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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moon

贾平凹《高兴》小说在线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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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7 21:12:08 | 显示全部楼层

贾平凹《高兴》小说在线免费阅读(四十一)

又是十天的光景吧,那日一旦又下了大雨,起来后五富就指天发狠:不能上街了,又得白活一天!我说:坐着想心事么。五富说:有啥想的,我尿一泡了再睡呀,吃饭时不要叫我。他去了厕所,我从床上取了喝剩下的半瓶酒,喝着喝着就想起孟夷纯,一个人在那里偷着乐。五富从厕所回来,说:没个下酒菜喝什么呀?我在心里说:回忆是最好的下酒菜。五富却低了声,说:高兴,你得去救救黄八!
  我说黄八怎么啦?五富说黄八屋里空着。黄八不在屋里?五富说你没注意他这几天夜不归宿吗?黄八夜不归宿,这我没料到。咹?!我拿眼睛瞪着五富。
  这个时候的五富,扭捏得像个女人,脸色通红,不敢正眼看我。他或许是感到了羞耻也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承认了他和黄八去过城隍庙后街的大众舞厅,他们是花十元钱解决过问题。五富说到这儿,反复地抱怨去舞厅是巷对面的老范教唆了黄八,而黄八又勾引了他,也是他出来这么久了,实在是抗不住了,黄八一勾引他就上了钩。说罢拿眼睛看我。我清楚他那目光的意思:你能找孟夷纯,我们只是找了那些低等的妓女。我不计较五富,显得很平静,我说:不说这些了五富,说黄八,黄八怎么啦?
  五富提供的情况却一下子使我心紧起来。
  五富提供的情况是这样的:黄八在舞厅结识了一个女的,四十多岁,牙有些突,嘴唇子老盖不住牙。黄八向人家吹嘘他是工厂的工人。那女的不相信,说工人没有像你这么黑的,黄八就说他是锅炉工,二十年的工龄了,厂里的福利非常好,十天就发一双手套,毛巾和肥皂,还发一袋米。那女的便叫他黄哥,让黄哥到她的住处去。女的是住在北城墙洞里,黄八去过一次后又带了五富也去过一次,那些洞是七十年代挖的防空洞,里面用树枝和包谷秆扎的隔墙,隔出了无数个小屋子。那女的屋子是最里边一间,凉爽是凉爽,光线不好,空气也不好,像坏了的酸菜味。女的晚上在舞厅看脸色还白白的,白天里看了脸又黑又青,没一点光泽,牙更凸着,牙是黄牙。
  我说:牙是黄牙?你不是说脱了衣服都一样吗?
  五富说:你咋还记着这话?我不是说那女的好不好,那城墙洞里人乱得很,黄八老往那儿跑,说不定会出事的!
  我继续喝酒,觉得事情是有些严重。
  五富说:他昨夜没回来……到现在还没回来……
  我没有让五富喝一口,我独自喝。
  五富一直看着我,像等着念宣判书。我把那些酒全喝完了,我说:做饭,做饭。五富不高兴,但还是去做饭了,他熬了一锅糊汤,糊汤咕咕嘟哮冒泡响,他咕咕嘟嘟地说什么,我也听不懂,我也不想听,糊汤熬好了,他说:你吃吧,我睡去。
  我说:你得吃!吃了带我去城墙洞。
  五富是用自行车驮着我去了北城墙,他领错了三次路,才在哗哗啦啦的雨中寻着了那女的居住的洞口。钻了进去,果然洞子深长,而两边搭隔的房间无数,我们不停地碰着了几个废油漆罐儿和空啤酒瓶,洞里就回响着连绵不断的破裂声。总算见到了脸色黑青的女人。黄八没有在,女人在熬中药,中药袋上写着乙型肝炎的字样,而有一个男人就坐在地铺上,鞋上沾满了泥水,使劲地在腿上抓痒。男人看我们的眼光是绿的,他说:他们是谁?我不在你就和他们也狗连蛋吗?他没看女人,女人打了个冷颤儿。
  女人说:不,不,我不认识他们。
  我立即感到了危险。这男人的气味和声音让我怀疑他霸占着这个女人,而且他像是逃犯,即便不是逃犯也是刑满释放了没有找下工作的人。我说:啊,我们路过这儿,来寻个乡党的,你们见过黄石头?壮壮的,光头,是鬼剃头的光头。
  男人骂:滚!
  五富却强硬起来,他以为我在旁边,但我是和人硬碰硬的角色吗?没眼色!五富要惹祸了,他说:咋这样说话,会不会说话,你是谁,你让我们滚?!
  男人从地铺上往起爬,说:我是谁?你过来,我告诉你。
  我拉他没拉住,五富往近走,男人一把揪住了五富的领口,五富那么高的身架,人家一揪就像揪了个包谷秆捆儿。男人说:我砍过人,公安局抓我,我跑出来的。这女人是我用的,我要用就来用,我不用谁也别想沾她,知道不?抽了五富一个嘴巴。
  到了这个时候,我能不出手吗,虽然我无法打倒他,但我还是扑了上去。那男人是土豹子生的,我还没靠近他,他就将我掀倒了,我的西服挂在一根木桩上,他又过来踢我,西服就拉扯了一个大口子。他弄坏了我的西服!我一下子怒从胆生。我使出了清风镇妇女们同男的打架的阴招,就是一头撞过去双手抓他的生殖器,用力一握,他哎哟一声窝在那里不动了。
  五富被那个巴掌抽得转了一个圈儿,在地上寻找石头,地上没有石头。洞中的一间屋子门口有一个木杆,杆头上拴着绳子连接在另一间屋子的门框上,他去拔木杆,三拔两拔木杆不动。我跳起身叫道:你敢打人?好么,你打么!也跑过去帮五富拔木杆,却一拉五富猫腰就跑。
  跑出十多丈了,回头看看,男人没有追出洞口,五富还不甘心,又在地上寻石头。我说:你不想呀,还要去打呀,你没看那是个亡命徒吗?
  五富擦嘴,嘴上有了一股子血流下来。他说:你拉我跑啥的,咱两个还收拾不了他?我说:再打你没命了我也没命啦,城里水深着哩,要学会保护自己。
  五富说:今日不爽!
  我心疼着我的西服,但我说:咱能改变的去改变,不能改变的去适应,不能适应的去宽容,不能宽容的就放弃。
  五富说:这谁说的?
  我说:报上说的。
  五富说:让别人知道了咱丢人么。
  我说:咱不说谁知道?
  五富说:咱知道。
  我说:忘掉!
  两个人沿着城墙根下的马道走,雨还下着,有点儿凉。过去的事就过去了,要做得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我说,五富,我教你唱秦腔,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凳子都是木头,唱!五富说他嘴笨,唱不了,却又问我:黄八咱就不管了?我说:咋能不管?!黄八肯定不知道那女的住处来了个凶神恶煞,如果他再去,瞧他那个笨样,小命就没了。
  可雨哗哗地下,黄八人在哪呀?
  西安城虽然不是清风镇,西安城也仍是说鳖就来蛇的地方,我和五富已经决定了就在城墙根一带转悠着等候黄八出现,刚一到马道口,黄八便从北城门口一摇一晃地走了过来。他拉着架子车,车把上挂着一副羊肠子,见了我和五富,忙把草帽往下按,要钻另一个小巷。
  我把他喊住了:你以为草帽能隐身呀?
  黄八嘴里像噙了核桃:哪……哪……你们怎么在这儿?
  我问你,黄八,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买了副羊肠子,这羊肠子不好买,我赶了个大早……咱们炖肠子糊辣汤。
  不是吧?
  怎么能不是呢?
  恐怕是去城墙洞吧?!
  黄八的脸先还是黄,现在黄成裱纸了,他知道五富把一切都给我说了,恨五富:你是个婆娘嘴!便从怀里掏一根纸烟给五富,五富接时他又不给了,给了我,说:高兴,你听我说,那女人……唉,都是出门在外……
  我说:你知道不知道她有病,你要是染上病了还想活呀不活?
  黄八说:你说得邪乎了,高兴!嘿嘿,那是个好女人,会伺候男人哩。她有什么病,她只是感冒了熬些中药喝……五富是吃不上葡萄就说葡萄酸。
  五富说:我说葡萄酸?那你去吧,现在她那儿还有一个男人,等着卸你腿哩!
  黄八说:你们去她那儿了?还有人?五富你别诓我!
  五富说:谁诓你×他娘!
  黄八的脸都变形了。
  那男人是她丈夫?不知道。来的野汉?不知道。肯定是野汉!在那里我是见过有一双四十三码的胶鞋的。……把他的,别人能去咱就不能去?去,去,去送你的小命吧!五富叙说了城墙洞里的一幕,黄八扑沓在了地上。
  我们回到了池头村,那副羊肠子,黄八洗了也炖了,要让我和五富一块吃。我去的晚,去时他们已吃开了,肠子似乎没炖熟,五富嚼了一阵嚼不烂,黄八说咽了咽了,五富从嘴里把一节肠子拿出来,看了看又放进来,一梗脖子咽下去了。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黄八,你近日身体好不?黄八说:还行,就是瞌睡多。我又问:恶心吗?黄八说:早晨起来想吐又吐不出来。我拉起五富就走。
  到了楼上,五富问怎么啦,我说黄八可能染上乙肝了,以后他的任何东西都不要吃,也不要用他的盆呀碗的。五富问乙肝是啥病,这么怕的?我说乙肝是富贵病,染上了你干不了活还得吃好喝好多休息。五富说黄八那么穷的得了富贵病?!想把吃进去的羊肠子吐出来,没吐出来,用开水涮了嘴。
  城市生活,我们是没资格得病的,尤其没资格得这种富贵病,而可怜的黄八得上这种富贵病了,我心里不是个滋味,既不能说破,又不能让他去看医生抓药。
  而我们越是不吃黄八的东西,黄八越显得比先前热情大方,凡是有了什么好吃好喝的总要给我们端一碗。我们当然说感谢话,待他一离开,那一碗吃喝就倒了。但是,五富却疑神疑鬼了,说他没有和那女的睡过觉,只揣了一回奶,可他是吃过黄八做过的饭,会不会也染上病呢?
  我说:你想不想吃肉,红烧肉?
  五富说:你买肉啦?
  我说:一说肉你眼里放光哩,没事!
  五富拉着我问吃肉怎么就没事了,我当然给他说不清乙肝到底是一种什么病,但我知道乙肝在清风镇是叫做鼓症的。我的父亲,患的就是这种病死的。患上这种病了不想吃肉,尤其是肥肉,一提说肥肉就犯恶心。五富高兴了,说他想他不会有事的,家里那么穷,娃娃又小,他染上病了这个家不是就完了?老天爷是不准他害病的!他说他真的想吃肉,昨儿晚上还梦着吃大块肉哩。
  为了证明没染上乙肝,也是为了庆贺没染上乙肝,五富买了三斤肉要吃呀。
  三斤大肉煮熟了,因为没有白糖熬出的酱,肉皮上不了色,白花花的,我盛了半碗,五富竟端了一碗蹴在楼梯台上吃。五富吃肉像狼一样贪,一大片肉塞到嘴里咕涌几下就咽,又夹一大片肉往嘴里塞,油就顺着嘴角往下流。他说:高兴,香不?我还没回答,他就说:狗日的肉就是香!瞧他的样子,我彻底放了心,说:你多嚼着,别卡在喉咙憋死了。他说:死了也是吃死鬼!
  我们吃着说着,黄八就在槐树下往上看,不停地提示着他的存在。肉煮着的时候,黄八就闻见了香味,但他不知道楼台做了什么好吃的,待到五富蹴在那里吃红烧肉,他隔窗瞧见了五富油光光的嘴,心想我们一定会喊他也去吃的,可喊声没有,心里就发恨,先在屋里哼了一声秦腔,又走出来,说:五富,天上云像瓦片子,明日是不是更热呀?
  五富说:热么!
  五富蹴在梯台上吃肉,就是要引诱黄八的,如果黄八一见到他吃肉就犯恶心,那就是染上乙肝无疑了。五富说:你吃啦?
  黄八说:没哩。
  五富说:你吃肉呀不,我做了红烧肉!
  黄八说:吃么!嘴巴上流出了口水。
  五富吓了一跳,忙看我,低声说:他说他也吃?!我也是吃惊,说:他能吃?那让他吃,锅里的肉都给他。五富就对黄八说:你还真吃呀?你拿碗上来。
  五富骂黄八拿上来的是个大碗。你咋不把盆子拿了来?!给黄八的碗里夹了五片,锅盖就盖了。
  难道黄八也没染上乙肝?我是眼看着黄八把肉一片一片吃完,最后的那一片掉在了地上,他拿去在水池上冲了冲土,还是放在嘴里吃了。没染上就好。往垃圾桶吐痰,垃圾桶不嫌肮脏,苍蝇从来不怕不卫生的。
 楼主| 发表于 2009-4-17 21:12:33 | 显示全部楼层

贾平凹《高兴》小说在线免费阅读(四十二)

五富和黄八都没染上乙肝,五富和黄八就又厮混在了一起,每日回到池头村,一吃完晚饭就去夜市上晃荡。我警告过别再
  去舞厅,五富信誓旦旦给我作保证,说他也监督着黄八不去舞厅。我说你现在是越来越不愿和我一块呆了,五富说黄八是没缰绳的野驴还得我去笼么。五富也知道了使唤人,我就笑了。五富见我笑,他也笑,他是前一天把一颗门牙掉了,笑起来漏气。
  这一天傍晚我去收购站交货,瘦猴问五富呢,五富是不是病了?我说你才病了!但五富早上和我一块到兴隆街的,他怎么不来交货?我又等了一会,还是没见他来,就疑心会不会是黄八下午又勾引他去什么地方浪了,憋了气要回来教训教训。刚一进剩楼,五富和黄八都坐在槐树底下一人端着个碗喝酒哩。五富说:就等你哩,给你留着半瓶!我抓过酒瓶子咣地摔在地上。
  五富当下瓷在那里,说:你?
  我说:有了几个钱啦?!
  五富说:有了。
  我更生气了,说:有了几个钱就又胡逛啦?!
  五富说:没呀!
  黄八却跑去捡酒瓶子,瓶子碎了,瓶底上还有一点酒,他拿起了就吸。这个时候我不骂黄八,黄八毕竟不是我带进城的,我对他没有责任。
  我说:没胡逛?没胡逛你拾的破烂呢?
  五富说:不一定拾破烂就能挣钱么。
  我说:不拾破烂你挣鬼的钱?!
  五富说:是挣了鬼的钱。
  从怀里掏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让我看。我会看吗,我才不看。五富把钱放在黄八的窗台上,说:不是冥票,是人民币!但一股风从楼台上溜了过来,吹得钞票悠乎悠乎往天上去。黄八哎呀一声,手在空中抓,钞票被风贴在了厕所的墙上,黄八揭了,说:是人民的那个币,高兴,我俩一人五十元。
  五十元?做啥了能挣到五十元?我的气越发大了,能挣这么多钱肯定是五富和黄八又去干什么偷偷抢抢的事,而干这种事我不在,他们两个能保住不出事吗?我拿眼睛瞪着五富,我觉得那时我的眼睛怪异得像蛇眼,老鼠碰见蛇的时候老鼠就软了,不会跑,反倒一步步向蛇靠近。
  五富果然就支支吾吾。
  说呀,说呀!我得势不饶人,就逼着他。
  黄八把五富拉到一旁,塞给了一个萝卜。他们喝酒的时候下酒菜就是两个白萝卜。黄八说:你说么,你不说好像咱是去偷了抢了,不就是有些晦气吗?!你不说了我说!
  黄八就说啦。他说今日上街后,他去二道巷找五富,他找五富是想让五富一块到城墙洞里去看那个女的,他几个晚上都梦到那个女的了。黄八说到这里有点不好意思,偷看我的脸。五富赶紧说:你把话说清楚,我拒绝了没有?黄八说:五富拒绝了。我鼻子哼了一下。黄八说,五富真的不去,我还说请你吃一顿去不去,五富还是不去。就在这时候有人来喊我们,说前边的高层楼上死了人,楼上偏偏停了电,愿出一百元让我们上楼把尸体背下来。我问怎么死在楼上,是病死的还是暴死的?人家说是自杀的。我又问是女的吧,女人气量小,一吵架就寻死觅活呀。人家说是男的。我就说男人自杀?人家说,是个领导哩,你们背不背,话这么多!我们不想去,这领导活着坐车哩,死了也要人背?何况人死了魂三天里不散,背死人晦气,可背一趟能挣一百元,这心又痒痒的。五富说背呀不背?我说一百元往哪儿挣去,背。我们就上楼背了。死人是个胖子,他是用绳挂在复式楼沿上吊死的,舌头伸得老长。我们听旁边人讲,这是位局长,市里查出了一桩经济大案,已经逮捕了十三个干部,专案组把他叫去谈话了一次,他回来就自杀了。
  黄八说到这儿,问我:高兴,你说他为什么自杀,一定是也受贿了吧,或者是他一死,线索就断了,他知道他躲不过去,以死保护更多的当官的,那些当官的就可以照看他的家人了?
  我说:你这阵咋这聪明的,啥都知道?!
  黄八说:我们县上就出了这样类似的事,所以我知道。
  黄八接着说,是我背的,五富在后边扶着,人活着百五十斤我轻轻松松背的,人一死咋那么沉呀,差点没把我累趴下!尤其是那舌头,就搭拉在我后脖上,像死蛇一样瘆人,我说把舌头包住,五富拿了条毛巾来包没包住,旁边人取了个白床单把尸体裹了我重新背上。
  我不愿再听下去,说:还有啥说的?
  黄八说:我就背下楼了。
  五富再没吃萝卜,说:背了死人,我们心里总觉得不美,向人家要了一瓶酒,说喷喷身子,驱驱邪。人家给了一瓶酒,就是这瓶酒。
  我吁了一口气。我委屈了五富和黄八,但我绝不给他们个笑脸的,这样有损于我的威信。我一边脱身上的T恤衫一边往楼上走,我说:我赔你们酒。
  五富和黄八立即轻松了。黄八说:狗日的,多死几个贪官才好哩!五富已经会说话了,他说:你赔啥酒呀?打着亲骂着爱,你还不是为了我们好吗?高兴你笑一笑,你笑一笑了我和黄八心就踏实了。
  我哼地笑了一下。
  五富马上命令黄八:东西呢,还不把东西送给高兴!
  黄八从口袋掏出一副眼镜。是墨镜,方框儿墨镜。
  城里有好多好多人都戴这种眼镜,戴上这种眼镜看上去很有势。但我们作践过,说远远看去是眼睛被老鸹鹐了一样。
  我说:这哪儿来的?
  黄八说:死人的舌头那么长,我有些不愿意背,人家拿了床头这副镜给了我。其实戴上这镜我还是能看到那舌头。
  屁话,看不见那还叫镜吗?这肯定是死人生前戴的,这贪官可能还有一件黑色的风衣,穿上黑色风衣再戴上这样的墨镜,我在街上见得多了,那阔呀!但我对着镜呸了一口。
  五富说:你嫌不吉利?
  我说:是不吉利,你们不是给喷过酒了吗?
  这副墨镜就这样归了我。啊哈,那个局长生前贪污哩,死了不是什么也没了吗,连这副镜都归了我了!我进了自己屋将门关上,戴上墨镜,镜腿子不长不短,合适得很。把西服穿了。把皮鞋穿了。窗台上那块三角玻璃镜片里映出了一个新形象。谁能看出我是一个从清风镇来的人呢?而城里那些人,相当多的一部分,如果给他们穿一身农民的衣服,那就是农村最难看的男人和女人,甚至还不如五富和黄八吧。我在三角玻璃片镜子里总是照不出全身,就把镜片子放到墙上的架板上,人站在了床上,镜子里的人立即完整了,威风凛凛。你是谁?我说:刘高兴!
  嘭,嘭,嘭,五富在敲门。
  我赶紧把墨镜卸下来,放好。我决定要回报五富和黄八,送给五富摆在窗台上的那只金黄色的塑料帆船吧。这样的帆船在许多店铺里常见,取意一帆风顺,我从垃圾桶里捡来的时候我就喜欢。送黄八什么呢?
  五富进了屋,他是端了一碗水要给那碗兰草浇的。
  我说:你开始爱这兰草啦?
  五富说:这种草在咱清风镇的南山上到处都是,拿到城里就贵重了!
  我说:芙蓉园里都是些假山,咱不是也要买票进去看吗?
  五富说:城里好多事我搞不懂。
  我说:你是搞不懂。爱这兰草了,我送给你,那个一帆风顺船我就送黄八。
  五富说:我啥都不要,帆船也不要给黄八。
  我说:都看不上?
  五富说:你留着,你要顺着。
  五富笑,是谄媚的笑,我嗯了一声后,五富又说:你顺了我和黄八也就顺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4-17 21:13:01 | 显示全部楼层

贾平凹《高兴》小说在线免费阅读(四十三)

有了墨镜,我当然想上街,也当然想去孟夷纯那儿,但后半天又起了风。西安什么都好,就是风多,风一刮起,你觉得窗外的空中有狼在嘷,有鬼在哭,有无数的人拿了铁棍榔头和砖头群殴,我就再没有睡着。五富是开门出去了几次,先是喊我把窗子关好,以防窗子吹开了震碎玻璃,后又是出去把放在楼台角的那些分了类的破烂用绳系好,压上砖头,再就喊黄八:黄八,黄八,你还不把伙房上的那些东西取下来,让风飘散啊?!但黄八睡觉死,七声八声喊不应,我就出来了,说:有你喊叫这长时间,你把那些东西都取下来了!五富说:他给我日了孙子啦,我给他取?话是那么说着,他还是去了伙房顶上。伙房顶上放着一大捆塑料袋,还有三包废包装纸,他提了那捆塑料袋往下扔,一脚没踏牢,人和袋捆子就扑咚跌下去。我说:五富,五富!他没吭声,吓得我赶忙拉开屋里电灯,让灯光从门里照下去,就往楼下跑,他一丝不挂的坐在塑料袋捆上查看他的交档。我说:没事吧?他说:多亏袋捆子垫着,×碰了一下不要紧。我说:你啥都没穿?!他说:我睡觉不穿裤头。就又骂:黄八,黄八,×要是伤了我和你没个完!而黄八始终没醒来。
  天亮,风是小了,却又下了雨,风把尘土吹得天灰蒙蒙的,下了雨当然是好事,但雨是泥雨。五富光着膀子在楼台上站了一会,身上满是黄点,像只梅花鹿。这样的天气上街还能有什么破烂拾呢,五富就牢骚:只说多挣了五十元,没想又要歇一天!他问我干啥呀,我说能干啥?就怀念起清风镇那间大牛棚了。大牛棚以前伺养着三十头牛,后来土地承包了,牛没了,大牛棚成了雨天雪天村民聚众闲谝的场所。唉,西安城里如果有那么个大厅专供打工人在这样的天气里去享用就好了,那我们就可以见到更多的乡党,去说话,去诉苦,去打闹,各自带了小食品去交换着吃。西安城不为我们着想,那还是喝酒吧。
  但是,五富昨天才喝了酒,今日又喝是不是奢侈啦?他不想去买,又不敢让我去买,就喊黄八去,黄八说每一次咋都是我去买?五富说:好啦好啦,我去,哪怕明日嘴吊起来哩,今日我得喝酒!他走到楼梯下边却不去了,说:心燥燥的喝的啥酒?咱划拳喝浆水吧。我看着他笑,他真的就上来从酸菜盆里舀浆水,舀出一大碗了,喊:黄八,把豆腐干贡献出来!
  黄八是昨天挣了五十元后买了一包豆腐干的,但黄八在他的屋里没有吭声。
  五富说:昨天夜里我替你收拾东西差点都没×了,你连豆腐干都舍不得了吗?!
  噔噔噔跑下楼,黄八在屋里的后窗上歪着,从窗缝里往外看。五富说:看啥哩?黄八扭过头向他招手,五富近去从窗缝看了,隔壁院的屋墙上也有一个窗子,窗帘没拉,一男一女在里边正做那事。那男女不停地变换姿势,黄八和五富腿都站麻了,人家还不结束,他们就生一肚子气,不看了,提了豆腐干上了楼。
  浆水我是不喝的,五富和黄八却喝得香,一口一句:喝呀,喝,往醉里喝!喝着喝着,黄八说:那东西还能吃呀?!我说:吃啥的?黄八说:吃红萝卜。我说:红萝卜咋不能吃?他们哈哈地笑,笑得流了眼泪。五富说:这事不敢哄高兴。便说了刚才偷眼的事,感叹结婚这么多年了竟不晓得还有那么多的花样,农村人和城里人到底不一样,城乡差别啊!正说着,哐当一声,风突然把门吹开,楼台上的那些塑料硬管掉到了树下。我说这风咋又紧了,不会是要来沙尘暴吧?五富说:下了雨不会来沙尘暴的。黄八往门外看了看,骂道:刮你娘的×!他的陡然躁恼使我和五富都吃了一惊,想训他,又忍住没训,三人一时都没了声,听巷道里什么东西被刮倒了,踢哩哐啦地响。五富终于把剩下的浆水泼了,说:喝啥哩喝,胃都快酸烂了!便提议到村前的街巷里转转,那里店铺多,或许有东西被刮下来让咱拾着。黄八说池头村是韩大宝他们几个人承包着,先前他在村前的街道上收过破烂,韩大宝就警告过一次,咱现在再去人家会罚款的。五富说咱不拉架子车,提个麻袋,就那么巧能碰上韩大宝?我当然是不去的,看着他们提着麻袋出去走了,却收拾起了自行车。
  收拾自行车,我是要去进城看孟夷纯呀!天阴天雨的时候,不知怎么我就老想着孟夷纯,是不是人和这天一样,天地交汇了人也冲动着要阴阳结合呢?刚才黄八和五富在,我不好意思出门,这下他们走了,阿弥陀佛,我就叫了一下:孟夷纯!
  城里的大街上空荡了许多,我和自行车倾斜了三十度在风雨里骑行,如果这风雨来得再猛一些,我就会被刮得贴在那堵围墙上,如果风突然一息,我又会一下子跌倒在泥水里,我觉得我在耍杂技。在这么恶劣的天气里去见孟夷纯,孟夷纯会是怎么个感动呢?她会怨恨我为什么这个时候来看她,是傻猫,是蠢猪,是不要命呀,却又心疼地替我擦头上的雨水吗?女人又恨又疼的时候是要举一双拳头在我怀里捶的,那不是一双拳头,是棉花锤儿!小心,孟夷纯,别打坏了墨镜。我便要从怀里掏出墨镜,一定要做出毫无显摆的样子,是不经意地掏出来的。而孟夷纯立即就惊叫了,哇,多漂亮的墨镜呀,给我戴上,左一下右一下地看。这全是我脑子里想的,一路上脑子没有停过,甚至想象我赶到美容美发店了,天上最好下起刀子,下石头瓦块,孟夷纯看见了我,啊地一声,兴奋得昏了。但是,我终于推开了美容美发店的门,孟夷纯却没有在。怎么没有在呀,是没有来上班还是去了别的地方?店里人说不知道,反正两天没来了。又打问孟夷纯是住在哪儿,店里人又始终不肯说。我要给孟夷纯打手机,美容美发店里没座机,只好跑到一家杂货铺里借人家电话,手机是通了,传过来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我说:喂,喂,我是刘高兴,是我!
  电话里的声音依然含糊不清。
  我说:咋啦,你怎么啦,哭啦?咹,咹?!
  电话里说:没,我没。却有了哽咽。
  我着急地问孟夷纯你现在在哪儿,孟夷纯就是不说。怎么能不说呢,到底在哪儿?我在劝说,在安慰,在询问和埋怨,杂货铺的老板一直在看着我,他挪开了电话机旁的一个花瓶,因为我的手在空中挥舞,他担心撞倒了花瓶。末了我向他要笔,在手心写孟夷纯告诉的地址,笔尖戳伤了手心肉,然后一放下电话就推了自行车跑。一跨腿骑上车座,他娘的,链条掉了。
  骑过了两条街,钻过了一条巷,我不晓得还有没有风雨,而我的浑身如落汤鸡一样。我将车子放在了一幢楼下,爬上了十三楼,门推开了,小小的套间屋里,一个小电视,一个小衣橱,一张矮脚床,孟夷纯坐在床上抹眼泪。
  孟夷纯告诉了我,她是在县公安局再一次道报有了罪犯新的线索后寄去了一万元,办案人员是跑了一趟汕头又跑了一趟普陀山,结果又是扑了个空。他们返回到西安后给她打电话,她去见了,要她再付宾馆住宿费伙食费,还要买从西安到米阳县的火车票。孟夷纯说:我哪儿还有钱,我的钱是从地上捡树叶吗?到底是破案哩还是旅游的,便宜的旅馆不能住吗,偏住四星级宾馆,要抽纸烟,要喝茶,还要逛芙蓉园,我到哪儿弄钱去?!
  床上摊着七张印着毛主席头像的人民币,孟夷纯点着了一根纸烟,她竟然吸纸烟,狠劲地吸,两股浓烟就喷出来直冲着床,人民币成了晨雾里霜打了的树叶。
  我说:夷纯,夷纯。
  她不看我,一直盯着人民币,竟把烟头对着一张人民币,人民币上烧出了一个烟,突然说:毛主席!毛主席!你咋不管我呀?!眼泪叭叭叭地滴下来。
  我去扶她,她一下子趴在我的肩头上哭,她是把所有的重量都压在我肩上,我想站起来,因为我浑身湿着,但我无法站起来,我身子也坐在了床铺上,床铺立即也湿了一片。那一刻,我有些慌,想抱住她给她安慰,又怕这样不妥,就一动不动着姿势,任她哭,而眼光看到了墙上唯一的一张男人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应该是她的哥哥,他们有着相似的高鼻子。我默默地给照片说:你如果地下有灵,你真要是个鬼,你咋不追索罪犯?你追罪犯索命,罪犯就慌了,就容易露马脚了,啊?啊?!
  我说:这太不像话了!我去找他们,他们住在哪个宾馆?
  孟夷纯说:你去了没用,韦达去了。
  这么说,韦达也来过了,或许是孟夷纯已经去找过了韦达。孟夷纯一遇到重大困难,她都是要告诉韦达的?孟夷纯到底还是信任韦达。
  韦达去了?我重复着她的话。
  孟夷纯还在我的肩头上哽咽,鼻涕眼泪湿了我的脖子。甭哭,夷纯,咱再想想办法,办法总会有的。我在口袋里掏,掏出了三百元钱塞进了孟夷纯的手提兜里。往常送钱,我都要说许多话的,现在我没说,钱捏成了一卷儿,似乎羞于让人看见。孟夷纯当然是看见了,她也没有说什么,仍像以前一样,她取出那卷钱,一张一张数,都是些一元一元的零票子,有一张少着一个角儿,以为是破损的,抠了抠,角儿才是折着,她压平了,又数了二十张返回给我,说:你得吃饭的。
  我说:就这点钱,还给我留什么呀?
  但孟夷纯硬是把那二十元装进我的上衣口袋,并系上了扣子。
  孟夷纯重新坐好在床垫上,我就坐在她的对面,她脚上穿的正是我的那双高跟皮鞋,而我没有了以往最容易逗起的那种急逼。韦达去了?我心里又泛上了这句话。我在孟夷纯的心中位置仍还不如韦达,我也真的不如韦达,尤其这关键时刻。我们默默地捡着那些摊开的人民币,枕头边的小闹钟嘀哒嘀哒响,每一声响都像是锤子在我心上砸。
  楼道里开始有了脚步,似乎有人在走上来。
  是韦达?孟夷纯抬起了头,让我去开门。
  我将门开了,门口并没有人,而下边一层有门响,是别人从楼下回家了。我回坐到床边,孟夷纯低着头用指头缠绞她的发梢。这双手是棉花做的,会越握越小,但我没有握,只是按了按,我说:那,我走呀。
  孟夷纯这才说:噢,今日风雨这大的,你还上街了?
  我说:没有。
  孟夷纯说:那就是特意来看我的……我这儿一有事,你就有了感应。
  我说:可我没本事……
  我走到了门口,门口放鞋的地方有一袋垃圾,我提了要给她捎带到楼下去。孟夷纯却叫了一声:你来!
  我放下垃圾袋又走过去,她说你没事就不急着走么,却从手上卸戒指。她有一枚很漂亮的戒指。卸下来了,竟又戴上。
  我说:有让我办的事?
  孟夷纯说:算了。这戒指五年前我三千元买的,想让你打问着看谁肯买,二千元我出手的,一想到你到哪儿去打问呀,算了。你帮我把这台电视机卖了吧,能卖几个钱是几个钱。
  我说:那你不是没电视看了?
  孟夷纯说:你不是也没电视看吗……以后再买个大的吧。
  我把电视机抱起来,但我的怀里装着墨镜,担心把墨镜压坏了,我说你在我怀里掏一下。她伸手掏,掏出了一包塑料纸包着的豆腐乳,掏出了一把一角钱的零票子,掏出了墨镜。她对墨镜并没有惊奇。她还到我怀里掏,我说没了,没啥掏了。她看着我,轻轻地说:还有心哩。
  她的眼睫毛上挂着泪水,我那时又恍惚了一下,似乎回到了清风镇的池塘边,池塘边的茅草上满是露珠,我往池塘里一望,里边就有了一个我。
  我伸头把她亲了一下。她说:下楼小心点。
  我小心地把电视机抱下楼,走了近二里路才在一家电器修理部卖掉了。为了多二十元,我和修理部的老板争吵得红脖子涨脸,他甚至辱骂我刁,是刁民,刁民就是刁民吧,你就得要付够二十元钱。
 楼主| 发表于 2009-4-17 21:13:27 | 显示全部楼层

贾平凹《高兴》小说在线免费阅读(四十四)

把卖掉的电视机钱交给孟夷纯后,我回到了池头村。五富他们已回来了,都湿头土脸的,好像要给我说什么,我吊着脸,不愿搭理,进屋就睡了。
  我是被饿醒了的,醒来却已是半夜,爬起来从案板上拿了个萝卜啃起来,就把所有的积蓄放在床上数,仅仅有一千元。取出了四百元装在口袋,把六百元重新装了包藏好。睡到床上了,又爬起来把藏好的包取出,从中再取了一百,说:你真小气,一人一半!想着明日再去给孟夷纯送五百元,一时却茫然起来:这五百元能济什么事呢,如果靠我这点去破案是放屁添风呀。韦达,我叫着我的另一半,你为什么不给孟夷纯掏十万八万呢,那些老板为什么不一次资助孟夷纯的破案费呢?我刘高兴是没钱呀!
  钱呀钱,我叹了一口气,钱真难住了我。
  重新睡下,我就做梦了,我只说我会做出有关钱的梦,甚至在迷迷糊糊之际想着我如果有钱了,我会抱一大堆钱去见孟夷纯,如果孟夷纯的房子里有韦达和那些大老板最好,我不指责他们,也不嘲笑他们,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把钱往孟夷纯的床上放,放了一沓又一沓,钱垒得高到了我的鼻尖。但我的梦里竟然丝毫没有梦到钱,而又是我光脚在大街上跑,一直就跑上了十三层楼,孟夷纯说你来啦?我说我来啦。孟夷纯说我才要给你打电话呀,你就来了?!我说我有感应么。孟夷纯就和我商量她要换住处,说这座房子租金太贵了,让我帮她寻一处更便宜的房子。我就说那你住到我那儿去吧。她说住你那儿?住你那儿算怎么回事呀?!我那时真不好意思了,但我突然就勇敢了,我说咱们就住在一起么,夷纯,这话我可能说得太早了点,可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想以后我们肯定要住在一起的!她看着我,但她摇头了。我说你嫌我那儿条件太差吗?她还是摇头。我说夷纯,我爱你,我真的爱你,咱们就住在一起吧。她说我知道你爱我,但我们不可能。我说为什么不可能呢?我配不上你吗?她说我已经不适应你,不是你不好,是你养不活我,也不会容忍我。我当时就闷住了,我说你不要去美容美发店了,凭你的容貌和才干还愁找不下个工作吗?如果找不下,咱一块去拾破烂。她说:干什么工作能挣大钱?没钱怎么破案呀?!又叹了一声,说我走不回来了。我说那我容忍,你做什么我都容忍。她仍然在摇头。我说那你爱韦达?你什么都找韦达,你想嫁给韦达吗?她说我是依靠他,我也爱过他,嫁他也是不可能,他也不会容忍我。她就站在那里看我,我也看着她,但她突然就不见了,而地上只剩下那一双高跟鞋。
  醒来了,我一时弄不明白这是在梦里呢还是现实发生的事?但我是躺在床上的,胃里作酸,像猫在里边抓。是梦。梦里我和孟夷纯怎么就说了那么多事,而孟夷纯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清晰?这是一种什么暗示吗,这样的暗示令我无法接受。都是梦,都是梦,梦是反的!我挥着手,从床上爬起来,又使劲打我的脸,我让我能清醒些。
  五富起来得早,他做好了饭,是熬了锅南瓜和土豆,他说:高兴,天晴了!
  我说:嗯。
  五富说:你没啥事吧?
  我说:好着哩。
  五富说:那你昨天回来脸色难看得很,吓得我都不敢吭声。
  他给我盛南瓜土豆,盛了一大碗,把筷子在胳膊下捋了一下,而同时龇牙咧嘴着。
  我说:净筷子都让你捋脏了!咋啦?
  他说:胳膊有些疼。
  我撸起他的袖子,胳膊上一大片青色。我说:嗯?!
  他说:我不敢给你说,说了怕你骂哩。
  我生气了:和人打架了?我给你说过多少回了,你瓷脚笨手的就不要惹事,就是不打架也不要看别人打架,自己没眼色,别人打架自己倒平白无故地带彩!
  五富的一脸憨相就下来了,他说:我上次看别人打架多了一句嘴让人打了,吃一亏我还不长一智?!这是昨天我提了麻袋在村前巷里遭人调了包,我恨我,把胳膊在墙上磕的。
  我拿眼看他,他说池头村来了很多坏人,专门欺负咱拾破烂的,黄八也说了,黄八就碰上过两次,是两个小伙子挡住了要五十元钱,黄八说没有五十元,两个小伙子说那就给三十元。黄八说三十元也没有。两个小伙子便提了半块砖,说你还想在这儿呆不呆?黄八把口袋全掏出来,只有十元钱,两个小伙子骂句穷鬼,把十元钱拿去喝啤酒了,还不让黄八走,要把空啤酒瓶子给黄八。
  我说:你说你的,说黄八干啥?
  五富说:我才要说我呀么。
  他说昨天我正提着麻袋走着,一辆摩托车就忽地在我身边停下,车上是个男的,后边还坐着个女的,摩托前放着两个麻袋,男的问我:收铝不?我说:收么。男的说:一斤铝多少钱?我说十八元。男的说:我这是铝锭子,最好的铝。我说:铝都一样,十八元。男的下了车,把一个麻袋提下来,解开了让我看,里边确实是铝锭子,一过称,十斤。一斤十八元,十斤一百八,我给人家付钱,钱都是零钱,分散装在几个口袋和鞋壳里,数了三遍,把钱交给了人家。
  我说:后来呢?
  五富说:我受过诈骗,我特意观察这一男一女,他们脸上没有横肉,我才收了铝的,十八元一斤收的,交收购站一斤二十二元,这是一笔不错的生意,我还在心里说你刘高兴不来,你没运气么。所以摩托车走时,那女的给我说看把你淋得湿的,我说你也淋湿了么。但是我把麻袋提起来时,觉得怪沉的,莫非刚才称得少了?就提了麻袋到避背处,生怕他们又撵回来复称,等解开麻袋看时,铝锭子成了石头。
  五富哭腔下来了:日他娘的调包了,是在我数钱时调包了!你说我窝囊不窝囊?
  我说:窝囊。
  五富说:狗没逮住,狗把链绳还带走了,你说我咋就老遇着这样事吗?
  我说:你想占便宜么。
  五富勾下头,突然说:吃,吃!本来早上熬米汤的,不熬啦,咱吃干的,吃,高兴!
  我吃了两碗,五富吃了三碗。
  吃完了,五富却嘎地喉咙里发出响声,我说你气着还吃那么多,憋着气吃那么多生病呀?!他说我不生气,不就是百十多元吗,权当我半个月没上街,杏胡也说他们成月天没上街啦。
  好长日子没杏胡的消息了,我说:你见着杏胡了?
  五富说:他们回来啦,昨天下午回来的。
  我说:他们没事啦?
  五富说:看样子是没了事,只是都瘦了,杏胡瘦得没见奶了。我问他们这么多日子不上街拾破烂吃啥喝啥,杏胡说白天睡觉,晚上到北郊给人下水泥。
  五富是无意地说,我也是无意地听,只是临出门的时候,杏胡站在楼下朝我喊:吃搅团呀不,我弄了些新包谷面,筋得很!我说:你们回来啦?她说:昨天就回来的,你也不来看看我们是死啦活啦,你这没良心的,人一走茶就凉!我就笑,说:我一回来就睡了哪里知道,如果早早通知,我和五富黄八到巷口迎接你哩!她果然是瘦了一圈,长头发也剪成了短发。黄八也端了碗,筷子敲着说:杏胡杏胡,我是米粥,你吃不?杏胡说:你要吃搅团你就把碗拿来,我才不吃你的米粥,你那锅洗不净。黄八就把碗里的米粥倒在锅里,去让杏胡盛搅团。黄八一口搅团还在嘴里,说:前,前,前儿晚上……杏胡说:把搅团咽了再说。黄八说:这么烫呀!咽了,再说:前儿晚上我梦见你了,你就回来了!种猪出来说:你梦见我老婆?黄八说:雨下得大,把咱的楼下塌了,我背了她往巷道里跳,跑了一夜。杏胡说:小心把你累死了!
  杏胡还是那个热闹劲,我却没空也没心情和她打情骂俏了,匆匆到了兴隆街。
 楼主| 发表于 2009-4-17 21:13:51 | 显示全部楼层

贾平凹《高兴》小说在线免费阅读(四十五)

这一天里收入还是不好,眼看着日头过了晌午,只收到了一捆旧报纸和一只破了的铝质洗澡盆。斜对面有个家具店,看见有人往出抬沙发床垫,想起我曾经的筹划,去看看吧,一时买不了,也可先看看样式呀,就停下车子,踅了进去。床垫真好,一坐上去就扑哄扑哄闪,这样的床垫孟夷纯躺上去就不觉得垫了。家具店里不停地有人买了床头和床垫,立即就有帮运的工人,帮运一次似乎价钱不低。我就去要帮一个顾客运货,但还没说好价钱,店门口跑进来三个运货的人,问我是哪儿来的驴头,到马槽里来吃食了,是想打架吗?我说:好,好,我不岔你们行,但我也告诉你们,胆敢拾破烂,瞧我又怎样收拾你们!就又回坐到店对面的三轮车上。
  天沤热得要命,我完全是蔫了。街上依然车水马龙,无数的大鞋小鞋平跟的高跟的在我面前来来去去,没有一双肯停下来。我又想起了梦,梦里我怎么老是没鞋呢?而孟夷纯在梦里看着我的时候怎么就消失了,只剩下那双高跟鞋呢?我抬起头希望有人给我说话,但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一个能注意我。街道上的热气像火一样往上涨,我觉得我被烤流了,先是脸在融化,模糊了五官,再是胳膊也没了,腿也没了。
  刘高兴!刘高兴!还有人在叫我刘高兴?
  是茶馆门口蹴着的那个收停车费的老头,他给我招手。
  我走过去,他说:喝水呀不,刘高兴!他叫我刘高兴,我就得高兴呀,我给老头笑了一下。
  老头说:想啥哩,我看见你坐在那里发呆半天了。
  想啥哩,我想到了孟夷纯,哼,满街人都没注意我,孟夷纯肯定能想到我。孟夷纯,你现在怎么想起了我呢?
  当一个人想着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就也在想着这一个人,这是我的经验。因为上次我给孟夷纯电话,孟夷纯就说:吓,我正在想起了你,你的电话就来了!
  老头说:最近收入得好?
  我说:好。
  好的屁的!每次给孟夷纯三四百元能顶什么作用呢,孟夷纯的冤情何年何月才能伸张啊?!
  老头又要我给他说乡下的事情,我已经没有心情和他拉呱了,我得加紧转街。我蹬着三轮车又转了两条巷,收到了一堆烂铁丝网,再往前蹬,腿沉得像灌了铅。你怎么啦,不转街你不是更挣不来钱吗?吭哧。吭哧。这时候路面若是个坡儿,不,就是碰上一个小石子儿,我就再也蹬不动了。但我还得蹬。
  我蹬了七道巷,总算收到了一两个变了形的窗户防盗网,正往三轮车上装,就遇见五富拉着架子车也从那边走了过来。他同我一样,收到的破烂只装了半车,而且没一样是赚钱的东西。我们相视笑笑,都没有吱声,就站在那里。我递给了他一根纸烟。
  我说:咋没个风呢?
  虽然风雨才结束了一天,我们仇恨过那场风雨。
  五富说:来龙卷风!来沙尘暴!
  我们就一起看见,天空上一片乱云,没有风。近旁的一处建筑工地上,六座楼分别盖起了几十层,机车轰鸣,人似猴子一样在脚手架上走动。每次路过这里,我们都多停一会,因为常有工人在怀里偷揣了构件或铁管什么的卖给我们,而现在没有。
  五富说:咱再等一等。
  我们把三轮车和架子车往一棵树下停放了,这样工地上的工人就可以看到。一个巨大的水泥搅拌机发动了,噪音震耳欲聋,一队手推车就等在下边,搅拌好的水泥浆咕哩咕咚拉稀一样装满一车,车就推走了。推车人都是光膀子,晒得乌黑,细细的腿飞快地跑,像是一群黑蚂蚁。一个推车人在经过树前那个土堆时没有控制好,喊:拉不住了,拉不住了!但他手仍不松,车子就直戳戳冲了过来,而他也被车把拨打着倒在了一边。我和五富都啊地叫了一声,五富就去拦车,我忙喊:五富,五富!五富是把小推车拦住了,水泥浆没有翻倒,五富却跌坐在地上。五富爬起来了,那个推车人也爬起来了,都没事,只是手擦破了皮。
  我训斥那推车人:你是咋推的?咹!
  甭喊甭喊,你让土头看见了扣我钱呀?推车人向我发恨,却从怀里掏出个大螺帽丢到三轮车上,说:这可以了吧?快给我一根纸烟!
  太阳下小年轻笑得很可爱,我说小伙子这里还要不要小工?他说你也要推车呀?我说一天能挣多少钱?他说十元。我说如果临时来能挣多少钱?他说要来就吃住在这儿哪有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我给了他一根纸烟,他说:明日天黑了来,我能卖给你三根钢管哩。他走了,五富却问我是不是咱也要打小工呀?我说如果叼空来拉拉车还行,若专门来还不如拾破烂哩。五富说:可人家能偷东西卖哩。我说:哪又能偷几个钢管?!我把那个大螺帽又扔到架子车上。
  在收购站里,瘦猴又坐在门口的石桌前抿小酒儿,他又开始嘲笑我们交售的货少。知道王老九吧,他说,又抿一口酒,鼻子皱得像一疙瘩蒜,是紫蒜。五富说:王老九?瘦猴说:也是你们商州人,来西安六年了,人家拾破烂拾得在北郊买了房子,没见过你俩这笨的!五富说:腿都跑断了,收不到么!转过脸对我说:人和人咋这么不一样,都是弄破烂的,人家小酒喝的!
  瘦猴说:你记着,世上有坐轿的就有抬轿的!
  我恼得不理瘦猴,他怎么这样烦呀!
  过称的时候,五富的报纸捆儿下边有一条绳,五富暗中踩着绳,重量多了三斤,我看见了咳嗽了一下,五富给我丢眼色,我就再没言传。付钱了,瘦猴应付十四元的,五富说:你给十五元,我给你找。十五元拿了,却说:我没一元零钱,一元钱你还要呀?瘦猴说不行,五富说:小气!我替他掏了一元钱。
  出了收购站,五富埋怨我不该给瘦猴掏那一元钱,我说为一元钱和人家嚷能划来?五富要把一元的钢币给我,我没要。
  五富就将那钢币在手里玩弄,抛得高高的用手去接,问:有字的是正面还是有花纹的是正面?我说有字的是正面。他又抛起来,用手接了捂住说:明日要是运气好就是正面,明日要是运气不好就是反面,高兴,你说是啥面?
  手掌打开,是正面。五富兴奋地叫起来,就用食指和大拇指夹着钢币吹一口气,拿到耳朵前听,又拿牙去咬。我说那不是银元!往前走我的路,五富一时无声,突然叫:高兴,高兴!
  我回过头,他脸色变了。咋啦?
  他说:钱掉到肚子里了!
  那么大个钢币,掉到肚子去了?!我们都紧张起来,我让他往出吐,吐不出来,让他用指头在喉咙抠,抠恶心了再吐,他吐出一摊饭菜,里边没有。钢币是沉的,装在胃里怎么办,会不会憋死他,即便胃大没事,如果滑进肠子里,在肠子里卡住又怎么办?我们就赶紧回,回去喝菜油。在我的经验里,清风镇的孩子不小心将大人的顶针吞到肚里了,就是喝生菜油屙下来的。
  我们没菜油,一星期做饭没见油花了。黄八有,黄八把他的菜油瓶拿来,杏胡也端了半碗油,五富是喝了黄八的油,又把杏胡的半碗油也喝了。
  杏胡说:你就爱占小便宜,喝这么多就拉得提不住裤子了!
  很快,五富就上厕所,他拉在厕所里杏胡的尿盆里,然后冲了水捞,没捞着钢币,自己就哭了:会不会屙不出来?没想又拉第二次,第三次,都没有寻着钢币,臭气从厕所飘出来,熏得我们都捂了鼻子。五富还在里边拉了一泡又一泡,我们都在厕所外提心吊胆,杏胡说这像守在产房门口。终于,叮当一声,钢币碰得尿盆响,五富满头大汗出来,手里拿着那一元钱。
  没事了,大家松了一口气,就拿五富开玩笑。我说五富你要一天能屙一元钱就好了,我们就把你养起来,像养一只鸡!杏胡说还算命大,要再屙不出来,天亮就死得硬硬的了,过去人寻短见就是吞金子,钢币和金子一样的。黄八说死了也是吃钱死的,不丢人。嘻嘻哈哈了一阵,就不再说五富的事,也不让五富坐到我们跟前,还是嫌臭。五富也是屙得浑身没了劲,自个上楼去寻吃的,杏胡就开始讲他们离开的这一段时间的五马长枪。我问我那侄儿待他们怎样?杏胡说良子人还算客气,但并没介绍他们在煤场落脚,他们是在煤场附近寻了个简易棚住着的。我当下脸上就挂不住,觉得对不住他们。杏胡说:那有啥呀,良子又不是老板!可那小子精得很,送煤倒比咱们拾破烂强。我问:能强到哪儿?杏胡就也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末了说:反正有一件西服穿着,动不动就去吃烤肉串喝啤酒,一个人能吃五十串肉十二瓶啤酒哩,比你潇洒!我说:贼东西挣一个花两个!我问他们这一段日子靠啥生活的,杏胡说:总得活呀,白天没事干,晚上了去北郊卸水泥。
  杏胡又一次说到卸水泥,我就感兴趣了,我让黄八给杏胡取个扇子来,让杏胡扇着蚊子慢慢给我们说卸水泥的事。杏胡接了扇子却敲着黄八的头,说:我走后你是不是动我台阶上那一摞纸箱板了?黄八说:没。杏胡说:没?!黄八说:不就是抽了三块么,我再赔你。杏胡就说:高兴,你问卸水泥的?你也想去卸水泥?我说:只要能多余挣钱,当然想么。杏胡说:咋啦,有什么事啦,觉得钱不够用啦?黄八说:钱有啥够不够的!杏胡说:你知道个屁!
 楼主| 发表于 2009-4-17 21:14:18 | 显示全部楼层

贾平凹《高兴》小说在线免费阅读(四十六)

我们决定着集体去卸水泥。
  知道什么是卸水泥?听听杏胡是怎样介绍的。
  都去过东西南北城墙外马路边和那些大大小小的过街天桥下的劳务市场吧,那里永远挤着从乡下来的男男女女,他们拿着铁锤,刷子,锨,钩,锯子和瓦刀,眼巴巴地等待着城里人来招募。招募人不是老板就是包工头,如面对着一群牲口,要问你的年龄,要看你的身份证,要量你的身高,要测你的力气,然后在你屁股上一拍,就像是相骡相马,你,要了!有被一来就要了的,那就是运气好,有被十天半月没人肯要的,就每日啃些带来的干馍吧,或随地摆开还带来的一些枣子菜花苹果出售了维持生活。这些土特产和人一块在推销,而往往土特产已经腐烂了,他们还低头坐在那里的路沿上。乡下人就是这么向城里涌,涌进来要挣城里的钱,原本是城里人自己要干的活儿城里人就不亲自去干了,或者不再干那些肮脏笨重的活了,比如拆旧屋,挖地沟,开路面,疏通城河,拉沙搬砖,和泥贴墙,饭馆里洗碗,伺候病人。城里人再不愿干那些肮脏笨重的活了,那些单位和私营老板从铜川进购的水泥、煤炭也就需要乡下来的人卸货。铜川是中国著名的水泥和煤炭产地,每日有上百辆卡车给西安运货,而市管会又不允许大卡车白天进城,晚上这些煤炭卡车就集中在了城西郊,水泥卡车集中在了城北郊,那里就有了一大群没找下活干的乡下人争抢着这些车辆,然后坐上去再到送货的单位和工地卸车。卸一车水泥二十元,卸一车煤炭是三十元。这些人越来越多,而来的水泥和煤炭车有限,每个晚上城西郊的大圆盘附近和城北郊的大圆盘附近就成了战场,吵呀嚷呀争呀抢呀,乱得像一锅粥。
  杏胡和种猪是经人介绍去的城北郊卸水泥车,他们对那里的情况熟悉,我们也就去了城北郊卸水泥。
  我们是晚上拾破烂回来,做了稠饭吃,一定要吃稠饭,吃饱了拍着肚子,五个人赶到大圆盘。杏胡指挥着种猪五富黄八坐在大圆盘边不能走散,却要我跟她到大圆盘前一百米的地方了,就站在路边。我们都穿着最烂最脏的衣服,背上还披着一件麻袋片或塑料纸,她却衣着新鲜,又拿了小圆镜就着路灯光往脸上涂粉,说:漂亮不?我说:漂亮。她说:装嫩呗!一有车来,白花花的车灯打过来,她就能知道来的是运水泥的卡车,一把推我到灯暗处,自己跳到路中央,奓了胳膊也奓了腿,车一停,就喊:师傅,师傅!师傅差不多就说:是卸车的吧,你细皮嫩肉的能卸了车?她说:反正有人给你卸的,我给你压车行不?司机说:你给我卸火!她说:瞧你这张嘴!就拉了车门上去,说:让我坐到你头上!司机说:头上?我坐到你身上!她说:汽车头,汽车头。向我一招手,我爬上后车厢。车到大圆盘,无数的人撵着车跑,刚一停住,已经有人往车上爬,我说:有卸车的,有卸车的了!但还是有人往上爬,杏胡就死狼声地喊:黄八,五富,把他们往下拉!没世事了,我们的车谁让他们卸?!黄八五富和种猪在下边拉爬车人的腿,我在车上扳爬车人趴在车帮沿上的手,爬车人便掉下去,黄八五富和种猪也就爬了上来,车日地一声开动了,大圆盘上一片骂声:狗日的女人比男人强,她不就是比咱多长个东西吗?接着有人说:不是多长个东西,是少长个东西!哄地浪笑。
  车到了交货地,一大卡车的水泥一袋一袋卸下来,那工作量实在够呛。如果买主是随地下货还好,往往他们要求把水泥袋再搬进一个房间去,那就倒大霉了。杏胡是不亲自劳动的,她陪着司机还坐在驾驶室说话,我和种猪从车上往下卸,黄八五富负责搬运,我感觉黄八五富就是骡子马,站过来低着头,我和种猪把水泥袋往他们肩背上一放,他们就小跑着走了。黄八比五富力气大,五富一次扛两袋,黄八扛三袋。我说:行不行?他说:行,只是肚子饥。水泥袋虽然缝口,但一搬动,粉末乱飞,不一会我们就面目全非,用手巾包住口鼻,出力又憋得难受,就把手巾咬在嘴里。问题是眼睛碜,用手背去擦,越擦越碜得疼。可怜的黄八和五富汗流浃背,水泥灰就真成了水和泥,黄八喊:我眼睛迷住了,迷住了!他脏手擦不成,我和种猪也脏手擦不成,杏胡从驾驶室出来用袖子给他擦,翻开眼皮吹一口气,说:行了!返身又坐到驾驶室去。
  一车水泥总算卸完了,我们四个人没了人样。眉眼分不来,杏胡拿了钱给每人分,叫种猪,五富也应,黄八也应,大家就笑。杏胡说:没累趴下,还有劲嘛!五富说:有钱就有劲啊!杏胡说:那好,咱再去卸一车!我们搭车又到了大圆盘。
  卸一趟车,卸费二十元,五个人平分一人四元。每个晚上最多可以卸四车,有时就只能卸一车。半夜里回来,乏乏地一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睡着了像死了一样。
  白天里,我们照样去拾破烂。
  在大圆盘一带,我们这五个人差不多有了名声,因为我们抢到的活最多,因为我们有杏胡。我打趣说:杏胡老嫂子……自从卸车以来,我开始叫她老嫂子,我一叫她老嫂子,黄八五富都叫她老嫂子。
  杏胡说:是不是嫌我老了?老牛还要吃嫩草哩!
  我说:那就叫小嫂子!小嫂子,这钱得给你多分些呀!
  杏胡说:是这个理儿,挣钱的不出力,出力的不挣钱么。可我不要,你有这个心小嫂子就满足了!
  我说:小嫂子,你在驾驶室里可要小心,那些司机长年在外,都不是老实东西了。
  杏胡说:你朱哥都放心,你不放心呀?你以为小嫂子傻呀?!前日晚上那个毛胡子把手搭在我腿上,我拧了他一下,他就不敢了。瞧他那模样,满头是脸,满脸是头,他还想吃我豆腐?!
  我说:昨日晚上我看你对那小伙不错么。
  她赶紧给我挤眼,低声说哪壶不开你揭哪壶,你朱哥夜里就和我吵哩。小伙子没结婚么,他在我怀里揣了一下,他没见过么,揣就让他揣么,哪有个啥?我也是试试我是老了,没吸引力了?
  她眼睛热辣辣盯我,我就蹴下来紧鞋带儿。她却嘎嘎嘎笑起来,说:我这么老皮了,是什么金奶银奶,我还不是为了给咱揽活?!
  卸车的活在干过十天后就艰难了,那些旧卸车人有的再不来了,而新来的却来得更多,劳务市场上似乎在风传卸车能赚钱,他们去了的来,来了的去,来来去去,都以为这里是挖金窖,大圆盘一到晚上人多车乱,实在像个匪窝。而且来的人差不多都是一帮一伙,每帮每伙里又都有了女人。这样,每天晚上为了争抢车辆少不了吵架斗殴,发生流血事件。在一个晚上,我们已经爬上车了,又被另一伙人把我们往下拉,双方你把我拉下来,我把你拉来,比的是力气和敏捷。五富在拉下了几个人,自己往车上爬却几次没爬上去,下边的人就抱住他的腿,他腿在蹬,脚上的鞋就被拽脱了扔到黑地去。五富没了鞋,跳下去和人家打,他是咋呼着说:寻打呀?寻打呀?人家早一拳戳在他肚子上。他喊我:快给我拾块砖来,高兴!高兴!那伙人已上了车,说:挨了打他还说高兴?!全拿了木棍向我们耀武扬威。这是我们抢活最窝囊的一次,待那辆车开走后,杏胡大骂五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那一身力气到哪儿去了,他把你鞋扔了,你的手呢,你不会去打他,你个猪头,猪!一边骂,一边到黑地里去寻鞋。我说是我不让五富动手的,要打架,你打了,种猪没个头,我是不会打的,那五富黄八只有死了。杏胡说:你不会打?我说:我文斗可以,武斗不行。杏胡说:战争年代你就是逃兵!说完她倒笑了,说:瞧我带的这队伍!又指挥着寻鞋。直寻到后半夜,终于把鞋寻着了,杏胡又骂了:我以为是啥鞋呢,就这一双前头裂了口子的鞋,你害得大家挣不来钱也睡不成觉?!
  而就在她把鞋扔给五富的时候,她一脚踩了一个坑窝子,把脚崴了。
  杏胡崴了脚不能再去,我们就更难抢到活。后来更糟糕,我们晚上去,而一大批人白天就呆在那儿占地盘,个个手里提一根木棍,威慑着我们不能靠近大圆盘。我上前论理,说天是大家的天,地是大家的地,大家一块来寻活么。他们说:一个饼子,就那么一个小饼子,你吃一口,我不是就少吃一口?我说:事情也有个先来后到,我们在这里卸车的时候你们才进的吧,你们不能仗着人多势壮就欺行霸市呀?他们说:先来后到?城是大家的城,城里咋不给你工作?我说:既然都是乡下来的,都是下苦人,咱好好说么。他们立即掀我一掌,把我掀得后退了几步,我当然没有倒,靠在了电线杆上。
  他们说:甭给我说这话,上课呀?你是谁?!
  我说:我是刘高兴!
  他们说:这儿没你高兴的!
  我说:你恐怕是饿的?
  他们说:就是饿着,你肯给一碗还是肯给半碗?
  嘿,嘿嘿,我笑着离开了他们。西安城里的人眼里没有我们,可他们并不特别欺负我们,受欺负的都是这些一样从乡下进城的人。我过来给五富他们说:回吧,咱好歹还有拾破烂的活路,这些人穷透了,穷凶极恶!
 楼主| 发表于 2009-4-17 21:15:03 | 显示全部楼层

贾平凹《高兴》小说在线免费阅读(四十七)

我们就这样,快快活活每人多赚了五百元钱,咯噔,赚钱的大门就关了。差不多的晚上习惯了卸车,大家那么紧张和兴奋,突然间没了事干,人就像吹起的皮球泄了气,觉得过得没了意思。种猪和杏胡早早关门拉灯睡觉,我也坐在我的床上反刍着,一边擦架板上的皮鞋一边想孟夷纯。蚊子嗡嗡地叫,你把它赶走了它又飞来,咬得脊背上火辣辣疼,放下鞋就在墙上一个巴掌一个巴掌去拍,蚊子的身子被粉碎在那里,把血流在我的手心。血是臭的,是蚊子的血臭还是我的血臭?坐在床上继续擦皮鞋想孟夷纯。我还有个孟夷纯可以想。寂寞的五富和黄八就仍然坐在楼台上说话,他们一边说着曾经在歌舞厅里发生的故事,一边夸起耳朵听楼下杏胡猪种的动静。怎么还没开始呢?他们一定这么想着。他们不睡,继续等着,就又说歌舞厅里的故事,似乎还遗憾着能记得一个两个妓女的脸,但妓女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却全然不知。
  把孟夷纯从认识的那一天起所有的言语回忆一遍,把所有的动作,如头发在一转身时的如何摆动,仰头时的小耳朵和耳朵下的腮帮在微微潮红,跳上台阶的腰身,倚了门站着的有点内八字的脚,弯下腰捡东西时的屁股……哎呀,一切一切都电影似地在放映,蜜就灌满了心胸。什么时候睡着的,我不知道,好像这种回忆一直在梦里延续。
  早晨起来,做好了饭,五富的门还关着,七声八声把他叫醒,五富出来瞧见种猪已端了饭吃,他说:哎,哎,你两个太不像话!
  种猪说:大清早的我可没招惹你啊!
  五富说:你们要干那事,就早早干,你三更半夜的才干还让我们睡呀不睡?
  我把五富拉进屋,恨他丢人呀不,快吃饭上街去。
  五富却将新赚得的五百元全部交给我保存,我说你应该在身上装些收破烂的钱么,他说他还有一百一十二元,蛮够了,多余钱装在身上就装了鬼,怕丢失又怕忍不住又去舞厅。
  但是,我是将我的五百元带在了身上要送给孟夷纯的。
  我说:五富,今日几号了?
  五富不知道,杏胡说:十七号。
  我说:好日子!
  杏胡说:十八是好日子,十七好啥呀?
  事后证明我多么正确,这一次送钱顺利见着了孟夷纯,并且与韦达正式见面了。
  我虽然盼望着我能与韦达相识相熟,能成为朋友,但我们俩与孟夷纯的关系却又成了我们交往的障碍。我当然不能确定韦达和孟夷纯是不是有那一种关系,我也从不问孟夷纯,问了我害怕我心里不舒服。我问过孟夷纯是否韦达询问过我的情况,孟夷纯说没有问过。于是,我想,我和韦达都应该是好人,我们都是以各自的能力在帮着孟夷纯吧。五富曾经有一次和我谈起韦达,他说了一句:你是姐夫呢,韦达还是姐夫?我拧过他的嘴,把嘴都扯了,他侮辱了孟夷纯,也侮辱了我和韦达。
  这一次见面,我再一次认定了孟夷纯真是我的菩萨,原来我给她送钱并不是我在帮助她,而是她在引渡我,引渡我和韦达走到了一起。
  在美容美发店的巷口,孟夷纯和韦达站在那里说话,我的出现孟夷纯首先是看见了,她给我招手,快活地叫:快来,快来啊!而韦达这时也看见了我,他一下子庄严了,礼貌地给我点头。他点头的时候右手按在腹部,微微弯了下腰,微笑着。我当然也文雅了,说:韦总你好?他说:是刘高兴吗?我说:是刘高兴。他说:又看见你了,真好!但他却要告辞。这让我有些意外,他不愿意和我多呆吗,不愿意让一个熟人看见他和孟夷纯在一起吗?孟夷纯说:你要走呀?他说:对不起,刘高兴,你们是乡党你们聊吧,我还有点事。孟夷纯说:不行,谁都不要走!好不容易你们又碰上了,我还有话要给你们说的。孟夷纯就拉了我们往马路对面的一家茶馆走,她说:我请客!
  在茶馆里,孟夷纯把韦达的公司给我作了详尽的介绍,她也把我怎样拾破烂,又怎样把拾破烂攒下的钱都给了她,统统地都说了。
  韦达就惊讶地说:是吗,是吗?
  我说:我还不是在学你吗?
  韦达手指着自己:学我?
  我说:夷纯给我说了,你一直在帮她。
  韦达说:还不是为了尽快让她筹集破案费吗?
  孟夷纯说:我在西安城里,待我最好的两个人就是你俩了,我提议,你们应该拥抱一下吧。
  我和韦达拥抱了,韦达的双手在我背上拍,怀里的墨镜垫着了我,我现在是不敢把墨镜掏出来了。我也是把他用力地搂了一下,我吃过豆腐乳,怕他闻着了怪味,把头侧向一边。我又一次感觉到了他的心跳,也感觉到了他的肾跳,是肾跳,他的那个肾和我的另一个是同样节奏地跳。不呀,我的双肾在跳。我看见了茶桌上一盆花在微微地颤,是兰花。
  孟夷纯站在一边,她的眼睛眯着,有一种狐气,安静地注视着我们,后来就轻轻拍手。
  谢谢你,孟夷纯。如果不是孟夷纯,我怎会见到韦达呢?茫茫如海的西安城里,我的两个肾怎会奇迹般相遇呢?韦达是何等的有钱和体面,我们拥抱着,这一幕为什么五富没看见呀,黄八杏胡种猪没看见呀,还有韩大宝,我的侄儿……清风镇的人都在这儿就好了。
  嗨,刘高兴呀刘高兴!我在心里却又叫着我的名字,我以为你是早觉得应该是城里人,你拿势着,骄傲着,常常要昂首行走,有时还瞧不起韦达和有钱的大老板,其实,那是你故意要那么做的,韦达这么一拥抱,你才知道自己真的是乡下人,是城里的拾破烂的。
  我推了推韦达,我俩分开了。
  我拍打着我身上的土,也拍打了一下韦达身上沾着的我的土。
  何必呢,刘高兴,这又是你的自卑和委琐了不是?韦达在看着你,他的眼睛依然温和,他向你又伸过手,把你的手抓住了,拉你在椅子上坐下,你如果再拒绝,或者迟疑,那就是你真瞧不起了你自己,那才是你和五富黄八是一样的货色。把头抬起来,看韦达的眼光,你们是城里的一对兄弟!
  你是在哪条街上拾破烂?韦达关切地问我。破烂好拾吗,一天能收入多少入?辛苦呀!
  我回答着韦达。拾破烂辛苦是辛苦,天上是掉不下肉饼的,干什么事不辛苦呢?韦达的西服真挺。我说我见过一些老板,做房地产的,做药业的,做外贸的,做股票投资的,他们虽然开着小车,带着秘书,出入于豪华宾馆酒店,但我在家属院拾破烂的时候,看见过他们傍晚回家时的疲倦劲,听他们家人诉说过压力。韦达戴了一块什么表?右手腕上还有一串佛珠,他信佛吗?你韦达不是也头发稀薄吗,眼圈也发黑吗?年龄并不比我大多少吧,脸色除了白外,皱纹可能比我多吧,还有肾……我说我在兴隆街十道巷那一带拾破烂,平均收入每天十几元吧,挺好的。说不说破拾钱夹的事呢,说不说肾的事呢?还是不说破的好。韦达微笑地给我点头,他说:你说话怪幽默的。我不好意思了,是幽默,但韦达沉稳。你抽纸烟吗?我来一根吧。我起身接纸烟的时候,手先是撑了一下腰,腰怎么又不舒服了?还是不要说破。我知道就是了。
  现在,是孟夷纯在说话了,她开始表扬了我的优点,比如聪明,能干,善良,可靠,还有,她在说我长相清秀,有气质,如果我不蹬着三轮车,谁也看不出是个拾破烂的乡下人,说我是不显山露水,说我是藏龙伏虎,说我决不是地上爬的卧山角色。她这么说,我有些窘。别人说你好话和一个醉汉给你说话是一样的,你既不能附和也不能反对还得认真听着。孟夷纯终于说出她的目的了,她说:韦总,刘高兴怎么能不辛苦呢,何况拾破烂能赚多少钱呢,你能不能让刘高兴也到你们公司去干个事儿?
  韦达哈哈大笑,说:孟夷纯原来要给我下任务哟!
  孟夷纯说:就是的,得求你!
  我赶紧摆手,韦达已经在问我:你干没干过推销?
  没。
  财务呢?
  没。
  有什么技术?
  我只能下苦力。
  韦达低头想了一会,说能不能去公司看大门呢,那活不重,就是二十四小时都离不得,不知道你能不能坐得住?我可以把现在的门卫辞退,一月给你六百元,愿意不愿意?
  孟夷纯先高兴起来了,她扳着我的肩,说你怎么会坐不住呢,六百元就六百元,干得好了,韦总肯定还会加薪的。
  我说谢谢韦总,但是。我说了一句但是。
  孟夷纯说: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和五富一块来的,他没出过门,处处得靠着我,我要是去了,他一个人拾破烂我不放心。我拿眼睛看韦达,韦达说门卫安排两个人不合适。
  我说:能让五富干些别的活吗?
  韦达明显地为难了。
  孟夷纯在瞪我。对不起,孟夷纯,这事我不能听你的。我第一回在孟夷纯和五富中间倾向了五富,我不能重色轻友。
  是这样吧,我给韦达说,你让我安排安排五富,如果能把他安排妥了,我立马就去公司。实在抱歉,也让你见笑了,我和五富是一块出来的,我得对他负责。
  韦达始终在微笑着,他赞赏了我的想法,然后他就告辞走了。韦达一走,孟夷纯又埋怨我,我说:你不能逼着人家给我寻工作么。孟夷纯说:他那么大的公司,安排一两个人算什么呀。我说:他是不是不想让我去?孟夷纯说:人家可是一直笑着让你去的么。我说:就因为他老笑着。他明知我和五富两个,却只让一个去,让我看门,我肯定是坐不住,又只是六百元钱。他知道你把他和你的关系告诉我了吗?孟夷纯说:啥意思?我说:他是不是不让我知道什么,在我面前才一派和气又那么正经?孟夷纯说:你心思就是多!
  孟夷纯说这话的时候,她拿指头戳我的额。我就乖乖巧巧地让她戳,然后掏出五百元给她。她收了,还在戳了一下,说:小心眼!
  小心眼就是小心眼。我问:公安局那些人走了?她说:我向我老板借了一千元,打发他们回县了。我们就再没有说话,她把五百元抽出一张又交给我,我再把一百元又塞进她的口袋。
 楼主| 发表于 2009-4-17 21:15:25 | 显示全部楼层

贾平凹《高兴》小说在线免费阅读(四十八)

我是到底没有去韦达的公司,因为五富他真的离不得我。我已经说过,前世或许是五富欠了我,或许是我欠了五富,这一辈子他是热萝卜粘到了狗牙上,我难以摔脱。五富知道了这件事,他哭着说他行,他可以一个人白天出去拾破烂,晚上回池头村睡觉,他哪儿也不乱跑,别人骂他他不回口,别人打他他不还手,他要是想我了他会去公司看我。他越是这么说我越觉得我不能离开他,我决定了哪儿都不去,五富就趴在地上给我磕头。
  起来,五富,起来!我说,你腿就那么软,这么点事你就下跪磕头?去,买些酒去,咱喝一喝!
  五富是提了整整一大捆子啤酒,他几乎将他几天的收入全都买了酒,把黄八和杏胡种猪都叫到他的房间来,说是他过生日,放开喝,往醉里喝,往死里喝。我们就都喝高了。五富要去上厕所,去了半天却不见出来,我以为他醉倒在厕所了,过去看他,他真的坐在厕所地上,立不起身,而手里还提着一瓶酒。他说,高兴,兄弟,我没啥报答你,我喝酒,我把我喝醉……
  我说:你已经醉了。
  不,我还要喝!他举起瓶子咕嘟咕嘟往嘴里又灌了一阵。高兴,我不是女的,我要是个女的我就让你糟蹋了我,我不是女的,我就让我难受来报答你,把胃喝出血了报答你!
  我把啤酒瓶夺了,背着他出了厕所。
  我没有去韦达的公司,孟夷纯当然有些失望,但她并没有再说什么。我依然隔三差四的中午时蹬着三轮车去看她,她有时在美容美发店,有时不在。不在的时候我就在店对门那堵墙上用石子划道,这是我们约定好的,她可以知道我来过。只要在,她跑出来手里肯定端一个茶缸要我把一缸茶水喝完。茶缸上有口红印子,我说:我从口红印处喝。她只是笑。
  我问:有什么进展吗?
  这似乎成了习惯性的问话。先是孟夷纯还给我说点抱怨的话,后来就不再愿意提说这样的问题,她有些躁:你烦不烦呀?!给我一张憔悴的脸。
  我不怪罪她,只是满怀激情地去看她,走时心里像塞了一把乱草。
  凶案几时才能破呀?我不清楚她到底能挣多少钱,而韦达和他的那些老板们又能给她多少钱,而我给她的钱又能顶什么用呢?想起来,这是我最难受的。开初我去送钱,感觉我像古时的侠士一般,可破案遥遥无期,我再去送钱,没了那份得意,而且害怕在把钱交给她的一瞬间她脸上掠过的一丝愁意,虽然她依然在笑,在说着感念我的话。
  我说:或许很快就破了哩。
  她说:我怎么就害着这么多人……
  这期间我想到了我去一次她的家乡,去追问和催督公安局,和公安人员一起去破案,但这些想法又怎么可能办到呢?我甚至也想到我用纸糊个箱子沿街去募捐。当给孟夷纯提说我的想法时,她哭了,说韦达也曾有过把她的情况报道给报社,她拒绝了,那样或许全社会会募捐一些钱,但同时社会也知道了她的身份,即便是案子破了人们又会怎么看她呢,一切只能暗中筹钱。
  可这么筹钱又筹到几时呀?!
  我准备把这事告知给五富黄八和杏胡夫妇,希望他们能想些办法。虽然孟夷纯早已是我的菩萨,但他们若知道了孟夷纯的身世,又哪里肯相信一个妓女能是菩萨?我琢磨了几天,琢磨得头疼。于是我以去塔街办事为由领他们去了一趟锁骨菩萨塔,给他们讲述了锁骨菩萨的故事,然后说出了孟夷纯的困境,他们就都叹息了。
  杏胡说:叫什么名字来?
  我说:叫孟夷纯。
  杏胡说:是不是你曾经给我说过的早上起来想到的那个人吗?
  我说:是她。
  杏胡说:你为什么不领她来见我?
  我说:我不好意思。
  杏胡说:我只说我是苏三的苦,没想还有个窦娥的冤!你准备咋办?
  我说:我得求你想想办法。
  杏胡说:那我知道了。
  杏胡是几次和五富、黄八商量,最后达成的协议是:每人每天拿出两元钱,让我转交给孟夷纯。让五富黄八和杏胡出钱,这并不是我的初衷,但杏胡的权力和能力也只能让五富黄八连同自己来捐款,每人每日两元钱数字并不大,却说明了他们对我和孟夷纯的认可和支持。从那以后,每天晚上杏胡就像个收电费的,她抱着那只曾经装过小米的陶罐儿,挨个让大家往里塞两元钱。我也塞了两元钱。杏胡和种猪是一家人,本来只出一份,而种猪犹豫着,还是再塞了一份他的。
  我称他们是我拾破烂的朋友,多感激这些拾友!平白无故谁肯给你一分钱呢,去商场里买货,去饭馆里吃饭,少一分钱你能买到一根针吗,能吃到一碗面吗?
  五天后,我把他们的捐款五十元交给了孟夷纯,孟夷纯却给我大发脾气。
  她说:谁让你把我的事说给他们,你是要让全西安的人都知道我是妓女吗?我就是妓女!我不需要你的那些人同情!我哥作冤死鬼就让他去做冤死鬼吧,这案我也不破了!你不要再来找我!你给我的那些钱我会还你!一分不少的还你!
  她语无伦次地嚷着,接着就嚎啕大哭。我当然觉得委屈,还要解释五富黄八杏胡夫妇绝没有笑话她的意思,孟夷纯还是把钱扔给我,推我出门,她就把门严严实实关了。
  孟夷纯怎么会是这样?这种偏执和歇斯底里的性格以前我没有发现呀,或许她隐藏的这种性格正是她走到这一步的原因,她和那个杀人犯,也是她的男友就这样而导致了分手,也是她在案发后又走上了妓女之途吗?
  孟夷纯的心里,还是压根没瞧起我吧。
  为什么呢,如果她已经认我是自己人,她是不会这样对我发火的。我想起了曾经做过的那个梦,她还是仅仅把我当一个朋友看待的,她给我说她的身世,可能是以她从县城来到西安的身份而滋生了对我有倾诉的欲望,肯继续和我交往,可能是我还能和她说到一处,我们有共同的语言。而一旦事情发生了她认为损害了她利益,她就像含羞草一样收缩了,自私了,全然断绝了外界。
  孟夷纯,你这样会伤害感情的。
  或许孟夷纯对我就没有感情,孟夷纯对任何人都不可能有感情了。
  我离开了孟夷纯租住的那座楼,满街的树开始落叶,我没有吹箫,也不吆喝,蹬着三轮车一到兴隆街的十道巷口,一屁股坐在地上,什么也懒得动了。
  十道巷口有一棵百年核桃树,树上落下的花絮,如一地的毛拉虫。核桃树落花絮,夏天就要过去,天气该慢慢地凉了吧。怎么把事情弄到了这步田地呢,城市生活咋就把我像打着的一块铁,一会儿塞进了火里一会儿又扔到了水里?我盯着核桃絮,核桃絮真的成了毛拉虫,蠕蠕地似乎向我身边爬来。
  喂,刘高兴!
  有个戴眼镜的在叫我。我认得他是前边的一个家属院的,他要我把三轮车蹬到家属院的五号楼下,他有旧书刊卖给我,说完自个就先走了。戴眼镜的一般都是有知识的人,知识分子从来不和凡人说话的,我也没多问别的,待他走后,搓了搓脸,使自己活泛起来,推三轮车去了五号楼。
  我是把三轮车停在五号楼下已经多时了,却不见他下来,等到下来了并没有拿了什么旧书刊。他说坏了,钥匙忘在屋里了,门开不开,问我能不能从窗沿上爬过来翻进屋里。我随他上到四楼,而从那么窄的窗沿上爬过去推窗入室,我不敢。那人急得火烧火燎,我说:我帮你开门。
  你带身份证吗?
  他没带,我就在我的口袋里找,我的身份证是装在身上的,因为街上的警察一看见蹬三轮车拉架子车的就时常要检查的。
  他说:拿身份证开门?
  我告诉他,我是听我侄儿说过,用身份证塞进锁子边的门缝处,一边摇门一边往里塞,是能开了门的,但我从未开过,咱们试一试。我就那么试着,竟真的把门打开了,我们都很高兴,他抱出一大堆旧书刊卖给了我。
  我是把旧书刊刚刚抱下楼,另一个门洞的那个老太太用自行车驮了一袋米过来,这老太太每次见到我总给我笑笑,我一直对她有好感,就说:你老买米啦?她说:啊,买了米。我说:有人给你掮上楼吗?她说:我等孙子回来。我帮她往上掮,她的家在七楼,掮到了,她说:你是哪里人?我说:商州的。她说:噢,那地方我去过,苦焦得很。我说:还可以。她掏出两元钱要付我,我不要。帮着掮一袋米还收人家钱吗?她说:你不收我就欠你的人情债了,你得收下。这话多少让我听了不舒服,她不愿落人情债,那我帮她的好心就全没了,说起来掮一袋米到七楼也不值两元钱,可如果你要掏两元钱让我掮米袋到七楼我还不愿意掮哩!
  我走下了楼,那个我帮他开门的人正和另一个人说话。一个说:教授你把钥匙忘在家了?一个说:可不。一个说:那咋开的?一个说:那个拾破烂的帮我开的,他拿身份证在门缝里塞,塞着塞着就开了!一个说:拾破烂的能开门?他可是常到咱这院子来的,这得防着啊!一个说:人挺老实的。一个说:老实能会用身份证开门?!
  我一下子愤怒了,说:你们可得把门看好呀,小心让我偷了!
  那两个人显得很尴尬,相互看了看,进了门洞不见了。我往院子门口走,发誓再不到这个家属院来了,而老太太却小跑过来,还是一定要给我两元钱,我头不回地走,她在后边说:哎,哎,你让我一看见你就觉得心亏吗?
  我离开了家属院,把车子蹬到大街上。清风镇有纵纵横横十多个巷道,从哪一个巷道都可以进镇,巷道里你看见了那个帽疙瘩鸡就知道是谁家的,那个撅了小尾巴要拉屎的母猪也知道是谁家养的,那个老头过来了,脖子上架着一个小孩,这老头的亲家是麻脸还是秃头,架着的小孩是孙还是外孙,你心里明明白白……想这些干啥?谁也没把你用绳子捆到城里来?!到了城里就说城里话!我原准备把三轮车停放在花坛边上,坐在那里要吸一根纸烟的,前面有了警察,又把三轮车蹬到一堵矮墙下,坐下发闷了。
  孟夷纯。我怎么一坐下来,脑子里还是想到了她。
  好事现在是很难做的,孟夷纯就告诉过我,在街上有人看见有抢妇女的手提包而见义勇为去追抢匪,结果被抢匪戳了一刀,有人把街头受伤昏迷的人抱去医院抢救未救过来,而死者家属到医院后却抓着那人不放,说是他致伤的。我帮忙开了门,会不会那幢楼上所有人家要重新换防盗门呢?老太太的话是对的,她掏了两元钱,她不欠我的人情债了。在清风镇可能是靠情字热乎着所有人,但在西安城里除了法律和金钱的维系,谁还信得过谁呢?
  你怀疑孟夷纯对你没感情,对所有人没感情,那孟夷纯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还和你交往,是看上你那点钱吗,你那是多少钱?!真是小心眼,而且太敏感!还有,刘高兴,为什么你给孟夷纯送钱,为什么每次送给孟夷纯钱了就得意?你是在孟夷纯困难的时候才觉得你不是个拾破烂的而是个英雄!还记得曾经做过一个梦吗,那是你在对一棵树说话,你说:凶案最好永远都在破,又永远都破不了。什么意思?希望她永远是弱者,比你还弱,你就能控制她?卑鄙呀,卑鄙!
  那一瞬间,我醒悟了孟夷纯为什么那样反感我把她的事告诉了五富黄八和杏胡夫妇。
  我决定了还要去找孟夷纯,她的事我有责任为她守秘,我检讨我的敏感多疑和脆弱,我再去送钱绝不对她有别的要求,她就是主动和我怎样,我也不,一切都到案子破了再说吧。
 楼主| 发表于 2009-4-17 21:15:51 | 显示全部楼层

贾平凹《高兴》小说在线免费阅读(四十九)

要想案子尽快破,我只有多挣钱。我想到了杏胡说的良子的情况,就和五富去找了一趟我那侄儿。
  良子果然混得比我好,他每日送煤卖煤的车就不是架子车,也不是三轮车,威风着哩,是三轮摩托货车。这家煤场是山西人开的,煤场里堆的煤炭像山,六台煤球压轧机一排儿摆在那里,凡是来买煤的当场压轧成煤球,良子便开车送去,没有买主了,又装上一车沿街去叫卖。良子送煤卖煤已经很有名了,他有名片,上面写着:煤球王。
  煤球王对我和五富的到来显得不热不冷,引我们到他的住处后去买了一盆酸菜鱼,又买了一筐蒸馍。这是一间仅有六平方米的棚子,后墙就是院墙,棚顶也是一块塑料板,从院墙上斜着搭过来。棚子里有床,一个煤炉子,一条绳在墙角拉着,挂着一件西服,竟然还有一条领带。
  我和五富希望在煤场送煤卖煤,煤球王首先反对,他也警告甭找老板,因为老板之所以听他的,是他已经控制了所有送煤的单位和私人用户。知道《林海雪原》中的栾平吗,他说,栾平手里有联络图,我就是栾平。这小子完全不认六亲世故了,但同意我们白天去拾破烂,晚上可以批发一些煤球到东新街的夜市上去卖,这个夜市也属于他管辖。
  煤球王在家时学习并不好,也看不出有什么过人处,而到了西安竟出息得没有他不懂的。他领我们去东新街夜市,那里多是卖牛羊肉泡馍的,他问:你们谁晓得秦国为啥打败六国统一了天下?我说:你以为你读过初中?我还是高中生哩!他说:为啥么,说!我说:秦国有个秦嬴政!他说:看来是不晓得,那我给你们解释一下。他说秦国人爱吃牛羊肉泡馍,战场上,秦国人背着牛羊肉背着干饼子就出发了,兵贵神速,所到一地很快就做饭吃了,而那六国人没有牛羊肉泡馍,才淘米呀,洗菜呀,七碟子八碗的吃呀,秦国人已经杀进营了。秦国人打败六国是饮食打败的!我说:噢。他就骄傲无比,从口袋掏了一盒纸烟给我和五富各散一根,他自己嘴里叼了一根,不用手,纸烟能从这个嘴角主动移动那个嘴角。瞧他的那个样子,我就没有点燃我的那根纸烟。东新街的夜市,阵势非常大,一部分是有门面房的,每个门面房也就那么一间两间,入深浅显,而更多的则是将摊位支在路边,每个摊前拉个电灯泡,摆一盆洗涮水,摊主就戴顶小白帽,肩上搭条毛巾,吆喝着买卖了。煤球王又给我们讲了,讲中国有八大菜系,西安是没有菜系的,为什么,因为西安是十三朝古都,皇帝在皇城的时候,全国各地都要把他们的菜拿来竞赛,西安就如同是一个大饭桌,各类菜都来摆,慢慢自己就没有什么大菜了。而没有了大菜,小吃却丰富了起来,这就是现在夜市上的羊肉泡,葫芦头,柿子饼,肉丸糊辣汤,粉蒸肉,卤汁凉粉,油泼面,大刀面,涎水面,摆汤面,凉皮,甑糕,麻什,油茶,汤包,油塔。他讲得我们一愣一愣的,五富说:不得了,他咋知道这么多!我说:别附和他,附和了他就逞能得没完没了,人来疯!果然他说着我们都不接应,他就不说了。但我得承认,这小子确实在这里很熟,摊上的人似乎都认识他,说:煤球王今日不卖煤啦?他说:他两个替我卖的,以后多照应啊!人家说:哈,雇小工啦!
  小吃摊上是需要煤,但要量很少,他们差不多是现烧现买,不愿意买多了烧不完再搬回去第二天晚上再搬来。煤球销售不好,五富拿眼留神左右摊上有什么破烂,他去收拾那些酒瓶子和塑料饭盒,摊主不给他酒瓶子,只给塑料饭盒,而且要他打扫饭桌。五富很殷勤,塑料盒收了不少。
  我们每每是半夜一两点才能回到池头村,几天下来人就疲劳得支持不住。五富能走着路就瞌睡,我不行,他就让我拿个棍,他握一头,我握一头,我在前边走他在后边瞌睡,他瞌睡还起鼾声。夜里街上人少,但车开得都猛,每有车过来,我一停他就醒了,问:还没到?我说:你能睡着?他说:我刚才做了个梦,正吃……他又闭了眼瞌睡了,人瞌睡了五官特别丑恶,我就像拉着一个走尸。
  煤球王见我们太累,允许了我们夜里不回池头村就睡在他的棚里,但五富的鼾声像拉风箱,甚至一会儿急促,一会儿却停止了,突然又扑地一声,吓得我以为他憋住了气要过去了。我神经有些衰弱,煤球王更是难以入睡,先是用棉絮塞耳朵,后来五富鼾声一响他便用顺手的东西去掷,一掷不响了,不掷又响了,天明后五富的身上尽是臭鞋烂袜子和枕头,以及我们所有的衣服。煤球王坚决不让五富睡在他那儿了,五富便每晚上回池头村。我们说好,第二天早上收购站门口见,而我则是每早上煤球王送煤的时候,让我坐了他的运货车到兴隆街。
  一个晚上,我拉了一车煤去夜市,路过一家宾馆,宾馆的一个人让我给他们送一车煤,我送去了,收煤人说出纳下班了明日来结账吧。这是我第一次卖出了整车煤,就买了一条鱼早早回棚屋炖起来,我要让煤球王看看我的手艺。他回来了,带了一只狗。
  他说:今日运气好,尽拾东西。
  我说:我运气比你好,卖了一车煤。
  他说:你就会吹!
  我说:不卖一车煤,我能买了鱼给你?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坤包,说:你给我买鱼,我送你个包!
  街上经常发生抢包事件,我就怀疑他了,像他这德性,容易是坏人。
  包儿哪儿来的?
  捡的。
  该不会是抢的吧?!
  你啰嗦得很!
  我一下子脸色变了,我有责任管教他,我是他叔。我说:你看着我!
  他看着我。
  抢的?
  捡的!
  他比五富强硬。
  抢的!
  我抢的我还不把包儿里的东西拿了而把包扔了?
  他从锅里把鱼用铲子截了一半,却夹给了拴在门口的狗。
  咱还没吃哩你就喂狗?
  我就喂了,咋?
  他唬着眼,又从锅里夹那半条鱼,我过去拦他,他用力筛我,锅就撞翻了。他抓起包就要从院墙里扔出去。我把包又夺过来。他向我吼:哇哇哇哇哇哇哇!
  我笑了,他发火就证明了他的清白,他要是不发火我倒要连夜离开这里,我不愿意和一个抢匪住在一起。我说:咱刘家世世代代没出个贼呀匪的,这包是你捡的?
  他说:你要不是我叔,我得揍你!
  我说:别以为你叔不如你,论城市生活,你还嫩哩!我告诉你,别人抢了包,掏了东西把包扔了,你不要捡,现在抢包的多,你捡了空包别人以为你是抢匪!包里还有啥?
  他说:有啥?!一卷手纸,一个小镜子。
  我把包儿揭底儿倒,倒出来的也只是一卷手纸一个小镜子,但又掉下来一条项链。项链是用一个小纸包包的。他一把拿过了项链。咦,这玩意儿可以卖几百元吧。
  我说:良子,这可是我发现的,最少卖了钱一人一半。
  他扔给我五十元,竟然用很鄙视的眼光看一个长辈。
  我拿了五十元又去街上重新买鱼,继续做炖鱼。这一顿我们都吃得肚子涨,睡下了,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煤球王却拿了钱在被窝里数。他到底有多少钱?只听着刷啦刷啦响。我说要数出来数,被窝里有我的屁哩。他不理我。
  我说:你一天能收入多少?
  他说:睡你的觉,好不好?!
  夜渐渐地深了,门口的狗却不停地叫,叫得真烦。煤球王爬起来把狗放在棚里,狗就在我们被单上跑,又卧在我枕头边,我气得给了它一掌,它又跑到煤球王那头,后来我就睡着了。
  这只狗自此成了煤球王的宠物,他每天都给狗买东西吃。我半夜回来冰锅冷灶,狗盆里却总是鱼和排骨,我当然教育他了:咱是来干啥的,能挣钱也要会攒钱,你将来花钱的地方多着哩。他给我翻白眼。我实在不愿在这里呆下去了,但我得尽快多多挣钱,我忍了。
  可我已经第三次去那个宾馆要煤钱了,还是没要来,先是宾馆人说谁买的你找谁去,我只记得买煤的人五十多岁,头发灰白,他们问了头发灰白的人后出来说有这回事,但现在没钱过几天来,而我过几天再去,门卫死活不让进,我在门口吵,大堂经理就招呼保安:轰出去!我便被轰出来了。
  煤球王说:是不是需要我去?
  我说:去打架呀?保安一大帮,你打得过谁?
  他说:我不打他们我打我自己,用刀片子在我额上划,划个血头羊行吧?
  他的额头是有两道白印,当然是治愈得非常好的疤痕。我说:你划过?
  他说:市容收过我的车子要罚五百元,我急了,拿刀片在额上划,他们就退了车子,款也不罚了,一个人还说这小子横,到咱市容队当个补外队员吧,我没去。
  他这么说着,我就更不敢让他帮我讨债了,当我再一次被宾馆保安轰出来的那个晚上,我准备好了,要告诉他:煤钱是讨到了。但他竟然一个晚上都没回来。
  煤球王是不会走失和吃亏的,这一点他比五富强,我担心的是他开运货车出事或者与人打架。夜里两点多,我去煤场问门卫这么晚了煤球王怎么没回来?门卫说你看看运货车在没?我去停车场看了看,那辆红色的三轮摩托运货车在。门卫说你看看西服领带在没?我回棚里才发觉西服领带不见了。门卫说:这就不用管了,只有别人吃亏,你侄儿吃不了亏。
  这是什么意思?我回坐在棚里等,他还是没有回来,我就睡了。这一晚上的蚊子非常咬,好像全煤场的蚊子都跑来了。煤场的蚊子都是黑的。我睡不着,就想孟夷纯。蚊子也是咬得孟夷纯睡不着吗?睡不着的孟夷纯在数着筹到的钱吗,数着数着会不会想到我呢,在问:好久怎么没见他了?还是脑子里一想到我立即便念头闪过了,就像是玻璃桌上的水,手一抹就什么也没有了?
  咬孟夷纯的蚊子能飞来咬我多好。
 楼主| 发表于 2009-4-17 21:16:17 | 显示全部楼层

贾平凹《高兴》小说在线免费阅读(五十)

第二天早晨,我去的时候煤球王还是没回来,而我又比五富提前到了收购站。五富的衣服脏得看不出个颜色,我训斥他:你少睡一会也该把衣服洗一把水么,穿着不难受?他说:不难受。我说:你不难受,别人看着难受哩!他说:白天拾破烂晚上卖煤能干净?我说:厕所里的蛆还白白的哩!我说我本来要带他去见见孟夷纯的,现在不带他去了。五富没有生气,说:难怪你穿得干净!却从怀里掏出了三百五十二元,说是杏胡让把大家捐的款转交给我。我已经出来这么些日子了,杏胡还是依旧收缴捐款,这让我感动得眼睛都红了。
  我有了一种幸福感。人的运气从大清早的情绪而定的,今天的情绪好,运气可能就来了。可不,离开收购站,我一到十道巷就收一麻袋的空易拉罐,这是从未有过的事,而且在八道巷又有人把装修剩下的旧钢窗旧防盗网卖给我,还在那个豪华宾馆门前报栏又碰上了那些老头,他们依然在看楼练颈椎,却每人都提了一大包旧报纸在等待我。三轮车上破烂垒得高高的,我希望有人能看见,可茶馆门口的收停车费的老头没在那儿蹴着,宾馆的保安也不在门口,小酒馆的门还关着,所有的熟人都没有。我就蹬着车子慢慢地走,不急于去收购站,走过了九道巷,再折头走十道巷,我游行哩。
  十道巷的拐弯处,前面有个老头提着鸟笼,老头回头看了我一眼,又把头拧过去继续走他的路。这死老头!但鸟笼里的鹩哥却叫了一声:刘高兴!
  这老头每天要遛鸟的,他有时热情地叫我刘高兴,有时见了却冷若冰霜,而鹩哥也认得了我,鹩哥始终如一问候的。我说:你好!
  鹩哥说:你好!
  我说:唱个歌,唱个歌!
  鹩哥说:吹箫!吹箫!
  鹩哥比老头知道我的心思,我就取了箫来吹。我吹的是:东山坡呀西山坡,山山坡坡唱山歌……老头却提着鸟笼不停点地走了。老头今天心情不好,不好你就不好着吧,我还要继续吹箫。从头来,吹:东山坡呀西山坡,山山坡坡唱山歌,唱得山歌落满坡,幸福生活……
  吹着吹着,不吹了,哇,你知道我看见谁了,我看见了孟夷纯,孟夷纯在路对面向我招手哩。
  啊,孟夷纯还能向我招手么?!
  如果在大街上碰见了孟夷纯,孟夷纯还在恨我,看见了我而不理我,那我会伤心地哭哩,可孟夷纯在给我招手了,态度还是活腾腾的一朵花,我就胆正了,蹬着三轮车横穿马路,行驶的汽车因此停下来了十几辆。
  我们是站在了那个垃圾桶前见的面。
  她说:不错么,今日这么多收获!
  但我站在她的面前,有些窘。因为一切来得太突然,我的头发乱着,蹬三轮车时把裤管挽了起来,又挽得一个裤管长一个裤管短。我怕我身上汗味重,所以站在垃圾桶前。
  孟夷纯似乎全然没在乎这些,她脸色红扑扑的,说:我还以为你生了我的气,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说:你那天那么凶的。
  她说:我那天凶吗?女人就是过几天脾气好,过几天脾气不好。也怪我不好。
  我说:是我不好。
  她说:我一凶那你也就不再来了?
  我说:我怕你不见我么。
  我想不来我能说这句话,而且声调扭捏像是撒娇。若是听见这话是别人说,我牙根都发酸发麻了,这哪儿是我的风格呢,可我偏偏说出了这句话。我的脸刷地烧了。
  又害羞了,又害羞了。孟夷纯又用指头来戳我额,手过来了却拍打了我肩上的土。
  还能有什么让我心里舒坦吗?刘高兴毕竟是不懂女人的,女人对你好起来这么好,对你凶起来却那样凶。但我现在得装出很男人的气概了,我扬了头,说今天凉快,又说今天运气不错,再说:你这一身衣服好看得很么!
  她说:是衣服好看还是人好看?
  我说:人好看。
  她说:人好看了你就多看几眼!
  我说:我不多看,那边店铺有人往这边瞅哩,我这样子和你在一起辱没了你,你先走,我交了破烂后去店里找你。
  她说:我不!
  现在是轮到她在撒娇了。
  我们就相厮着一起去收购站。那天的街上如果人再多点,肯定要发生交通堵塞了,一个漂亮时尚的女人和一个灰头土脑的拾破烂的说说笑笑并肩行走,身边过往的人都拿异样的目光看我们。我睄着了一个人噢了一声后鼻子突然流血,流吧流吧,所有人都流鼻血去吧!
  我说:这些日子没见,你胖了?
  她说:真不会说话,现在兴见了女的要说瘦的!
  我说:你真的胖了,胖得更好看!
  她说:是不是?可能是有了好事的缘故吧。
  我说:案子破了?
  她摇摇头,告诉说她又筹到了五千元钱给公安局汇去了,而让她高兴的是韦达终于同意让我和五富一起去公司干活,也不是干门卫,而且她从韦达他们那里收集了一大包旧衣服,这些衣服都是好衣服,只是样式有些过时。
  我说:真谢谢你!
  她说:跟啥人学啥人,我这也是拾破烂嘛?
  我说:我请你吃饭!
  在收购站交货的时候,瘦猴不停地偷看孟夷纯,我拿脚踢他的屁股,他说那是谁?我说朋友。他说你有这样个朋友你就不叫刘高兴了。我说就是有这样的朋友我才叫刘高兴的。他说行呀,商州炒面客到西安也能挂拉上洋马子了!
  在一家小川菜饭馆,我们吃到了最丰盛的一顿饭,两个素菜,两个荤菜,还有一个鸡蛋西红柿汤。当然是我埋的单。吃完饭,我们到美容美发店,她果然取出了一个大包裹,里边全是一些西服西裤衬衣衬裤,还有鞋,都是皮鞋。孟夷纯说上楼去你穿着试一试,我不愿意上楼,孟夷纯脸上掠过一丝难堪,没说二话,拉我便到曾经去过的茶馆里,要了一个房间,一关门,一件一件拿了衣服让我穿。最后选定了一件衬衣还有一件西服,又给我系上了领带,推我到镜子面前照。她说:没想你还是个衣服架子,哦,像个老板!我嫌领带系着憋气,把领带拉掉了,又要脱下西服,她从后边就抱住了我,我立即挣扎着要反过身来,她说:我是抱衣服的,你别胡想呀!我仍是反过身来搂住了她,她说:我家亲戚来了。我并不知道她家亲戚来了是什么意思,还说:谁来了?手就到处乱摸,摸出了一手的血,她说: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我原本并没有想要这样的,是她一挑逗,我就把自己定下的规矩全忘了。她说脏,我说我不嫌脏,她说这样要生病的,我说我不怕生病,她说你不怕生病我还怕生病哩。我就老实了。她却安慰我,几时到池头村去好好给你,可你不能让我受垫噢,我说我一定要买个沙发床垫的。服务员敲门来给茶壶续水,我们就分开椅子正正经经坐了说话。
  我说:你怎么给韦达说的,他就能同意我和五富去公司?
  她说:具体怎么说的你不用管,反正他同意了。
  我说:他同意了,我倒还不愿意天天就见到他。
  她说:为啥?
  我说:……
  聪明的孟夷纯当然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是闷了一会,最后还是说:你和五富去了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辛苦么。我弯过身去抓住了她的手,说:夷纯,夷纯!她说:你不要说了,咱不说这些了,今日高兴,咱说说别的吧。
  可我们一时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我在口袋里掏纸烟,手碰到了五富交给我的三百五十元钱。孟夷纯说:也给我吸一根。我把纸烟盒递给她的时候,也递给了三百五十元,再递给她打火机的时候,也递给了我身上的一卷钱,我没有数,可能有二百元。
  她说:还给我钱?我已经给公安局汇去了五千。
  我说:那五千能够吗?
  她坚决不拿。我再一次把钱塞到她的口袋,说:不就是一点钱么,你不肯拿就把它扔了去!
  她说:瞧你张狂的,是不是这些天收入好了?
  我没敢再说杏胡他们捐款的事,只告诉我在煤球王那里加班卖煤了。
  她说:卖煤比拾破烂强么。
  也不强,我就给她讲煤球王的故事,给她讲煤场里的见闻,给她讲宾馆如何赖着账不还,孟夷纯眼睛就睁大了,立即拿手机给韦达拨电话,韦达回应说他认识宾馆经理,他要给经理通融一下,宾馆不敢不付钱的。她放下手机说:你明天就去要账,就说是韦达让你去的!我点着头,但我对于韦达的能力半信半疑。
  我就是穿着一身西装回到了煤场,煤球王还是没有在,门卫说良子是半早晨回来了,睡了一会又出去运煤了。棚屋的门没有锁,其实棚屋压根就没有锁子,只是门环上插了一个木棍儿。那只狗拴在床腿上,把床单抓到了地上,而且在上边撒了尿,我把狗拉出去拴在棚外的树上,开始和面要搓麻什。以往搓麻什都是在案板上搓,这天我情绪好,洗了那个草帽在草帽上搓,搓出的麻什是卷状,又有花纹。一直搓到煤球王回来了,我又装大起来,说:昨晚你浪到哪儿去了?!
  他说:你会不会文明说明?喝酒啦!
  我说:喝酒能喝一晚上?喝酒还拿了那个包儿和项链?!
  他说:我爱拿不拿的你管得着?
  他走出了屋棚,却突然问:狗呢,狗在哪儿?
  我说:不是在树上拴着吗?
  他说:在哪儿?!
  我走出来,树底下果然没了狗。他在煤场里大声叫:丽丽,丽丽!竟给狗起了这么个名字!但丽丽没有出来。煤球王冲进屋棚发火:谁叫你把狗拴出去的,咹,狗碍你啥事了你拴出去?
  我说:丢就丢了,给我凶?你叔不如一条狗?!
  他一下子跳起来,把手里的手机摔了。
  我怎么受得了他这样,这不是恨嫌我吗,我刘高兴是不吃下眼食的,何况还是我的侄儿!我顺门就走,他说:脱下我的西服!我说:你拿眼再看看,是你的西服还是我的西服?
  一走出煤场,我觉得大人不见小人怪么,可我已经走出煤场,回头看看,煤球王也并没有撵我,那我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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