾起来,高举过头。我退开一步,看清楚了纸板上的字。
“还我宝宝!”
我皱起眉头。还我宝宝?这是什么意思。
这些人聚在这里是为了抗议钓鱼执法,怎么会有个女人跑来要孩子?咳,瞧她打扮,还真看不出她已经是孩子妈了。
她举起牌子后,就不再搭理我,奋力向着三楼开着的那扇窗口晃动纸牌。窗边的人看了一眼,就缩回了脑袋。
到底怎么回事,哦等等,也许是我搞错了?
 楼主| 发表于 2010-11-8 07:30:14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个,打听一下,你们聚在这儿是为了什么?”我问旁边一个穿着牛仔衬衫的平头男人。
他立刻瞪大了眼睛,不可思异地看着我:“你不知道?你不是记者?钓鱼呀,我们都被钓了罚过钱的,执法队的人太黑了,我们得把钱要回来!”
“那……”我指了指把“还我宝宝”来回摇动的女孩(好吧,我实在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她的确不像个母亲):“她这是?”
平头耸了耸肩:“这个我也不清楚,好像她男人也是干我们这行的。”
说到这里,他又耸了耸肩。他的确是个开黑车的,也就是无证运营。他并不避讳这点,之所以来这里抗议,是因为执法队的执法程序不合法。就像这些天里许多媒体评论的,用假装乘客的方式钓鱼,是违法手段,照理他从前交的那些罚款,都得退回来。原本这世上不照理的事情很多,可现在执法队输了第一宗钓鱼官司,被淹在网友和媒体的唾沫里没了还手之力,让他看见了退回罚款的希望。站在这儿的人,差不多都是和平头一样想法的黑车司机。
所以他的意思是这女孩的老公也是个开黑车的。
女孩在这里站了好些天,早上来傍晚走,中午吃自己带来的饭盒子,一点都不合群。有人问她话,也爱理不理。昨天有记者问怎么回事,具体情况平头没听见,但那记者和她说了没一会儿话,就跑开采访别人去了。
“好像是说,她男人被抓了。里面的人就没理过她,可是……没听说执法队会抓人呀。可能是她搞错了,这傻丫头老倔的。唉,搞不太清楚,搞不太清楚。”平头耸耸肩,示意他所知道的就这么点。他已经耸了三次肩,看上去很喜欢这个动作。
男人被抓了?我又看了眼“还我宝宝”的牌子。她的男人就是“宝宝”?
可就像平头说的,城管是无权抓人的啊。
这事情透着蹊跷,记者喜欢的就是蹊跷。
我道了声谢,转回头再去找女孩说话。
打了两声招呼,女孩却不理我,只顾摇着牌子,看都不往我这儿看一眼。
我摸了摸后脑勺,看来这女孩儿可不太好打交道呀。从怀里摸了张名片出来,递到了女孩面前。她这才转头看我。
瞧瞧我,又瞧瞧我手上的名片:《晨星报》首席记者那多。
看清名片上的字,她一把接过名片,神情和刚才大不一样。
你是记者?她问。
因为说得急促,语调又怪,我并没听得太清楚,但想必就是问这个,便点头。
“哦……啊。”她发出了两声揉杂了讶异和喜悦的感叹,薄薄的脸皮立刻涨红起来。这年头碰上个记者能激动成这样的太少见,看上去满腹冤屈只等向我倾诉。
然后她飞快地说了几句,因为心情,她原本怪异的语调被放大了,让我完全听不明白,只好请她慢慢讲。
“哦,对不起。”她刻意放缓了语速,好让我听请楚。
我认真地拿出采访簿,打算把关键部份记下来。几个保安远远看着,没有一点儿妨碍采访的意思,让我颇为奇怪。眼角余光扫到,他们脸上的表情,是不屑和轻慢。是对我吗,还是对这女孩?
我的采访簿却是白拿了。
听了十几分钟,我一个字都没往本子上记。同时也明白了保安为什么这样悠闲,而前些天那位同样采访过女孩的记者,为什么很快就没了兴趣改找它人。
女孩的名字叫张岩。所谓“宝宝”,果然就是她的先生,名叫刘小兵,有辆金杯小面包车,干着无证运营的营生,也曾被城管执法队放倒钩罚过钱。
前几天,刘小兵开着车出去做生意,却没有回来。张岩等了一夜又一天,不知该怎么办。情急之下她向邻居挨家挨户地打听,门口杂货店的老太太就说,听说最近黑车打得严,准是让城管抓了去,从前就被罚过,屡犯是要蹲大狱的。
所以张岩就跑到了这里,和其它要城管还钱的黑车司机们混在一块儿,想要城管部门把“宝宝”放回来。刚来的时候,见了纸牌上的字,楼里还有人问她怎么回事。后来就再也不理她了,张岩激愤之下,就有了刚才的扔砖之举。
“唉。”我长长叹了口气,说:“这事儿你该找警察呀。”
“但是冯奶奶说,准是让城管逮了,城管可坏了。”张岩说。
我只好又叹口气,这女孩儿真是没一点生活常识,听风就是雨,看这模样还特别倔。我瞧她才像个“宝宝”。
于是我只好给她解释,城管部门是没有拘留公民的权力的,这么多天和刘小兵失去联系,这叫“失踪”,得立即报警。
“真的?”她狐疑地看我。
“真的。”
“那会不会就是警察抓了宝宝?”
“你先生又不偷又不抢,只是无证运营一般警察是不会拘留的。就算他因为什么让警察抓了,也不可能不通知家人呀。你啊,还是快到警局去报失踪案吧。”
“通知家人……那会不会……”张岩欲言又止,然后问:“我该去哪里的警局报案呢?”
“你打110呀。”
“我不能打110的。”
“110怎么能不会打?你要不打电话,就去你住那儿的派出所,你去问那冯奶奶,她准知道。”我有点被她烦着了,口气不耐烦起来,旋即反省,这女孩儿虽然这也不懂那也不懂,但人家老公失踪了,自己这语气不妥。
“这样吧,你先去警局报案,万一再有什么困难,你打我名片上的电话,要是能帮上我就帮。”我补了一句。
“我也没法儿打你的电话。”张岩朝我笑笑。
我还没捉摸出她笑里的意味,就听她说:“我听不见。”
“啊?”
“我听不见!”
我愣了几秒钟,当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彻底愣住了。
她是聋子?
她听不见声音的?
不对呀。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那你怎么能和我说话?”我问。
张岩指了指我的嘴唇。
是唇语。
怪不得,她只有在看着我的时候,才能知道我说什么。怪不得,她说话的语调这么奇怪。绝大多数的失聪者是哑的,不是声带有问题,而是因为听不见别人说话,自然就很难学会说话。像张岩这样能说话的,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才学会。
呵,我竟然在和一个听不见的人说话,当记者这么多年,头一会碰见呢。
“宝宝教我说话的。我一定要把宝宝找回来。”穿着公主裙的女孩儿说,带着让我懔然的坚持。
 楼主| 发表于 2010-11-8 22:30:4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想我有种幸运或是不幸,平常人一辈子也碰不到一次的古怪事情,却屡屡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就像这次,我原以为就算留了联系方式,也只是礼节性的,过后不会再有什么交集。换名片么只是做做样子,很多事情就是这样,虚有其表,但这个表也很重要,它构成了社会。结果呢——这么快又碰面了——并且是以如此离奇的方式。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颇有点装腔作势。何夕性格略有些冷僻……好吧许多人认为是性情古怪,在她身边我总是不自觉地做些活跃气氛的事情。如果在其它场合,这会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不过与何夕单独相处,只要惹得她微笑,我也会很开心。人总是备着多副面具,我现在是戴着面具还是没戴着呢?我也不知道。
此时我们刚吃完饭。从进贤路拐出来,在周围的小店间游荡。何夕对逛街并不如其它女人般热衷,只是慢慢走过,随意洒落目光。有时候她对旁边石库门的幽深巷子更有兴趣,随着她的步子,我们走进一条上海里弄。弄口的匾模糊得看不清名字,我瞥见砖墙上有块铜牌子,想必这片街区是市保护建筑,风雨里吹打百年了。
弄里窄得只能停些自行车,灯火比街上黯淡,正合适我的故事。我在向何夕说那段和“六耳”有关的经历,迄今华山医院还保留着他的病历——不明原因引起的突然返祖,药石罔效。故事从他逃出医院和我见面才开始,背后的原因当然不是返祖这么简单。
我把开场白讲完,就要和着弄堂里的烟火气息,把后面的光怪陆离一一道来,却忽然卡壳。瞬间我有点疑惑,自己经历的奇怪事情太多,也不知向何夕添油加醋地说了多少个故事,现在这个故事,我到底有没有讲过呢?
我瞧了眼何夕,她往旁边窗户里看着,像是并没认真听我白唬。窗那边正有个洗着碗碟的中年妇人在打量着我们。旋即她转过脸来,问;“那么你觉得遇见我是种不幸啰?”
“怎么会,你觉得自己很古怪吗?”
“不是吗?”
“呃……你是不是听我讲过六耳的事了?”我岔开话题,心里暗自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实诚了,这种时候该握紧小手深情凝视坚决否认才对吧。
“听过两遍。”
“哦,啊,那个……”我搓着手,有点尴尬。
何夕这时却笑了,把冷冰冰的手放进我掌心,往弄口走回去。
“我是有点古怪,所以谢谢你。”她说。
“谁叫我喜欢你呢。”我肉麻地说。
“所以你是觉得我古怪,对吧。”何夕抽出手说。
我张口结舌,然后她又笑了。
“你最近碰到过郭栋吗?”我肯定是个感情白痴,居然在这种时候提这个话题。可我总得在去找郭栋前跟她通个气,哎……顺便……就现在说一句啰。
何夕是法医,尽管那宗法医失踪事件在她当法医前一年发生,但同一个系统,她一定知道。更何况关于太岁,还会有谁比她更熟悉,更关注呢?
“我和他不熟。”
“我想这两天找他一次,他升了正处你知道吧,你说这人一升官忘性就大啊,那么大个事情居然电话里和我说忘记了,我可不相信,我打赌他就算忘了自己姓什么都不可能忘记,这可是成立特事处以来,他的第一功啊……”
我绕来绕去说了一大堆,何夕打断问:“你想说什么?”
路口行人红灯跳成绿灯。我驻足不前,看着她。
“我想知道脑太岁的下落。我不想哪一天亡者真的归来,我却毫无准备。”
“愣着干嘛,绿灯!”何夕像听见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径自向对面走去。
我紧赶两步跟上去,一路无话,直到下个路口。
“吃粟子吗?”我停下来在新长发糖炒粟子的专营摊子上买了十块钱粟子,给何夕递过去。
粟香扑鼻。何夕拈着枚热腾腾的粟子,只是看着出神。那粟壳上有道裂缝,露出里面金黄色的肉。不知这裂是事先用刀割开的,还是在炒时果肉膨胀自然开裂。她在想什么呢,是不是想到了那些从人体内迸裂而出的太岁?
“江文生的调查报告很古怪啊。”
江文生就是那个被脑太岁控制的失踪法医,我却没听清楚何夕的这声低语,追问她说了什么。
“你说得对,郭栋是不可能把这件事情忘记的。如果你打听出什么,会告诉我的吧。”何夕剥开粟子,把果肉送进嘴里。
“当然。”
其实我更想知道,你体内那个太岁,究竟怎么样了。
我没问出这句话,只是从纸袋里又摸出颗粟子,递给她。


                二,第二个消失者

在看见我之前,张岩其实已经在大理石廊柱边徘徊五个小时了。
前台一早就注意到她,那个时间,新闻大厅里的人寥落的一只手都能数出来。前台说这女孩儿一副难沟通的样子,说话不情不愿。好不容易问出她是找我,没有预约,便要帮她拨我电话,她却说不用。前台就不高兴搭理她了,放她自己在大厅外守着我。却不知道,这个世界对张岩来说,是无声的。
“那记者。”张岩说。
“那多!”她又喊了一声。
我和她错身而过。
她毫不犹豫,急步抢上来,拦在我面前。
“你说过,会帮我的。”她张开手,挡住我的去路,声音在宽阔的走道里回响,所有人都看过来。
我险些撞上去,吓了一跳。我不是故意躲她,而是满腹心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刚从特事处郭栋那边回来。
上海市公安局搬到中山北一路没多久,然而特事处却没有跟着一起搬去,而是另择了一处单独办公。听说,这正是新晋处长郭栋的主意,或许因为这个部门职权的独立性,又或者是因为隐藏了太多不适合被系统内其它普通警员了解的秘密,他的申请得到了批准。
新华路上,老别墅群和新建的高档住宅区参次交错。今天上午十时许,我沿着影城不远的一处岔道往里走,尽头是个幼儿园,左手边有巷子往更深处。地上偶有蔓草几簇,两侧青砖残破,砖面上不知何时何人何事留下的痕迹处处。三五盏锈去的黑铁壁灯,引着我进了个小院落。院口钉了块铜牌,上面的字尽管很小,但依然不合时宜:上海市公安局特事处。
竟然找了这么个隐秘角落,能在这儿办公,真是让人羡慕得很。话说回来,晨星报报社在外滩,正对着黄浦江景,也是让人艳羡的所在。
院落里门禁森严,我一眼就瞥见两个摄像头。武警笔挺地站着岗,听见我找的是郭栋,神情略有些和缓——这大概只是我的错觉。
我没有预约,等了很长的时间,才有人出来接我。
不是郭栋,但也是熟人。
一个胖子从楼里晃颤颤跑出来,嬉皮笑脸冲武警敬了个歪歪扭扭的礼。
“大家好大家好,这是我偶像啊,认识一下,大名鼎鼎的那半处。”他拉着我给守卫们介绍,大家显然都知道这小子的性情从来没个正经,笑着跟他打招呼。
胖子叫甄达人,用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来介绍他自己挺合适: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不过小孩子么想象力最丰富不过,干我们这行最需要的就是想象力,所以么,哈哈哈哈哈哈哈,要谦虚要看淡要浮云,我就是特事处不能或缺的第一干将嘛。
“我什么时候叫那半处了?”我问他。
“你一个人撞的邪就能抵我们半个处,我给起的名字,有气势吧。”
“听着像王半城张半仙之类的。”
“对吧!”甄达人得意洋洋地说。他绝对不是笨,而是有一套自动过滤系统啊……
特事处小楼的前身不知是哪个富裕人家,多年的动拆迁后,上海现在还保留下来的老宅,每一户都有长长的故事。不过看得出,小楼的内部格局被明显改动过,原本的走道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狭小逼仄。改出来的空间,都并入了那一间间不知隐藏了多少秘密的房间里。扇扇房门都是紧闭着的,让人呆在里面气息不畅。
我被引到二楼的会客室里,甄达人陪着我天南海北地闲聊,过了十分钟都不见郭栋出来。
 楼主| 发表于 2010-11-9 21:51:14 | 显示全部楼层
“你们郭处呢?”甄达人正在和我讲他昨天晚上刚诞生的“伟大构想”,通过反物质和正物质的能量落差建造永动机。别被唬住,他的物理水平绝不会比我更好,说的东西除了空想还是空想。我忍了会儿,见他有越来越兴奋的趋势,终于打断了他。
“大概手上还有点事吧,别管他我们先聊着嘛,好不容易能碰上个肯听我说的,其它人不理解啊。”
“其实我也不太理解,没关系,真理在少数人那里,天才总是要死了才会得到承认的。”
甄达人总算是明白我在挪揄他,干咳两声,放下这个话题,这才想起问我的来意。
“还记得江文生吗?等待亡者归来!”
我有些紧张地盯着甄达人,担心他也说出没印象不记得这种话来。
“当然,怎么可能忘记,我就是那次和你认得的呢。”甄达人毫不犹豫地说。
“可是郭栋对我说,他不记得了。”
“不可能。他开你玩笑的吧!”
我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茬,早上起来忘记刮了。
“也许是在开我玩笑吧。”我慢悠悠地说。
“这可是我们处成立初破的第一大案啊,论重要性和解决的完美程度,后来没什么案子能比得上。那个时候我还是菜鸟一只,如果不是那哥你及时把字谜解出来,都不知道最后会是什么结果。想着我就后怕啊,这病毒一扩散,恐怕就没有现在的我了。”
甄达人就是太罗嗦,我截住他问:“怎么能算完美解决呢,脑太岁不是跑了吗?”
“完美解决么是相对而言,你知道大多数这类事件,总是多多少少留些尾巴。而且那个是处里的公断,我是持保留意见的。哪里有那么轻易的事情,我看哪,嘿嘿。哦对了,你不知道我们后来又有了新进展,江文生他……”
门口一声咳嗽,然后郭栋大步走了进来。
甄达人吹嘘永动机时,我就听见门口有些轻微声响。看来他已经在外面听了不少时候。我预感今天要达成目的会不太容易。
我站起来和郭栋打招呼。
“客气什么,坐,坐。”
郭栋一脸和善可亲,却透着股子官气。从前他可不是这样。原本我多半会打趣他升官后有了官威,不过现在我却没多说什么。
“我们搬了新地方,你还是第一次来。这儿不错吧,哈哈。”
郭栋打着哈哈,我却忽然没了迂回试探的兴致,直截了当地把来意挑明。
“还是上次电话里的事情,脑太岁最后怎么了,我因为一些原因很想知道。我知道这不合你们的相关规定,不过郭处长,我们认识也那么些年了,就当帮我个忙。”
听我用这样的口气喊他郭处长,郭栋有些动容,叹了口气说:“别这么说,你这是在打我的脸呀。”他终于没再说忘了,沉吟了一会,显得有些为难。
故作姿态。但我也拿他没办法。
“我后来又想了想,是有印象。但这是好几年前的案子了,具体情况有点模糊,调资料么手续也比较麻烦。我把能记得的和你说一说,江文生的下落我们后来搞清楚了,确认他已和脑太岁双双死亡。所以,不会再有什么亡者归来了,这玩意儿早就死透了。”
他手指在方案几上哒哒哒敲了几下,抬腕看表,说:“哎哟,我这还有个会。你看这,真不好意思,那多你难得来一次,不凑巧啊。让小甄陪你多坐一会儿,还有什么要了解的你就问问他,年轻人嘛记性总要比我好点。老啦,过两天有时间一起吃饭。”
郭栋呆的时间还没有他在门外听的时间长,屁股没坐热就起身离开。从前他和我说话,就算是假装的,也能让你感觉大家在一条战壕里一张坑头上。现在就完全不同,像是换了个人。从副处变成正处,怎么变化就这么大呢。
现在我却没有感慨人情世故的闲工夫,郭栋的脚步声还没远去,就逼着甄达人快点把这个案子的后续卷宗调出来给我看。
“这个这个,这是内部的绝密档案啊,我我……”
“我什么我啊,没听见刚才郭处说嘛,只是手续麻烦点又不是不能给我看。他郭处怕麻烦你也怕?再说了,郭处最后不是让你给我答疑解惑来着吗?”
我这也不算是拿着鸡毛当令箭,郭栋最后是给我留了个尾巴,我能不揪住它吗?
调内部资料给我看当然是违例的,但甄达人也听出郭栋未说明的余韵,没再拿捏,就帮我去查结案报告了。
说起来是卷宗,容易让人联想到一叠叠锁在铁柜子里的牛皮纸袋,实际上早就电子化了,直接上电脑从资料库里调就行。当然,这是不对外联网的,不然被哪个黑客把库里的绝密文件翻出来曝在网上……估计也没什么问题,大家会以为这是哪位想象力爆棚的作者写的科幻小说。谁能想到,现实比小说更夸张呢。
“没法打印给你,就只能在这里看。”甄达人刷了一次卡输了两次密码,从库里找出相关文档,然后把电脑前的位子让给我。
屏幕上的报告没有标题,只有一串由数字和字母组成的编号。
十二月十三日,上午协调市局刑侦总队,借调干警两名,下午遵照保密条例将两人返还。十三日夜十四日全天调看监控录像,锁定两条可能的逃逸路线……
报告写得极不通顺,条理也不甚清楚。因为保密条例以及特事处当时人手紧缺,对脑太岁的追查从头到底只有一个探员负责。显然写报告不是他的强项,常常把无关紧要之处写了进去,比如借了两个警员帮忙又不得不退回去之类,看得我相当吃力。
我反复看了三遍,把报告内容在脑袋里排列组合,这才理清楚脉络。
江文生是在解剖赵自强尸体时,被太岁控制逃逸的。事后对前寄生体赵自强进行的尸检分析并没有太多收获,太岁对生物的操控应该是通过侵入神经细胞完成的,是化学性而非物理性,人一死,细胞失去活性,痕迹就随之消失。但不论如何,这种控制不是什么魔法,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完成,而且总有缺憾之处。比如江文生被寄生后逃逸时,居然没有把身上醒目的白大褂脱下,如果是江文生自己犯了事出逃,以他缜密的法医脑袋,是不可能出这种低级纰漏的。这小小的失误,就为探员的调查提供了许多便利。
监控录像显示,江文生是驾车离开的。开的是自己的别克车,不过开得歪歪扭扭像喝醉了一样,还碰擦了旁边停放的一辆警车。在上海,别克是常见车,同一个红灯停下两辆相同型号的别克一点都不奇怪。再加上道路上的监控探头有限,对车牌号拍得不足够清晰,所以光根据录像没法完全锁定。好在有那件白大褂,许多人都对这名司机有印象,寻找目击者变得比较容易,确切逃逸路线很快就厘清了。
这辆尾号为1792的别克车上了内环高架以均速一百码的高速急驰,后往西转入沪闵高架。这正是江文生平时回家的车行路线——他家住梅陇,当人想逃避或找寻一个安全的避难所时,回家这个念头会在第一时间冒出来。估计江文生被控制后,本体意识和脑太岁相交融或被吞噬有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下意识地选择了这个方向。当然他并没有真的回家,而是顺沪闵高架一路驶上了沪杭高速公路,在海宁加满了油,上了一次厕所。不知道江文生被脑太岁控制后,是否还有排泄这种生理需要,但他在厕所里做了另一件事:在一个蹲坑隔间里,发现了被扔弃的白大褂。
白大褂被扔弃标志着脑太岁对江文生的控制到了一个完善的阶段,因为除此之外,他同时在海宁出口驶离了沪杭高速公路——对一个逃亡者来说,开在满是监视探头及每个节点都有收费站的高速公路上显然不是个好主意。
这份报告在叙述之外还有许多的分析,尽管文法常需稍加梳理,但这些分析体现出的开阔思路和大胆推断,让我很钦佩。
从江文生的逃亡细节推断出脑太岁寄生的状况还不算什么,更关键的,是这位名叫林杰的探员的另一个判断——寄生对脑太岁来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丢掉醒目的白大褂,走较偏僻没有监视探头的道路,这些都是一个逃亡者该做出的选择。但脑太岁并不是普通的逃亡者,它本该有更好的逃亡方式:不停更换寄生体。换寄生体,不比脱件白衣服更能迷惑追捕者吗?
但事实上脑太岁并没有这么做,不可能是他没想到,而应该是他做不到。
由此推断,寄生并不是没有代价的,或许控制一个人需要耗费极大能量,短期内脑太岁没法“挪窝”。
 楼主| 发表于 2010-11-9 21:51:38 | 显示全部楼层
分析出这点后,林杰对逮到江文生信心大增。虽然别克车离开高速公路后,光靠监视探头已经锁定不了,但对一个刑侦老手来说,还是有许多踪迹可循。他缀着江文生的尾巴,由海宁到杭州,再到黄山经景德镇至南昌,又继续西南向。
在这个方向上,最有可能的目的地是广西或云南,那儿人烟相对稀少些,且有大片的无人区。或许有些逃犯因为大隐隐于市的道理,喜欢混杂在大都市中,可这是因为大都市人流大,关系错综复杂,不像小山村,家家户户彼此都知根知底,来个外乡人藏都藏不住。要说隐于荒野,现如今谁能做到?人毕竟是社会动物,时至今天,哪怕是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没经过专业训练,真能在原野上生存下去?但对江文生这些不成立,因为他已经不是人了。
对附在江文生身上的脑太岁来说,人群非但不能给它掩护,反倒更容易暴露,所以他最可能找个穷山恶水原始森林,往里一钻,直到恢复元气再出来。
车并没有开到广西云南,途中加了几次油后,在邵阳附近停了下来,给了追捕者提前截住他的机会。原因不是车抛锚,而是遇见了车匪路霸,拦车要钱的。
五条大汉围住江文生,反被揍得七零八落,其中两人还伤的不轻。当他还是个法医的时候,不会有人想到这个干瘦的男人近身搏击如此厉害。那些路霸汉子对抢钱不成反被揍的事儿羞于启齿,林杰颇费了番工夫才打听出来。
江文生没再上别克车,将之随便弃在路边。拦车事件发生的三天后,在距离邵阳七十多公里的地方,林杰终于追上了江文生。被脑太岁控制的江文生明显是个危险人物,有那五名车匪路霸的惨痛经验,林杰没想着生擒他,拔枪射击,当场将其击毙。流弹击中一个塑料油罐,脑太岁连同江文生一起,被烧成了焦炭。
“真的烧成焦炭了?”我有些不敢相信地问甄达人。这种一拳打空的感觉,就像是为了获得世界冠军苦练四年,到头来却发现竞争对手忽然退役了。
甄达人苦笑:“我最先也是你这种反应,大BOSS居然莫明其妙就挂了,完全没有挑战性,人生和游戏还真是不一样啊。”
“我是说,你们确认过没?会不会……”
“应该是没什么问题吧……”甄达人的口气略有些犹疑,但这可能是他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所致,如果真的没什么问题,他是很遗憾失望的。
“林杰还带了点焦炭回来,但被烧得太历害,送进化验室里,只能检出的确是太岁类物体,一点活性也没了,死得干净彻底。”甄达人又补了一句。
亡者再不会回来,我松了口气。但说实在,心里还是有一丝一缕的不踏实。
接着我婉拒了甄达人的午饭邀约,他把我送出特事处大门。
出门的时候,我注意到门口有块大黑板,特事处每个人的名字都在上面,名字后会标明他的工作状态,比如是否外出等。
经过时我眼睛扫过黑板,快出院子了,我忽然停下,反应过来心里的怪异感觉从何而来,问甄达人:“刚才那黑板上,怎么没有林杰的名字?”
“哦,他已经不在特事处了。”甄达人随口回答。
“不在?他出事了?”我心里一紧,随即又放心下来,肯定不会出什么事,否则达人不会是这种口气。
“不不,他调离了。查完江文生的事之后,他好像就挺不顺的,先是离了婚,然后申请调离了特事处,到市局宣传处做文职去了。”
果然。
出了小院,作别的时候,我又问他:“呆在你们处心理压力挺大的吧,总是见识各种离奇古怪的事情,又不能对外人说,只好憋在心里。是不是类似林杰这样的人员流动挺多的?”
甄达人摇头说:“怎么会。进特事处的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能力是一方面,心理素质却是头道关。而且就算从处里出去,解密期是五十年!”
“五……五十年?听说安全局解密期也就是二十年啊。”我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
“就是让你这辈子闭嘴呗。所以你想呀,在处里还有同事可以说说,出去了什么都得憋着,不更闷嘛。我们处成立到现在,人员都是只进不出,林杰是唯一的例外,也不知他怎么铁了心要离开。去做文职,嘿,记得有次和他聊天,他说要是让我去做文职,还不如杀了我。怎么看,他都不像是块做文职的料,可惜了,这家伙挺有本事的啊。”
甄达人看我沉默不语,冲我咧嘴一笑。
“怎么,是不是想找他聊聊?我也觉得,这家伙必有不可告人之事,问出什么八卦,可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哦。”
甄达人对这个世界总是习惯性的阴谋化。我不置可否,微微点头,转身离开。
林杰这个人我是必然要见的。他的调职和追捕江文生时间相隔这么短,指不定有什么关联。这世界总是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而太岁又是以生命力强闻名,这么干净利落被一把火烧死,我和甄达人一样,有点不相信。说起来,这是罕有的我和他意见一致的时候。
这些年过来,任何事情如果不是我自己去调查过的,都不敢全信。况且世道艰难,凡事都得往坏里估计,只要事情存在变坏的可能,通常这个可能就会成真。我要是天真地等着幸运降临到自己头上,早就变成一堆腐肉埋进土里了。

张岩在报社走廊上张臂拦住去路时,我正处在一种豁然开朗与唏嘘感叹纠结在一起的复杂感觉中。
不是由脑太岁而发,也和曾经的特事处干员林杰无关,却是郭栋。
前一刻我完全闹不明白郭栋的转变,叹息怎么从副处变成正处,半级之差就令他变了个人,下一刻我就忽然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可不是嘛,就是因为这半级啊。这是副手和一把手的心态差异。
之前我和他关系融恰,有请必应,许多案子上我都出过力,自认为算是帮了他许多大忙。这样想并不算错,当时他还是副处,由他主导的案子破获率大增,让他在处里的话语权越来越强,直到如今升到正处。可是在一个系统里,由原先的竞争位置转变成保稳第一的一把手位置,很多东西就不同了。比如说,过度依赖一个系统外的人。
要是有人打小报告,说他和我这样一个记者往来过密,总是泄露按例不得外泄的绝密信息给我,让我变相加入破案组出谋划策,他这个屁股还没坐热的正处长位置就要岌岌可危了。违反内部条例在他这个位置还不算大事,但内外不分外加能力不足可就致命了。
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奇妙。同样的情形,当他是副处时是助力,是正处时就是阻力了。没准,他已经因为这个受过申斥,所以格外地注意和我保持距离。
不过他终究还是没把板全抽掉,我和甄达人在闲扯时他站在门外听,估计就是还拿不定主意该怎么重新定位和我的关系。后来匆匆来去,貌似官样文章,却又给我开了方便之门,说明交情多少还留了一些。
曾经的亲密合作,一去不返了。
没有一成不变的人,更没有永远不变的交情。我自以为在这缸混水里摸爬滚打够久,有时却还会发现自己过于单纯。
 楼主| 发表于 2010-11-10 22:44:24 | 显示全部楼层
“你说过,会帮我的!”张岩再次大声对我说。
“帮你帮你。”我回过神来,大感尴尬,把她拉进新闻中心。她闹这一出,让我们变成了大家注目的焦点。本想在我的座位处谈,结果投来的视线太多,只好找了间空着的小会客室。
“你的手怎么了?”我问。
她的左手臂上有明显的抓痕,是新痕,昨天分明还没有。
“逃出来时被抓破的。”她拿出一张大白纸说。
我吓了一跳。
“逃出来?从哪里逃出来?”
“洗发店。”张岩在纸上写道。
接着她又补充说:“乌七八糟的!”
在上海一些小路上,会有一排排的闪着暗红色转灯的美发店。隔着透明的店门玻璃可以瞧见些衣着暴露的女郎在里面伸展腰肢,向路人浅笑丢媚眼。这些色情场所,就如牛皮癣一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好好的张岩怎么会跑进那儿去?昨天分手时不是让她去警局吗,这不到二十四小时里,在她身上又发生了些什么?
张岩边写边说,这种交流方式对她来说更容易些,否则有时她的怪异语调会让我搞不清楚她说的是什么。
昨天她和我分开后,立刻去了警局。并没有任何一个黑车司机被警方关起来,让她稍松口气的是,也没有哪个无名死者能和她的宝宝对上号。
可是张岩和接待她的警员交流得并不顺利。她希望警方能立刻出动,帮她把宝宝找回来,但对警方来说,她的老公刘小兵是个有自主行为能力的人,也许出去躲债,也许有了其它女人,也许厌世去当和尚……
“宝宝,宝宝,宝宝。”张岩在纸上连写了三遍,用力得把纸都写破了,然后狠狠一顿铅笔,笔折断了。
她现在复述警察的话都如此愤愤不平,可见昨天在警局时绝对要更生气。她的脾气我是领教过的,会直接往城管的玻璃窗砸砖头,估计对警察也客气不到哪里去。
但不论张岩觉得“宝宝”和她有多血肉相连不可分隔,警方也没法立刻就排除刘小兵自主离开的可能。失踪案有太多的可能性,恶性事件占的比例并不太高,所以如果不是失踪了很长时间的话,通常警方不会立刻在上面耗费警力资源。
当然,我本来的意思,是让张岩先在警方挂个号,需要的话我可以用自己的关系去打个招呼,让警方早点动一动去查。可是张岩的性子比我想像的更倔许多,听了我那么多解释,也没全放弃城管那边。在警局吃了个软钉子,出来后她又赶回到城管执法大队。那个时候已经近五点钟,她守到城管下班,随便堵了个人就问刘小兵有没有被城管抓起来。
也巧,被张岩堵住的是个副队长。以张岩这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外加上副队长其实也知道有她这么个莫明其妙的抗议者存在,不胜其扰之下,就给她指了条“明路”。
实际上,守候在路口“钓鱼”抓黑车的,大多不是正式编制内的城管队员,而是一些“社会协管人员”。这些人“吃苦耐劳”且不要加班费,作风勇猛,逮到黑车就把司机扭送到城管部门领奖金,逮一笔算一笔。产生这种合作的原因很复杂,其中也不乏有出了事情可以如壁虎断尾求生的意图在。
如果刘小兵的失踪和打击黑车有什么关系,最最清楚的,当然是这些“基层”的路口伏击者们。当然,副队长先生并不是真的相信张岩能从“协管”那儿得到刘小兵的消息,他只是想赶紧把这个神经兮兮的女人打发走,况且,他这也不算是随口敷衍呀,确实是第一线的协管最熟悉情况嘛。
至于这样一个弱女子冲到协管头子那儿去会有什么后果,就不在副队长先生的考虑范围内了。
所谓“社会协管人员”和“社会闲杂人员”之间有多少区别,就见仁见智了。总的来说,这些家伙黑不黑白不白,属三教九流之列,或许私底下还顶着某某帮某某派的名头,一般人是不会愿意和他们打交道的。
张岩打不了电话,副队长就写了个地址给她。饭都顾不上吃,她就赶到地头,却是个卖阳澄湖大闸蟹的小店面。问起“石哥在不在”,里面的人说出去了,并不远,就在下条街朋友那里搓麻将。
那朋友就是开“美发店”的,前面店堂里莺莺燕燕丰乳肥臀,后面小隔间里四个人摆开龙门阵,石哥正输着,哪里有空搭理张岩,让她外面等着去。
张岩等在那些小姐中间,看着她们和老少爷们挽臂而进扶臂而出,尽管别人说话听不见,也如坐针毡。
她硬是空着肚子坐了四个多小时。
石哥一直没有出来。这太正常了,打麻将惯常要通宵的,就是粘在牌桌上一天一夜也不罕见。这几小时里,想要点张岩进去“敲背”的客人却不少,每每此时,旁边的小姐就会解释这不是店里的姑娘,不做的。并非真心帮她解围,总是话风一转,卖弄自己的风情,好拉到客人多做笔生意。
直等到夜里十一点多,进来了个喝了点酒的中年男人,死活非要点张岩,别人怎么劝都不听,直接动手就拉张岩的胳膊。旁边那些小姐们见客人执着,又转过来劝张岩,“进去对付一下,这钱好挣”。久居茅厕不闻其臭,
那男人嘴里不干不净,两只手都要上来,张岩甩手就是一耳光,然后逃出店来。这身上的伤痕就是拉扯时留下的。
石哥找不找没有任何意义,他要是会知道刘小兵的下落才怪。我心里是这么想的,当然不会说出来。而且我既然说了会帮她,现在她找上门来,我当然不能不管。
我告诉张岩,会让警方加紧调查失踪案,张岩却还是对石哥这条线索念念不忘。我只好答应了帮她去问,张岩偏要跟着我,被我好说歹说劝了回去。我一个人还灵活一点,加上这么个倔脾气女人,多半又会搞砸。
赶到石哥的大闸蟹店,居然还是不在,一夜麻将未归,估计仍在牌桌上。
找到了邻街的美发店,我却在门口徘徊起来。里面的姑娘们眼尖得很,瞥见我来回走动,以为我是个有色心没色胆的初哥客人,开始起劲地搔首弄姿。有个胆子大些的,约三十许,妆极浓,唇极红,拉开门招呼我:“帅哥进来呀,进来呀。”
我侧身而走,那里面传出一阵大笑。
从旁边的巷子里进去,绕到约摸是后门的地方,一扇小窗开着,传出哗拉拉的牌声和粗口,看样子一局刚结束。我扫了眼窗里,看不太清楚,但也无所谓,只要人还在这儿就行,反正我也不认得石哥长得什么模样。
再转回头,正看见有个寻欢客进门。我心里真犯了踌躇,直接进去说找石哥不合适吧,瞧这些女人的模样,准惹一身骚。再说石哥正酣战着,我硬要打断他问东问西,多半直接找两个小弟把我扔出去。
玻璃后的女人又看见我,便怪笑起来。我心里恼火,走到一边,拨通了市公安局宣传处的电话。
“我是晨星报记者那多。”我先自报家门,然后告诉对方,我们社接到群众的卖淫嫖娼举报,派我深入采访。考察下来,觉得情况可能属实,在潜入采访之前,先向公安部门知会一声。
那边连忙让我先别进去,问清楚了我在哪里,让我等消息。
要是我真闯进去一番暗访,然后写了篇报道,哪怕是发在了内参上,也是在落公安系统的脸面。正常的关系,应该是他们行动,我们配合采访,这样的报道发表出来,就是他们的功绩了。所以我这个“知会电话”一打,他们就很会心地通知当地派出所布置行动了。
十五分钟后,我的手机响起,通知我说,当地派出所已经出动警力扫黄,马上就到。
末了他谢谢我们的媒体监督和对警方的支持,我说这是应该的应该的,你们出警真是快速呀,你怎么称呼?
“叫我小林就好了。”
这就是林杰吗?我挂了电话想。
又等了十来分钟,远处传来警笛声。小姐们初时还若无其事,等到警笛越来越响,终于紧张慌乱起来。
两辆警车在店口停下的时候,我的手机响起。跳下来六个警察,其中一个正是拨我电话的。接上了头,他也没多废话,示意我跟上,就和其它几个警察一起冲了进去,另分了两人绕去堵后门。这警官看我眼神不善,大约是恼火我通过这种渠道让他们出警,行动再成功回头也是要落批评的。
我不管那么多,刚跟进去,就听见砰一场闷响,是通往楼上敲背隔间的楼梯门被踹开的声音。一楼的小姐们早抱头蹲在地上,留下了一个警察看着她们,其它几人直往里闯。
做戏总要全套的,我不急着去麻将小屋里看,反正那几个也跑不掉,先去拍扫黄的现场照片。
急步蹬蹬蹬蹬上楼,二楼的楼道和楼梯一样狭小,空间都留给了两边的敲背间。左手第一个隔间没人,右边正有一对,女的用被单裹着在床上抖,男的正努力穿着裤子,拉链怎都拉不上,面色如土,一脸绝望。看他有点脸熟,正是先前大大方方进去寻欢的嫖客。
我举起相机就是一张照片。别拍脸别拍脸,床上的小姐还没什么反应,这男人先喊了起来。
“会处理掉的。”我答。
前面几间还乱着,一个嫖客提着衣服裤子夺窗而逃,跳下去被后门警察逮住还摔伤了脚;另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跪在警察面前涕泪横流地求饶;还有一个光着身子死命用后背顶着门,拨打某个求救电话,打到一半被警察夺去;更有一个手脚快的早穿戴整齐,说我这就是在正常按摩,你们这是侵犯人权,然后被警察在裤袋里搜出用过的避孕套,立时焉下来。这就是活脱脱的人间百态。
回到一楼,打麻将的四人已经被拎出来。其中一个是本店的老板,被铐了起来,其它三人一个劲地叫屈。
“打麻将总不犯法吧。”
“吵什么,回局里去讲讲清楚。什么不犯法,你们也懂法?麻将台子上那堆钱是干什么用的,当面巾纸啊?”
我看了两眼,插进去问:“哎,你是那个小石吧。”
其中一个卷头发的三十多岁汉子立刻应道:“哎是的是的。”
他也不清楚我是哪路人物,这种时候稻草抓一根是一根。
“城管刘队长和我说起过你,正好有件事情要请教一下。”
“哦对的我和刘队长很熟的,我就是帮忙他们城管执法的呀,我怎么会去做犯法的事情。”他说着朝两边的警察摊开手,以示自己的无辜。
那两个警察疑惑地朝我看过来。
我只管抓紧时间问要问的事情,这种时候主客易位,我说什么他都得好态度地回答,且还不方便多问我身份。
“我有个黑车司机朋友,前些天出去了就没回来,这个事情,你们放倒钩的清楚吗,是不是看见过他?”
“他一般趴哪几个点的?”
我把刘小兵经常趴活的地方说了。
“那块地方归竹竿和阿迪,竹竿这些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也没个消息,阿迪就在我店里,要是我现在好走,马上就带你去找他。”
他用期待的眼睛看着我,看着我头也不回地出店去,再不搭理他了。
在大闸蟹店里找到阿迪,问起抓黑车的事情,他警惕起来,大约是最近钓鱼案闹得太凶,各方的眼睛都紧盯着,所以他们这段时间已经停了一切“业务”。
我又搬出刘队长,阿迪的态度缓和下来,但对刘小兵,他却没有印象,说肯定没有抓过这样一个人。
和我判断的一样,来这里走一遭就是白费工夫,纯粹是为了兑现对张岩的承诺。撤之前我多问了一句:你和竹竿是搭档?他有没有可能见过?
我只等他说一句“不可能”,就回去答复张岩,让她安心等着警方的调查结果了。
“竹竿……”阿笛挠了挠头:“找不到他了。”
“啊?”我不明白。
阿笛耸耸肩,换了个更书面的词,用轻描淡写的口气说:“竹竿失踪了。”
十月十九日晚,竹竿在他被划定的地盘上扮作乘客游荡,钓上黑车后,他本该让司机将车开到伏击点,抓人拔钥匙罚钱。
当晚,伏击人员没有等到竹竿,那之后到现在,没有人再见过他。
竹竿的地盘,正是刘小兵惯常兜生意的区域。
刘小兵的失踪时间,正是十月十九日。
 楼主| 发表于 2010-11-11 21:34:30 | 显示全部楼层
眉毛下是一双圆眼睛,微微眯起来,很亮。他的嘴咧着,露出洁白的虎牙,胡子没全刮干净,右边面颊紧紧挤着张岩的左脸,伸出一只手揽着她的肩,用力得像要把她融到自己身体里似的。
相片里的张岩努力扬着脸,骄傲……如公主。相框放在客厅的餐边柜上,公主显然不是个很会收拾家的女孩,但相框周围空出了一大圈,清爽干净。
“很想他。”
我收回凝望相片的目光,张岩正看着我,看得很认真。
早晨七点,张岩传短信问我,有没有查出些什么。我醒来后看见,想了会儿,回她说有一些消息,当面说比较好。于是她请我去家里吃午饭。
已经在她这儿坐了快一小时,连说带写,用去了五张A4纸。许是感觉出些什么,她一直没给我说话的机会,而是不停地在聊她和刘小兵。那些生活中琐碎的片段,慢慢地组成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世界。
她也时常停下来,踌躇着犹豫着挣扎着。然后在我打算开口说些什么之前,又把话题岔到另一个地方。
直到这刻。
她愣愣瞧着我,深深吸了口气。在什么话都还没说出来之前,眼泪却已经流出来了。
她慌乱起来,胡乱地把眼泪擦去,猛地站起,说去给我做些吃的,快步进了厨房。
她在厨房里呆了很久,然后端出一碗放了咖喱的煮方便面,一碗番茄炒蛋,一碗炸猪排。
“真香啊,我还以为你不会做菜呢。刚才你说都是刘小兵回来做给你吃的。”我说。
“宝宝最喜欢吃我做的。”她朝自己翘翘大拇指,以示自己做菜的手艺要远高过刘小兵。
“他要乖很长一段时间,我才会做给他吃的。”
“尝尝,尝尝。”
“好吃吗?”
我大口吞着,猛点头。张岩笑着,也大口吃。
两个人闷头吃东西,无话。她吃掉小半碗,停了筷,抬头看我。
“不用吃这么快。”
“好吃呀,我的吃相很差吧。”我冲她笑笑。
“其实不好吃吧。”她忽然这么说。
我一愣。
“我知道其实不好吃,我知道的。”她轻轻摇头。
“我耳朵不好,但是舌头没坏。宝宝做的菜,好吃过我一万倍。但他还是喜欢吃我做的,是真的喜欢,和你不一样。”
“哦对不起。”她向我道歉:“但真的和你不一样。”
我默然,我该说什么呢。
刘小兵,已经不在了呀。他还会回来吗?我可以对她说,我们一定会找到她的宝宝的,就如我对她说,她做的菜很好吃一样。
 楼主| 发表于 2010-11-12 22:14:44 | 显示全部楼层
降临在这世间,我们便注定要经受磨难,有些人少,有些人多。
黑面的柴爿馄饨老板看见刘小兵和竹竿时,就觉得他们许是刚经了场劫难。
两个人都有些狼狈。一个袖口扯破了,另一个手腕处有抓痕,衣服皱着,像是和谁小干了一架。
两个人吃了馄饨,粗眉毛付的帐——也就是刘小兵,然后上车离开。
我再细问,老板回忆说,来馄饨摊之前,这辆车已经在远处停了好一会儿。
如果在之前的某个路段,他们停车和别人发生了争执,肯定会有人看见。但我问下来并没有,那就应该并没有“别人”。刘小兵车开到一半识破了竹竿的身份,激愤之下在车里就和他拉拉扯扯争执起来,却憋着不敢真的大打出手。最后的结果,十有八九是给点钱私了。否则走“正常程序”,又是罚钱又是扣车,不值当。气总是要受的,但为了张岩,刘小兵能忍下来。小小市民,但凡有些牵挂,谁愿意和执法队真的扯破脸?
所以竹竿并没把车引到伏击点去,因为钱已经落到他自己腰包里去。那么他们去了哪里?
如要讨好竹竿,既然请吃了小馄饨,吃完把人送回家,也是正常的礼数。
幸好我从阿笛那里把竹竿住的地方也打听到了。这也算是经验,有用的没用的都问个清楚周全,天知道什么时候哪条信息就会派上用场。
竹竿住在个很便宜的出租屋里,离馄饨摊只有三条街。像先前那样,我一路问去,却一无所获。
没人再记得这辆车。
是我判断错了,他们没往这里来?
竹竿的房子和一条自行车地道紧临着,不能行机动车,所以开车得绕个大圈子才能到。这圈子可以从两个方向绕,我骑着车两条路线都走了一遍,一家家小杂货店超市地问,没人记得见过这辆车和这两个人。
我把自行车靠在棵行道树旁,站在地道上方,点起支烟。雨忽地大起来,一滴雨落在烟头熄了火。我重新点着,往下看。
地道有点偏僻,这会儿没什么人经过,半数路灯都灭了,昏暗得很。
远处有灯慢慢近了,是一辆出租车开进来,停在底下。按理这下面是专走自行车和行人的,车不能进。但这是晚上,没有摄像头,更没交警。在我站的地方十米远有条台阶,直通地道,对打车的人来说是条捷径。乘客从车上下来,顺着台阶往上走。
所以,很可能刘小兵当时也没绕圈子,直接把竹竿送到了这下面?
不过这下面根本没店铺,我该去向谁打听情况?
我吸了口烟,沿阶而下。
十多年前,这里在规划中属于镇中心区域,为了避免充分发展起来后的交通拥堵,预先建设了人车分流,下面走人和自行车,上面走机动车。结果地道建成的时候,镇领导班子换了,规划也改了,建设中心移到别处,于是上面的车行道就没再继续投资建设。到今天,这儿倒成了个交通遗留问题,地下不能走车,地面的小路被周围居民搭了许多违章出来也不能走车,拖累得附近的房价都一直上不去,成了处发展滞后不受人待见的角落。
出租车已经调头开走,地道里除了我,一个人都没有,空空荡荡。
因为只有半数路灯亮着,其中有些还明灭不定,让地道黯淡阴森。我走进桥洞,虽然这样淋不到雨,但感觉并没好多少。这种地方天然能聚集恐怖的气息,走着走着,就会让人忍不住回头去看,身后有没有别人跟着。
地道的两侧墙是黄色的,很脏。上面有些随意的涂鸦,应该是在这儿过夜的流浪汉们的作品。我边走边看,要是曾在这里发生什么古怪的事情,没准会有些痕迹留下来。好吧,那已经是两周前的事情了,我其实并不抱指望。
没走几步,我意识到自己的小错误,便调头往回。那道阶梯入口在桥洞外,所以刘小兵也不会把车开进桥洞,而是停在和先前出租车差不多的位置,如果曾发生什么,也是在那儿。当然,这意味着我又要回到雨里去。
阴森的气氛让雨落在身上多了几分寒意。也许是这里的环境使然,我越发地觉着,刘小兵和竹竿的失踪有说不出的古怪。两个人唯一的交集就是在同一辆车里坐了半小时,吃了碗小馄饨,为什么会一起失踪呢?我试着在脑海中还原当天夜晚的情景,上车、识破后争吵、和解、吃小馄饨、再次上车,然后在某地方遭遇无法逃脱的变故!
哦,我想我找到变故了!
一处撞击的痕迹,就在离阶梯口不到五米的墙上。我摸出手机,用屏幕的光把这处痕迹照得更清楚些,没错,红色的油漆印,这该是车漆,不新不旧,时间也大概能对上。
我蹲在地上,用手机照着仔细地看,尤其是地面的缝中。或许是时间过去太久,没发现想象中的玻璃碎渣。这让我又犹豫起来,这墙上的红印真的是那晚刘小兵开车撞上留下来的吗。
我再回头看撞痕,却意识到若以此推测,当时的撞击其实并不严重,也不可能使车内的人受到较大的创伤。甚至当时根本就没有碎玻璃散落一地,否则掉进地缝里的玻璃屑不是那么好被清理干净的。
所以,即便刘小兵在这里出了个小车祸,两个人也肯定还有清醒的意识和较完全的行动能力。让他们失踪的不是撞车,或许……是导致撞车的原因。
我绕着撞痕一圈圈地兜,想再发现些其它的线索。我甚至仔细研究周围的涂鸦画,但是没用,只有这一处痕迹能和刘小兵扯得上关联。
我越来越焦虑。一定漏掉了哪里,因为我总觉得有地方不对劲。
什么地方呢?
我环顾四周:空无一人的地道,昏暗的灯光,污渍处处的地道墙……我错过了哪儿?
我突然回头,回头看桥洞下。
什么都没有。
我摸着下巴,在雨里转了几个圈,又疑惑地往桥洞下看去。还是什么都没有。
可是,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我明白自己的古怪感觉来自何方了。

这是座让我印象深刻的桥,我相信背后一定有个完整的故事。
整座桥都是金黄色的,很明媚。桥下有水,水中有鱼。都是用蜡笔画成,笔触有点粗,有点幼稚,非常可爱。
桥的一头站着个小男孩,一头站着个小女孩。小女孩的那边有五彩的祥云,有花有草有蝴蝶有小鸟,小男孩那边就单调了许多,只是手里捧着好大一团的……
“他手里是什么?”我指着问。
“棉花糖。我最喜欢吃棉花糖。”张岩说。
这是一本厚厚的大簿子,每一页都写满了,有的是画,有的是文字,更多的是画加上文字。
簿子的扉页上写着“公主的睡前故事”。因为是睡前听的,让张岩再读唇语就太累了,刘小兵都是画给她看的。很多时候,刘小兵回到家里太晚,公主已经睡着了,他就会把欠下的故事画到本子上去,因为常常半夜里公主会把他摇醒要求补故事的。
实际上,即便不是讲睡前故事,只是平时的交流,刘小兵也是尽量地用笔而非用嘴。对他来说,能多体贴十分,就不会只做九分。所以像这样的簿子,有整整一橱。
没人能想到,刘小兵会对张岩这么好,就连彼此的父母都想不到。
刘小兵是武汉人,家境很不错。张岩没有对我说得很清楚,只说他家有好些套房子,这便足以说明许多问题了。张岩是上海人,家里谈不上有多困窘,却也是很清贫的普通百姓人家。两个人走到一起,双方家里都是反对的。刘家当然不希望儿媳是残疾人,张家则不相信刘小兵会真心待张岩一辈子,万一过几年两人离婚,失聪加离异,再找第二个男人就难了。
所以他们只有和自己家里断了关系,独立打拼。想着再过些年,等时间向所有人证明了爱情之后,自然能被家里重新接受。
“我是不是很傻?”张岩说:“我什么都不懂,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宝宝不见了以后,我才明白自己真的很没有用。”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说。
“你知道吗,我听不见你说什么,我是用眼睛看的。所以,我可没那么好糊弄。”
我尴尬地咳嗽。
她低下头,一页页地翻那些厚本子,速度忽快忽慢。从前的片段纷至沓来,光阴都停在这些纸张上了。
“我知道你有些事情要告诉我。”她说:“但我需要些勇气,更多更多的勇气,才能听你说。真的很谢谢你,一早就来了,却等了这么久时间。你们记者一定很忙的吧,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采访吧。”
“哦,其实没什么。对我来说,现在你的事情最重要。”
张岩笑了:“这看上去倒像是真的呢。我想,我准备好了。不管怎么样,不管宝宝去了什么地方,我都得找到他。他一定没出事,他一定还在什么地方等着我。我准备好了。”
她把本子合上,手用力地压在封皮上,手背变得苍白起来。这股苍白从手一直蔓延到额头。
“你说吧。”她抓起最厚的本子,抱在胸前,盯着我说。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雨还在稀疏地下着,成了罕见的太阳雨。太阳完全从云后出来的时候,光移到我眼睛上,刺得我闭起眼。对面的张岩化作个有光晕的黑色轮廓,就如昨夜的桥洞。在我醒悟的一刻,那桥洞的形象拉长扭曲,就像此时印在我眼廉的一团光影,不可捉摸。

桥洞下,地道里,没有人。
这就是让我觉得不舒服的根本症结。
因为不该没有人的。
即便是在这样的时间。
或者说,在如此的深夜,这地道里反倒该有人在。
那些在地道墙上画了许多涂鸦的流浪汉们呢?
大多数的国家里,城市越是大,越是现代化,流浪汉就越多,中国也是如此。城市居民的收入高了,施拾给他们的钱就多,于是就能“养”起更多的流浪汉。
这些流浪汉白天在各个繁华路段行乞或者编些奇怪故事要钱,晚上当然不会去旅馆,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行。这样的地道桥洞,尽管是在浦东不那么繁华的地段,也该有流浪汉把它作为夜宅才对。错了,不是该而是肯定,看看涂鸦就能知道。
可是现在没有一个流浪汉,地道里空空荡荡,这是怎么回事?这绝对不正常。
我没头苍蝇一样在地道里来回兜圈子,雨湿了衣服,冷得发起抖来。
也许是偶然,也许只是今天没有流浪汉,平时都会有,也许……但在这样一宗古怪的失踪案里,任何的偶然任何的也许都不能小觑。
为什么这里没有流浪汉安家?谁能为我回答这个问题?
我跑出地道,飞快从台阶上去,跨上自行车,顶着雨向前飞快地骑。
我不确定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只是在周围的街上绕。我得找到另一个桥洞,熟悉流浪汉世界的只有流浪汉自己。我得找到他们。
大约七八分钟后,当我把车放倒在一处高架桥下闸道边的绿化带旁(必须得放倒,否则风也会把车吹倒的),深一脚浅一脚踏过草地往闸道桥洞走时,头发已经湿得可以拧出水。
桥洞下照不进路灯光,黑影绰绰。我走得近了,看见里头果然有人。是呀,这样的地方,本来晚上肯定得有人的。
两卷破席,一个大背包一条麻袋,两个人和衣而卧。
风雨夜,所以我快走到的时候,他们才发现有动静。一个人站了起来,警觉地看着我,另一个许是已经睡的迷糊,原本弓着背背着我,现在转了个身,却没起来。
我是有准备的,摸出烟来。这是先前路上在超市里买的,扎在塑料袋里,原本身上的烟早就湿作一团了。
那站起来的汉子沉默地看着我,不开口。我进了桥洞,停在离他们七八米远的地方,抛了两支烟过去,说:“有火没?”
这汉子看着我额上的雨水直往下滴,模样比自己更不堪,又低头瞧烟,没去捡,开腔说:“你来借火?”
河南口音,带着浓浓的疑惑与警惕。
旁边悉悉嗦嗦响起来,汉子歪头一看,却见躺着的同伴已经捡起烟点着火抽上了。
“借个火。”我扬扬手里的烟,笑笑,却不知黑暗里他是否能看清我的笑容。
汉子想了想,蹲下来,捡起另一根烟放在鼻前嗅嗅,夹在耳后,把火机抛给我。
“谢谢了。”我接了火机,点了烟,连着整包烟一起抛回去,并没再走近。
“抽完我就走,顺便问个事。”
汉子还是冷冷看着我,拿了我的烟,却没放松丁点警觉。这也在理,我模样虽然狼狈,但并不像是个流浪汉,正常的城里人,平时谁愿意多搭理流浪汉呢。而在这样的雨夜,一个陌路人突然间闯到这儿来,能不让人提防吗?
“你知道……”我有点担心他们不清楚正式的地名,迟疑了一下:“在东南面,有一条专走自行车的地道,叫……”
他们的神情姿态突地变了,等我说出自行车地道的名字,那个一直睡着的汉子一骨碌跳了起来.而原本站着的汉子“啊”地大声惊叫,竟拔腿就跑,头也不回地奔进雨里。
我傻了眼,见那跳起来的汉子像是也要跑,急忙冲上去要拉住他。
这是个下意识的不理智的动作,如果我有时间想一想,肯定不会这么干,因为太容易引发肢体冲突了。但那时候怎么有空多想,一把就抓了过去,正揪住他后背的衣服。这汉子“嗬呀嗬呀”地怪叫,一副惊骇过度的模样,却根本想不到回身揍我,只顾着拼命向前跑,试图挣脱我。
我这时根本顾不上思考为什么这两个人听见那条地道就惊恐到如此程度,抓着汉子的衣服,却被他拖着踉跄向前。
“等等,别跑。”我喊着,另一只手又抓住汉子的手腕。他发了狂似地挣,眼角瞥见一条人影从雨里跑进来,可能就是先前冲出去的那人,我心里一凛,未来得及作出反应,抓着的汉子脚一软倒在地上。这种时候都是下意识地反应,于是我弯腰去拉他起来,耳边却起了股风。风刮过耳根的时候,头上已经挨了一击,还没感觉到痛,就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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