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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moon

贾平凹《高兴》小说在线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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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7 21:20:53 | 显示全部楼层

贾平凹《高兴》小说在线免费阅读(六十一)

  出租车到了西安城里火车站,我们将五富背到了车站广场,就去买票,准备乘坐去清风镇的列车。但是,去清风镇的火车八点二十分才开,我让石热闹看守尸体,我去买盒饭,石热闹说他不能看守,自个站起来去买饭。真是贱骨头,他一到人稠处就习惯了讨要,又一瘸一跛,叫着叔叔婶婶可怜可怜残疾人吧,瞧着他那个熊样,我的气就不打一处出,怒吼着他叫回来。
  他顶碰我,说:我丢我的人,我又没丢你的人,你争什么气呀,你争气也就不把个尸体要往回背!
  狗贼!我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嘴。
  我现在太后悔让石热闹和我一块背尸体了!我只说有他在,可以帮我,可以给我壮胆,可以让我指使,但就是他惹出了麻烦!我去捂住了他的嘴,他不服气,他完全是个傻子,不明白我捂他嘴不让他说话,反而以为我在打他,就拿牙咬我的手。这就把我气坏了,虽然他很快醒悟了我的意思,但我买酒再一次喷了五富身上的被卷儿,再去给五富买那个妇女的白公鸡时把火气发泄到卖鸡人的身上,为白公鸡的斤两我和她吵嚷,巡逻的警察就跑过来训斥,接着发现了用绳子捆绑了尸体的被卷儿。
  警察说:这里边捆的什么?
  我说:农工能有什么,行李么。
  警察说:行李?行李捆成这样?
  我说:是捆成这样的行李。真是行李。
  警察踢了被卷儿一脚,又拿警棍来戳。
  警察说:咋软软的?!
  石热闹说:我们买了一扇猪肉。
  石热闹又明显地说漏了嘴,再笨的人也不相信一扇猪肉还用被卷儿严严实实捆着。警察说:咹?!又拿警棍戳,被卷儿绽开一角,露出来的不是猪蹄,是五富的脚,脚上鞋破了一个洞,还塞着一疙瘩脏棉絮。石热闹撒腿就跑,警察一下子跳起来把我扑倒了。
  我是从来没有进过公安局派出所,也尽量不与警察打交道,警察将我的手铐在车站广场的铁栅栏上了审问我,我那时是真害怕了,如实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警察说:蠢!他在骂我,我蠢吗?
  我不蠢。按法律上来讲,我是错了,但我凭我自己的良心,我没做错。警察做了笔录,又带我和五富去了派出所,又是审问。那个夜里我和五富同呆在一个空房子里,第二天,五富的尸体随即被送往西安城的殡仪馆,同时通知了清风镇政府,让五富的家属前来处理后事。警察对我说:你可以离开了。
  我离开了?我怎么能离开?五富被送往殡仪馆我怎么能离开?!我不离开,我说:五富是要被火化吗,五富生前是坚决不让火化他的!警察说:只要死在城里的都得火化!我说:五富不是城里人,是我领他来到城里,我一直照应着他,他一个人在火葬场烧了,我带一把骨灰回清风镇吗?清风镇从来是土葬的,人不入土他就是孤魂野鬼,这么大个西安城,做了鬼还能寻得着回清风镇的路吗?警察大声喝斥着让我离开,我抱着派出所院子里的一棵树,树上一个鸟巢,他们使劲扳我的手指头,扳不开,用拳头砸,树上的鸟巢就掉下来。我说:鸟巢鸟巢!他们就势拉开了我,推出大门,铁门就哐啷关上了。
  我只好又回到车站广场,因为派出所已经通知五富的家属来处理后事,我怕五富的老婆赶来寻不着地方,只能在广场上等她。
  等到了天黑,五富的老婆没有来,商州到西安的所有列车都进站了,晚上她是不可能再来的,最早也是该坐明日一早的车吧。我就决定着先离开广场。
  我之所以离开广场,还有一层意思,是想找找城里的关系,或许这些关系有能认识车站派出所的人,通融着不让五富火化。我得做最后的努力呀。我第一个念头想到的就是韩大宝,对,只有韩大宝有这种可能。但是,搭乘了出租车赶到了池头村,韩大宝的门上挂了锁,拨他的手机号,手机又是无法接通。什么叫命运,这就是五富的命运,平日韩大宝都是在池头村,即使白天去忙乎别的事可晚上肯定就在他的租住房里,需要他帮忙的时候,他偏偏就不在。我在心里怨恨着韩大宝为什么这时候不在,又怨恨五富这么命苦。离开韩大宝的房门口,我只好到剩楼去,我们的租屋并没有退,屋里的用品完好无缺,奇怪的是才离开个把月,屋里竟然有一道蜘蛛丝从五富的床头拉挂在窗户上。我收拾着五富的东西,无非是一些换洗的衣物和被褥,卷起来用绳子捆好。锅盆勺碗就不拿了。床头的排气扇也不拆了。还有床下一双条绒布鞋,后跟磨成斜坡,本不想再要了,我回坐在我的屋后,耳朵里却总响着一种声音:我的鞋,我的鞋!便去五富的屋里又拿了那双鞋塞进被褥卷去,发现鞋壳里藏着五十元钱。五富喜欢把钱藏在鞋壳里,但他去咸阳时并没有取这些钱,也没让我保存,是我料想不到。是不是别的什么地方还藏了钱呢?我再次检查他屋里所有的砖块下,墙缝里,席子底,没有。墙上被拍死的蚊子的血斑斑点点,那不是蚊子血,是五富的血,那块遭过刀砍的车模画上写着一长串数字,我揭下来,叠好,也塞进了他的被褥卷里。
  我开始认真地清算五富让我保存的钱数,一笔一笔都写在纸上。他应该还有四百五十元,但我因去咸阳前借给巷道斜对门的老范钱,而在咸阳我又花了我们共同的钱,已经拿不出这个钱数,又怎么给五富的老婆交待呢?我从楼上跑下来,希望能见到杏胡夫妇和黄八,先向他们借借,但杏胡夫妇不在,房间里却住了另一个陌生人,黄八的门又锁着。
  我问陌生人:杏胡呢?
  陌生人说:谁是杏胡?
  我说:你不知道杏胡?
  陌生人说:你是谁?
  我是谁?我说:我是楼上的,最近出去了。
  陌生人说:哦,我是新搬来的。你也拾破烂吗?最近出去了?我说这两晚上楼上老是响,还以为有了鬼。
  我说:是鬼。
  我走出来,正站在树下发呆,黄八回来了。黄八身上套了几件衣服,鼓鼓囊囊的,袖着手从巷道过来,瞧见树下的人影,他说:谁?我说:我。他一下子跑过来抱住了我的腰,又拿拳头打我,埋怨我和五富去哪儿了,竟个把月没了人影,他晚上回来话憋得没人说,他想死我和五富了!五富,五富!他朝楼上喊:你说你们干啥都要叫上我的,你狗日的背信弃义,不叫我!我说:不喊了,五富没了。他说:怎么没了?我说:五富死了。他脸上还诡诡地笑,笑就停止不动,说:你咒他?你们吵了架?!我说了五富的事,黄八呜呜就哭。
  黄八一哭,陌生人从屋里出来,我就抱了黄八不要哭,拿袖子给他擦眼泪。
  黄八说:五富还欠我五元钱哩。
  我说:你是为五元钱哭哩?!
  我生气了,一把将他推坐在地上,陌生人过来要劝,我又一把扯了黄八就往楼上去,我指着五富床头架着的排风扇,指着一个铁锅,两个碗,一个塑料盆,还有屋角一堆易拉罐和塑料管,我说:这些都给你,顶得住五元不?如果不够,你去收购站拉了他那辆架子车!
  黄八说:我不是为五元钱,他人都死了我还要他还五元钱吗,我是猪狗呀?我是念他可怜,在这个城里,最能和我说话的就是五富,他死了谁还肯和我亲呀?!
  黄八张着嘴哭,嘴大得能塞进个拳头,我就蹴在那里也掉眼泪。
  黄八突然问:五富一死,你没给他烧倒头纸吗?
  我说:没有。
  黄八说:怎么不给他烧?黄泉路上关口多,你不给他烧买路钱?!
  黄八就跑下楼,抱上来一大捆整理好的废报纸,一沓沓铺在地上了,问我:你有没有一百元钱?我掏出了两张百元票子,他挑了一张崭新的,在废报纸上一反一正换着拍打,口里说:要烧纸哩,不,要给五富钱哩,五富五富,这一张是十个一百,十个一百是一千,这有上百张,你就有一万元万万元了,五富!
  黄八就在五富的屋里烧起了纸,我也走过去,一起跪在那里烧,屋子里立时烟雾弥漫,但我和黄八长跪不起,还在烧。一捆子废报纸全烧完了,我和黄八再没说话,一直看着火苗由大变小,焰开始纤细,战战兢兢地跳,后来就突然地灭掉,再后来纸灰由红变黑,又闪了一下红,彻底地黑了。
  我说:起来吧,黄八。
  黄八说:让我再跪一会。
  我说:杏胡呢,怎么又搬来了别人?
  黄八说:他们这次真的被公安局抓了。
  我说:那个杀人犯还真的来找了他们,他们窝藏了?
  黄八啰啰嗦嗦地说不是的,那个杀了人的同乡并没有来找他们,他们也不是有了窝藏罪,而是几个吸大烟的人偷了东西卖给他们,他们收了,公安局就查出来了,五天前被抓走的。他说:你偷些自行车那倒还没人管,就是偷些下水井盖,也可能没人管,吸大烟的竟然一夜把南城门外的马路上铁护栏偷了二百米,这影响就大了,能不犯事吗?他们也太贪了,能克化的吃,不能克化的也吃,我早说过,迟早要出事!
  黄八对于杏胡夫妇的遭遇并不同情,他还要给我说些他们近期的是是非非,我就不耐烦了,我得急着再去看韩大宝回来了没有,黄八却磨蹭了一会,从床下取出一个纸包给我。我说:这是啥东西?黄八说:是五富的,你给五富拿上。拆开纸包里边是五富曾经削过后跟的那双半新的女式塑料鞋。我说:这是五富准备给他老婆的,怎么在你这儿?黄八说:他放在窗台上,我拿了。我说:你偷他的东西呀!黄八说:我不是偷,我是抵债的。我说:就抵那五元钱?黄八说:不是的,话说到这儿,我就给你说,房东来收租金时你们不在,我不能说你们不在,怕他不让你们住了,我知道你们肯定回来,我就替你们交了租金,给你交了五十元,给五富交了五十元。本来我要给你们说的,可五富都死了,我就不说了。我说:你替我们交了?我五十元五富五十元?!黄八说:你五十元五富五十元。我心里腾腾地跳,想到五富的那双破鞋里藏着的五十元钱,难道这五十元就是要还给黄八垫交的房租?我掏出了一百元给黄八,黄八迟疑不收,我说:这房租你要收,一定得收!
  黄八陪我又去了韩大宝的居住处,韩大宝门仍锁着。我急躁起来,想到了煤球王良子,可良子同黄八一样,他哪里会有什么门路呢?我又打消了念头。现在,唯一能认识的,并且可能通融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韦达。但我又否决了韦达。如果孟夷纯在,我还可以厚着脸皮去寻他,而孟夷纯不在,我实在不愿意再找他,一个给了我希望又让我失败的人,我用不着再找他。
  可怎么办呢?我没有办法,我只能再赶回火车站广场,准备明日一早接五富的老婆了。黄八要跟我一块去,他说接到五富的老婆了,他也要到火葬场去最后看一眼五富。我不让他去。我告辞了他,用我们那辆自行车驮了五富的被褥卷儿独自往城里骑。过去总是五富驮着我,现在我驮着五富的被褥卷,觉得被褥卷就是五富,我说:你坐好五富,让我好好驮你一回!
 楼主| 发表于 2009-4-17 21:21:40 | 显示全部楼层

贾平凹《高兴》小说在线免费阅读(大结局)

  骑车进了城,城里是白夜,所有的街灯都亮着,所有的高楼上都闪烁了霓虹灯,那些夜总会,酒吧,茶厅,洗浴中心的门口停满了小车,男男女女勾肩搭背,一拨出来了,一拨又进去了,歌声笑声打情骂俏声飞扬。我低着头骑车子,不愿意在人多热闹的地方停留,骑过了西大街,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我说:五富,为什么不让你看呢,西安城的夜景这么繁华,我要让你多看看!我就毫无了目的地把自行车骑进一条巷,又从巷里骑到另一条大街,骑,骑,哪里有灯火就往那里骑,哪里人多就往那里骑!
  骑到了一条街中,我看见了一个立体的灯架,我就往立体灯的灯架那儿骑,一个巷口突然有人拦着架子车走了出来,把我吓了一跳,那人低着头,弓着腰,样子简直就是五富么!我停下车看他,那人也停下车看我,我说:喂,喂!他突然拉起架子车就跑,那也是装着破烂的车,一捆什么东西就掉下来。我赶紧也骑上车走了,一口气往那立体灯架处骑去,骑到立体灯架前了,我才发现那不是什么立体灯架,是锁骨菩萨塔,塔的八面棱角和每一层都装了彩灯。
  我怎么到这儿来了!是脚习惯性地带了我来的,是五富还关心我特意要来再见见孟夷纯,还是孟夷纯以什么神灵指示了我来的?我把自行车靠在一棵树下,蹴在那里望着塔,我想,我们就是为了五千元去的咸阳,五富死在了咸阳,但五富没有恨孟夷纯,他还要来告诉他帮不了挣五千元吗?而如果是孟夷纯的神灵指示着我来又能做些什么呢?我点着了一根纸烟。塔是在一堵墙内,树的阴影幽默了整个墙根,唯有我的烟头的光亮,我一边吸着一边盯着烟头的光亮,竟不知不觉中纸烟从口边掉了下去,我开始拨电话,电话立即就拨通了,一个声音响起:喂,谁呀?是孟夷纯!她的声音虽然不清脆,可能还在睡眠中吧,听见铃响从被窝爬出来,迷迷糊糊抓起了手机,但她的声音像磁铁一样把我吸住了。如果在千人万人之中,孟夷纯在里边,我会一眼就能看到她,即便是风雨交加,孟夷纯的一个叹息,我也会立即听得出来。
  是我。我说,声音都有些颤了。我是刘高兴!
  刘高兴呀,怎么是你,你怎么就消失了?
  没有,我没有消失,我想给你个惊喜,我去咸阳打工了,我想挣五千元……我停住了,我能挣一笔钱给孟夷纯吗,钱呢,挣的钱呢?我哽咽起来。
  刘高兴,刘高兴!孟夷纯在电话里急促地呼叫,接着一声碎响,她是从床上已经下来,撞着了床头柜上的茶杯了。
  嗯,我在呢。
  你怎么啦,有什么事吗?
  你要救救五富!
  我在电话里讲述着我们在咸阳的遭遇,讲述了五富的尸体被运往了殡仪馆,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我这是给孟夷纯添乱,我该是要帮助她的,却现在把这事说给她,有了欢乐可以说给自己心爱的女人,让一个欢乐变成两个欢乐,而苦难说给了她,一个人苦难了还要她再苦难吗?刘高兴,你个孱种,男人应为女人遮风挡雨,你却让女人给你来打伞披衣?!
  刘高兴,刘高兴!
  嗯。
  不要急,你给韦达说过这事吗?
  我不愿找韦达。
  为什么呢,韦达活动面广呀,为什么不找呢,你恨他了?
  我用不着恨。他过他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
  你这不对,社会就是这社会么。
  ……
  要找的!你去找韦达!
  一片白,一片白。
  我猛地清醒过来了,真的是一片白,一辆车呼啸着从巷中驶过,灯光直射着我,在白光中我睁眼看不见任何东西。
  我回想刚才是梦还是瞬间出现的恍惚,是不是孟夷纯的神灵在暗示着我必须找韦达?
  那就找韦达吧,找韦达。为了五富,找韦达。
  韦达,这不是我要找你,是孟夷纯要找你,是五富要找你!
  我站起来找电话,有电话的店铺全都关着门。天又渐渐地亮了,我得到车站广场去,到那里打公用电话。
  车站广场上依然灯火通明,睡在候车厅外台阶上的人开始醒来,睁着浮肿的眼去公共厕所,那个公共厕所门口排起了长队。一个男人在女厕门口的队列中,排到他了,他就大声叫远处的老婆,老婆拢着头发跑来了,却说:纸呢,纸呢,给我一张纸。那女人腿很长,走路像孟夷纯。
  在公用电话亭,我给韦达拨电话。
  韦达的手机通着,没有接。我有些庆幸。
  庆幸什么呀?应该再拨!
  韦达接电话了,问是谁,我说我是刘高兴,是孟夷纯让我给你个电话。韦达说孟夷纯出来了?我说她没有出来。韦达说那你去探视她了,你代我问候了吗?我一时无语。韦达说刘高兴,刘高兴你说话呀。我说我想见你,你能来吗?韦达说找我?你在哪儿?我告诉了我在车站广场的公用电话亭。韦达说你不要走远,你等着,我来看你。
  但是,韦达迟迟没有来。一个小时后,从商州来的第一列车却提前到了,我看见了五富的老婆,还有五富的妻弟,急匆匆从车站门口跑出四处张望。我喊住了他们。五富的老婆差不多是满头的白发,我们离开清风镇的时候,她的头发黑漆漆的,现在却花白成这样!我把五富的被褥卷儿,布包儿,和咸阳陆总给他的八百元交给了五富的老婆,并说明我还为五富保存了四百五十元,我编了谎,说钱存在银行,等从银行取出来了,就立即给她。她咽着唾沫把钱数了一遍,又让她弟再数了一遍。她弟询问了事情的经过,虽然没有过分的责备,但他说了一句:及时能通知家里就好了。
  我脸是有些发烧,一块去的派出所,三个人再没说话。我本来想让他们先去派出所,我在广场等韦达,但话说不出口,说出来五富的老婆和她弟会有误会。派出所的人让五富的老婆在好几份资料上签名,并按了指印,至于提出要把五富的尸体运回清风镇,派出所却不同意,说按规定尸体是不能出城的,何况尸体已运到了殡仪馆。我们从派出所出来,五富的老婆软得就走不动路了。
  她对我说:五富就这么要烧了?他是活蹦乱跳地和你一块走的,你好好的,他却要成一把灰了?!
  我说什么呢?我和她弟一人架着她一只胳膊,她身子沉得像一桩米袋往下坠,我几乎是抱住了她的后腰往上拉。
  她说:五富没留下一句话吗?
  我说:事情太突然了,没有。
  她说:她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说,我要去西安城呀,给我四十元钱。他……
  她弟眼泪哗哗往下流,说:姐,姐。
  她突然嚎啕大哭,就坐在了地上,双拳在腿上砸:你们是一块出的门呀,你说你要把人交给我的,人呢,人呢,我拿个灰盒子回去?
  我是对得起良心的,天呀,如果能掏出心让五富的老婆看,我就要掏了心给她看。石热闹你跑到哪儿去了,你不来给我作证!五富,五富,你的鬼在哪儿?我已经无力再辩解什么,我也再不辩解了,我说,是我对不住了五富,是我对不住了五富的老婆,我惭愧,不光彩,啪啪啪地扇自己脸。
  当五富的老婆终于不再哭泣,我为他们找了个出租,让他们先去殡仪馆最后一次看望五富,然后火化,而我答应去废品收购站卖掉五富的那辆架子车和从银行取出四百五十元后,也会去殡仪馆。送走了他们,我再一次到车站广场的公用电话亭下,韦达已经站在那里了。
  要求通融不让火化五富的事用不着再提说了,我只好对韦达说我去探视了孟夷纯,孟夷纯在劳教所还可以,可能会提前释放出来。
  韦达说:这是好消息,太好了,是小孟让你来告诉我的?
  我嗯了一下。
  韦达说:你怎么啦,脸色发黑?
  我说:我本来黑。
  韦达说:上次说好来公司怎么没来,还拾破烂吗?
  我说:等孟夷纯回来吧。
  韦达说:那好,你和那个五富都来,来公司多稳定的工作,只要公司不破产,你们就永远会呆在城里!
  我说:谢谢。
  去不去韦达的公司,我也会呆在这个城里,遗憾五富死了,再不能做伴。我抬起头来,看着天高云淡,看着偌大的广场,看着广场外像海一样深的楼丛,突然觉得,五富也该属于这个城市,石热闹不是,黄八不是,就连杏胡夫妇也不是,只是五富命里宜于做鬼,是这个城市的一个飘荡的野鬼罢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4-17 21:22:21 | 显示全部楼层

贾平凹《高兴》小说评论

贾平凹的新长篇《高兴》是一部以进城农民(最底层农民工)遭遇为主要内容的现实题材小说,也是一部读后令人心情沉重、让人反思的小说。
  带了一双失败婚姻留下的鞋子,清风镇农民刘高兴怀揣着他做城市人的梦想,带着五富来到西安城,他们要在西安城挣钱,挣钱的门道是捡破烂。在城市里,他们经历了比农村丰富得多也曲折得多的人生冷暖、世态炎凉。他们用梦想冲淡忧伤,用乐观打败困难,用友情疗伤,用幻想安慰失望,用同情和怜惜赢得友谊、换取浅薄的爱情。
  主人公刘高兴梦想做城里人,他的衣着、行为、思维方式、处世哲学都不同于一般农村人,他还卖了一个肾给城里人。他用农村人的诚实、聪明、乐观、幽默和坚强,与城市磨合,跟城市斗志斗勇。他是农村人中的人尖尖。他把给城市人献出的一个肾看作这个城市理所应当接纳他的砝码。可惜城市并没有理会他的这些一厢情愿,城市的面孔是冷漠的。
  作为光棍汉的刘高兴,他来城市的目的,除了找到另一个肾、挣了钱做城里人,另一个目的是寻找他的爱情。刘高兴需要爱情,刘高兴的爱情观是真实而坦率的,甚至有些浪漫。他凭借一双高跟鞋,等待城市馈赠给他的爱情。这是一双盛满刘高兴全部真诚和希望的爱情之鞋。他用鞋子般的真诚跟美发店里打工的孟夷纯相识、相知,他们的爱情虽然有一点点浪漫色彩,可那仅有的浪漫是沉重的,颜色灰暗,迷茫痛苦。当刘高兴得知孟夷纯是一个为了哥哥的命案而不得不出卖肉体的苦命女子的时候,刘高兴想到的是保护孟夷纯,想方设法帮助孟夷纯,逗孟夷纯开心,不定期给孟夷纯送钱,即使那点钱对于高昂的“办案经费”来说,少得微不足道。刘高兴把他从乡下带来的鞋送给孟夷纯,那双鞋正好合脚,像冥冥中早就为她准备的。可是,这两个来自农村的社会底层人物,拥有一份畸形的爱,爱的基础是“同为天涯沦落人”的同情和怜悯,意味着他们无法拥有真正的婚姻。不过,刘高兴从来没有动过跟孟夷纯结婚的念头。
  刘高兴在城市的角色是拾荒者,而城市给孟夷纯的社会角色是性工作者。
  为了宽慰自己,刘高兴把孟夷纯比作用肉体超度和接济男人的锁骨菩萨。刘高兴为这一份不太可能成为婚姻的爱情付出了全部,甚至同伴五富的生命。失去了五富,刘高兴仍然在城市漂着。谁知道,未来的日子,他还要跨多少坎,经历多少人生的凄风苦雨!
  与刘高兴比较起来,同样从清风镇出来的韩大宝和刘高兴的侄儿良子凭他们冷硬奸猾的心机,占据这城市的某个层面,活得人五人六。原来,要在城市活下去,大概首先得摘除良知、正义、同情和怜悯,城市不属于善良、真诚,城市的人性是扭曲的。
  跟刘高兴一起出来的五富是刘高兴的保护对象,刘高兴非常负责地保护着他,五富没有做城里人的愿望,他到城里来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多挣几个钱,使妻子和三个儿子过得好一点。他跟刘高兴一起拾荒,对一天挣十多元钞票非常满意,不管是粥还是面食,不管是住剩楼还是出大力,他都认为比农村、比清风镇强。他很实沉,对生活没有太多的期望,更没有太多的幽默,因此他比刘高兴活得屈辱得多。他是刘高兴不可或缺的伴儿,他需要刘高兴,没有刘高兴,他在城市里混不下去;刘高兴也需要他,他是另一个老实到家的刘高兴。因为刘高兴在考虑自己的同时也考虑了五富,刘高兴是五富的信任和依靠,因此五富对刘高兴言听计从,最后为了使刘高兴能完成从牢房里赎回孟夷纯的计划,同时也使自己能多挣几个钱,在咸阳工地上没日没夜地劳累,得了老板的一壶酒就高兴得喝到大醉,终于找到一点高兴的感觉了,却突然脑瘫,命丧黄泉。
  孟夷纯来城市的目的,也只是挣钱。他跟许多农村出来的年轻女性那样,没有文化,没有技术,更没有门路,只有几分姿色。挣了钱,不为自己,而是寄回老家,给老家的警察做缉捕杀死她哥哥凶手的办案经费,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寄一次钱,每一次的数目成千上万。警察拿了她包含血泪的钱,南下北上,却一次一次让她失望,没有结果。谁说得清,这些钱是不是被那些警察用来吃喝玩乐、旅游观光了?倘若是,孟夷纯的梦恐怕永远无法实现。
  假如迫不得已出卖肉体,是血泪斑斑的耻辱,那么,出卖灵魂和良知,又算什么呢?
  小说还写了跟刘高兴一起拣破烂的人:爱发牢骚的黄八、粗俗的杏胡夫妻。他们都来自农村,生活也非常艰苦。当听刘高兴介绍孟夷纯的遭遇以后,都显出极大的同情心,他们按时捐钱,攒起来,由刘高兴交给孟夷纯。钱不多,却是厚厚一份心意。善良的人性在他们朴素的行动上,熠熠生辉。
作为城市的成功者、城市人的代表,韦达却是地地道道的伪君子。他玩弄了孟夷纯肉体和灵魂,还把孟夷纯介绍给他的狐朋狗友,美其名曰:帮助孟夷纯。说到底,韦达是在骗取孟夷纯的信任,使孟夷纯更加信任他、依靠他,为他提供更好的服务。孟夷纯被警察抓了以后,韦达在刘高兴面前表现出的冷漠和无情,是再自然不过的。5000元钱的赎金对韦达来说,不过小菜一碟。可是,他却装不知道,即使刘高兴告诉了他,他也不出手搭救。他的骗术比以行骗谋生的石热闹更高明、更无耻。到故事结尾,孟夷纯都还认为韦达是好人,有恩于她,念念不忘。
  长篇小说《高兴》以刘高兴背五富的尸体回乡开头,以刘高兴处理完五富的后事在广场上遇到韦达结尾,中间是不急不慢的故事。没有拖沓,没有冗笔。情节引人入胜,细节精彩别致。读这本小说,我不断感叹作家竟能写出这样精彩的细节。每一个细节都显示着贾平凹式的幽默。读小说后面的《后记一:我与刘高兴》,知道刘高兴的原型跟作家是从小学到中学的同学。动笔之前,贾平凹跟这个叫刘书桢的儿时伙伴相遇于西安,这位伙伴就在西安捡破烂,通过这位伙伴,贾平凹获得了许多拾荒者的第一手资料。为写好作品,作家深入西安大街小巷,了解更多像刘高兴那样的拾荒者的生活遭遇。作者说:“在大都市里,我们看多了一个庆典几千万,一个晚会上百万,到处张扬着盛世的繁荣,或许从这些破烂王的生命状态和精神状态里能摸出这个年代城市不能轻易触摸到的脉搏。”
  中国文人向来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忧国忧民传统。作家关注时代、关注现实,是时代的大幸,也是作家应尽之责。刘高兴不仅代表一个阶层,从他能识文断字甚至读得懂、理解得到锁骨塔上的碑文看得出来,他还寄托着作家的人文意识,作家通过刘高兴这个人物向这个时代提问,对这个时代进行思考。因此,小说的主人公刘高兴生活贫困,精神却饱满,正好跟城市(或时代)物质丰富而精神匮乏形成鲜明的对照。
  小说的沉重、所引起的反思应该就在这里。面对农村,我们应该反思,怎样才能使农村物质更丰富,只有物质丰富以后,才能有更多、更健康的精神层面的东西在农村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面对日益物质化的城市,我们必须关注一天天在流失、减少的精神层面的东西。一座城市,如果失去了精神、失去了灵魂、失去了向往和追求,将是野兽的乐园、畜生的天堂。
  生活中的刘高兴们常常被生活的艰辛压迫得无暇反思命运的悲剧本质,但他们仍然一天天地活着,黄连树上弹琵琶,苦中作乐,“得不到高兴,但仍然高兴着”,而且“越沉重越轻松”。也许这就是麻木,是精神胜利法,当然更是含泪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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