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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moon

贾平凹《高兴》小说在线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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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7 21:06:04 | 显示全部楼层

贾平凹《高兴》小说在线免费阅读(三十一)

这次吹箫绝对是自己给自己吹的,但围观的人很多。城里人比乡下人更喜欢扎堆儿看热闹,有这么多人围观,我非常得意。他们给我鼓掌,我就忘却了时间和空间,一边吹着一边将眼睛盯住某一个人,再盯住某一个人,竟然没有一个人当我目光盯住时不报以微笑的。就在这时,我的天,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小孟。箫声呜地一声没了。
  小孟是坐着一辆小车经过这里而停下来看热闹的,她是一条长腿从车门里伸出来,还在侧头用手撩着扑散到额前的长发时,我就看见了。她好像有些近视,眼睛细眯着走近来。漂亮的女人多是些近视吗,还是漂亮的女人高傲才这样仰头眯眼地走路?她站在了围观的人的身后,鹤立鸡群,当定睛发现了吹箫人是我,噢地一声,立即用手捂了嘴。于是,我们的目光碰着了目光。如果我们是在武侠电影里,这目光碰目光会铿锵巨响,火花四溅的。
  难见时是那样的艰辛,能见时却是这样的容易。
  我有些热,摇了摇脖子。她的身后车水马龙,街道永远是川流不息的河,一切都在流动着,小孟是固定的。吹呀,怎么不吹啦?看热闹的人群起哄着。我重新把箫拿起来,嘴对住了箫孔,我是要用一阵长音把她拉住,勾引着从人群里走近来。但是,停在路边的那辆小车摇下了车窗,一个男人头伸出来在大声说:这有什么看的呀,吹箫讨要的么!
  谁是吹箫讨要的?我对这个男人仇恨了。这个男人是谁,小孟的男朋友?如果小孟有这样开着高级小车的男朋友,她还会在美容美发厅里打工吗?小孟会又坐回小车离开来吗?如果小孟被她这么一说就又回坐到小车去,她能刚才让停了车出来吗?我迅速地做出判断,我的判断是准确的,小孟转身往小车跟前去,给那男人说了句什么,小车开走了。就在小车倒转车头而去时,我蓦地认出了那男人正是丢皮夹的!我当即就喊了一声,但我喊的是小孟。
  小孟!
  小孟就在马路沿上站着,看见我丢弃了围观的人群向她跑去,她像钉子一样钉在那里,纹丝未动。
  事后我向五富提说过这件事,五富说我是胡编。这确实像在胡编,世上的好多好多事情巧合得就像胡编乱造。我和小孟面对面地站在了马路沿上,你能想象那是怎样的场面:一个漂亮时尚的女人和一个拾破烂的人组合在一起,而且在很亲近地说话,围观的人像看电影一样忽地又拥过来,表现了极大的疑惑不解的热情。看吧,看够了吧?我把箫别在了后衣领,挥挥手,人群走散了。
  突如其来的会面使我完全陷于慌乱中,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给她说话,只傻乎乎给小孟微笑,我自己都觉得笑得不自然。
  小孟说:你拾破烂了?
  我说:我本来就是拾破烂的么。
  小孟的开口打破了我难堪的僵局,但我一出口却使小孟十分地尴尬了。我怎么这样说话,面对的是五富和黄八吗?小孟被噎住后,脸色开始发红,她想拿我的箫,手动了一下又放下了,说:箫吹得真好!
  我说:因为是拾破烂的你才觉得吹得好吗?
  她说:……你恁多的心思?
  我说:拾破烂的么。
  她说:我可不是看不起拾破烂的呀!
  我说:是吗?
  我讨厌起我的阴阳怪气了,但我着实是兴奋了。她穿了件青色的牛仔裤,牛仔裤使她的屁股显得饱满结实,腿更直更长。我又说一句:是吗?她有些难以招架,本能地往后退了一下,要把身子靠在那棵胳膊粗的梧桐树上,可向后退了一下,扑咚窝在地上,立即哎哟地呻吟。突然的变故我以为她在搪塞,心里还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而她的脸上已经出汗,痛苦使眼泪也要流出来。崴了脚吗?真的崴了脚吗?她的脚上依旧穿着那一双高跟皮鞋!我赶忙蹲下去要给她揉脚脖子,脚脖子像一盆火,我手不敢靠近。她说:把鞋脱了,把鞋脱了。我把高跟鞋脱下来握在手里,眼看着脚脖子就肿了。我没有了油滑劲,我说:这都怪我。她说:怪鞋,鞋跟太高了。我把她往起扶,扶起来一松手,她又坐下去,站不起来了。
  伤成了这样就必须得去医院。可以给她叫来一辆出租车,但她脚不能动了,出租车即便能拉她到医院,她怎么去挂号去医疗室呢?去陪了她吧,三轮车怎么办?清风镇有话说:人轻没好事,狗轻老虎吃。我完全因我的兴奋,因我的油嘴滑舌导致了恶果!我说你能坐在三轮车上我送你去医院吗?她痛苦地吸着气,给我点头。
  这就是我的拾破烂的三轮车第一回载人,载的又是我喜欢的女人。小孟的命运里肯定要和我发生许多故事的,否则她不会和我所见的两面中都是和破烂有关。当时我想把她抱上三轮车,我有些迟疑,她能让我抱吗?三轮车上满是些废纸和水泥袋塑料片,又乱又脏,这么漂亮的女人坐在里边成什么体统?我让她先坐着,就把破烂全拿下来堆在路边的围墙根,再把褂子脱了铺在车上,搀扶着她坐了上去。
  马路的边上是一排紫丁树,叶子全都暗红了,紫丁树下的草一揸多高,风怀其中,灿灿不已。有一朵小花在开。
  我说:你坐好了?
  她说:坐好了。
  我光着膀子蹬车,以极快的速度穿过一条小街。小街上行人依然很多,我不停声地摇着车铃,避让的行人看见的是一辆拾垃圾的三轮车,刚骂了一句再看见了车上还躺着一个人,以为拉运的是病人,不吭声了,却立马发现那是个女人,多漂亮的一个女人,这么漂亮的女人生病能躺在拾破烂的三轮车上吗?他们就补了更难听的骂:狗日的给女人骚情哩!我就是骚情哩,这骚情的机会是天赐给我的。我骑三轮车的技术无人能比,在人群中拐来拐去,骂声中我快乐地将车蹬进了另一条巷子。小孟说了句:别太累着你。我的脊梁上开始发痒,痒得像撒了把麦芒。她一定在看着我的脊梁,看着我黑瘦的脊梁?我回过头来,疼痛使她的头趴在车帮上。我知道她疼,也知道她把头趴在车帮上是不让更多的人看见了她。我一边用力蹬车一边想:是我不好,没有我她不可能崴脚的。但我再想:如果不是崴脚,我能有陪她去医院的机会吗?我又觉得我想法下作,就回过头说:疼得厉害吗?她说:会不会伤了骨头?我说:不会的,你注意着不要把头发夹到车轮里了。
  又蹬过了两条巷,我累得大声喘息。小孟说:歇一会吧。我不歇,蹬得更快。她拿手帕擦我脊梁上的汗。哎呀,她现在看着我的黑脊梁了,那左后腰部的疤痕也看到了?我想停下车来,提提裤腰遮住疤痕。我的双脚蹬空了几次。什么都不想了,又恢复了蹬,蹬快,快蹬,汗如水豆子一样在头的四周飞溅。
  到了医院,扶着去急诊室,又扶着去拍片室,谢天谢地,没有伤着骨头,只是肌腱受损,医生给她服了止痛药,抹了红花油又揉搓了半天,小孟走路还得搀扶,但已经不怎么疼了。
  我们离开了医院,她感谢我,这让我不好意思。她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呀?我说叫刘高兴。像任何人一样,她说:多好的名字!我说不好,没给你带来高兴,倒让你受疼了。她说我个子高,脚小,又穿了高跟鞋,常跌跤的,这只脚已经崴过两次了。崴了的脚还肿得很大,鞋已不能穿,她赌气着把鞋在车帮上磕。
  我说:这高跟鞋,挺好看的。
  她说:男人就喜欢女人穿高跟鞋,可……
  她不往下说了,我也不知道再该给她说什么。一回头,看见缓过劲儿来的她却掏出一个小圆镜在照,闭着嘴,拿粉在脸上涂。她看见我看她,她说:臭美么。
  她这么说,我那贫嘴的毛病就犯了。和陌生的女人在一处,人家不说话,我也就不多话,但人家要说起来了,我肯定得寸进尺,话多得像狗毛。
  你恐怕一辈子没坐过三轮车呢。
  三轮车好,坐小车我还头晕哩。
  你这是宽慰我,刚才给你开小车的……
  哪里给我开小车,我搭了人家顺风车。
  那男的真体面。
  老板呗。
  青松路的别墅区都住了老板。
  是呀,我们就是从那里过来的。
  是吗?他前不久丢了个皮夹,皮夹里有护照和钥匙。
  好像听他说过。
  哦。
  你们认识?
  他换过肾?
  这我不知道。
  他肯定换过肾!
  啊,一切都可以证实了,那个男的就是丢了皮夹的人,而丢了皮夹的人也就是我要寻找的另一个我。我激动得挥了一下拳头。小孟说:你怎么啦?我看着她,没有说话。对不起了,小孟,我无法对你解释清楚,即便我见到了那男的,我也无法给他说得清。
  我拿拳又在车帮上砸了一下。
  你发脾气了?
  我脾气是有些不好。
  是不好。那天我话没有说清,你就是不回头……
  我一直避讳着说美容美发店里的事,而小孟却提说了。她提说了就好,就更说明那次我冤枉了她。她怎么是妓女呢?我笑了,说:实在抱歉,我那时以为你也是妓女。
  小孟说:我是妓女。
  我一下子怔在那里。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小孟,这不可能!瞧么,眼睛那么纯净的会是妓女?世上的妓女哪个能对别人说自己是妓女?!或许,这是小孟故意要逗我的,说自己丑的人其实并不丑,我说过我是农民又什么时候认定过我是农民吗?我嘿嘿嘿笑起来,我说:你这性格真好!
  但是,小孟再一次说:我是妓女!
 楼主| 发表于 2009-4-17 21:07:39 | 显示全部楼层

贾平凹《高兴》小说在线免费阅读(三十二)

小孟真的是妓女。
  小孟平平静静地给我说着她是妓女,她说她虽然已经不在乎隐瞒自己的职业,但从未对人说过她是妓女,她看出我是对她友好,话说明了或许对谁都好。那个时候鼓楼正悠然地传来了鼓声,近暮的天空上又出现了一疙瘩一疙瘩红云,开绽如像玫瑰。我没有朝天上去看,她也坐在三轮车上没有挪动。一连串的刺耳的警笛从街的那头一直响过来,人车潮涌的街面瞬间闪开两半,似乎地裂了一般。她说,刚才你看到了,我是坐着小车来的,像我这样人怎么会坐着小车呢?那男的就是我的常客,也是我还可依赖的人,他给我介绍客户,每次也都是他来接我和送我。你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我需要钱,我们进城不都是为了钱吗,可我需要大量的钱,必须很快地把钱挣够。我怎么办呢,我能像你也去拾破烂吗?那条巷里的美容美发店确实都是色情场所,女服务生绝大部分就是妓女,除了洗头和刮脸外,她们为客人提供的服务是按摩,洗脚和打炮。打炮分现打和外打,现打就是在店里,一般是一百五十元,出台外打是三百元,若过夜就是五百。那天我带你去按摩,但你什么都不问就走,两年来你是唯一走掉的男人。你一走,那一刻我感到了我的可耻和可怜。但你走了,我并不认为你就是君子,来那里的人或召我出台的人可以说个个都比你有钱有地位,你是因为没有去过和没有多余钱你才走的。是不是?我这不是在笑话你,而我在你走后就觉得我可怜其实你也可怜,可怜人见着可怜人,或许我还能给你说更多的话。所以,上次我才那么喊你,现在我也愿意把事情给你说破。
  她说,在这个城市里,从事这行职业的最少最少也有十几万人吧,不管在歌舞厅的,桑拿洗浴房的,还是美容美发店里的,都拿的是买来的身份证,她告诉你的都是假地址,假名字,假年龄,但小孟是真的。我姓孟,叫孟夷纯,米阳县人,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
  她说,从事这行职业并不是容易的,各人都有各人的原因。我是二十二岁那年和米阳县城关的李京谈恋爱,李京爱我,但他性格暴烈,又酗酒赌博,我们就发生了分歧。我承认他对我好,那种好是我吃饱了还往我嘴里硬塞油饼,我受不了,提出和他分手,他纠缠不行,威胁说他若娶不到我,就要杀掉我。我以为他在说气话,没想到他每次喝得醉醺醺了就到我家去闹,我为了摆脱他,到邻县的姨家去住了几个月。那一次他又喝了酒,拿着刀子去我家,说要搜出他的新娘。父亲在家,就和他打起来,正打着我哥回来了,我哥抄起木棍将他打趴在地上,他拔刀就捅了我哥,捅在胸部,我哥当下就死了。他杀了人,如果他当时再自杀,这事情也就过去了,可他跑了,跑得无踪无影,这就有了冤孽债。案子办了一个月,没抓着李京,所有的线索又都断了,案子就搁了下来。
  她说,米阳县是个穷县,公安局办案总是缺少经费,许多案子只要牵涉到外地,那就只好把案子搁了下来。公安局能把案子搁下来,而我怎么能了了这件事呢?我娘死得早,我爹为这事生了一场病,半年后也就死了。我爹死后一个月,有人说在内蒙古的包头发现了李京,我求公安局去抓捕,公安局说得我掏钱,管待警察的吃喝行住所有费用。我哪儿有钱?可案子不破我永远心不甘啊!我就来西安打工了,在饭店里洗过碗,也做过保姆,挣来的钱仅仅能维持我的生活费。后来我认识了那家美容美发的老板,老板知道了我的遭遇,鼓动我出了台。
  她说,钱是挣了好多。我是每挣到一万元就汇给县公安局,他们是去了一趟内蒙古,去了一趟宁夏,但没有抓到李京。往后的日子里,我就不停地挣钱,汇钱,公安局也就再次去甘肃的南部,去云南,去山西的五台县,还是没有抓到李京,甚至发现的线索又断了。旧的线索断了,新的线索总会出现,李京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他一定要杀人者偿命。我继续要挣钱,不仅在美容美发店里挣,我通过你看见的那个大老板,给我介绍了一批大老板客户。这些大老板不缺女人,他们起先只是新鲜,到后来知道了我的情况,就每次付多几倍的价钱给我。
  小孟,不,孟夷纯,我应该叫她孟夷纯,她毫无保留地把一切说给我的时候,我的肚子是一阵一阵响,似乎整个身子就是个洗衣机,其中的五脏六腑都在搅动和揉搓。她说完了,竟然又笑了一下,胳膊在车帮上撑了,身子要从三轮车上下来,她说:我想你不会让我再坐你的车了。刘高兴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我让她继续坐住,负责要把她送到美容美发店去。她看着我,我也就看着她,她的嘴唇干裂,刚才说了那么多嘴唇有了白沫,我想给她买一瓶矿泉水喝,但周围并没有卖矿泉水的商店。而马路斜对面的那个巷口的过街天桥上是一个小型劳务市场,孟夷纯在说话前那里还站着坐着许多初进城的农民,随着暮色降临,一些人被招工走了,一些无望者自去寻找住宿了,还留着一个姑娘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个包袱,包袱上放着十几个苹果。我跑过马路,姑娘就眼巴巴望着我。她年龄不大,丑丑的。
  我说:卖苹果的,这是哪里的苹果?
  她说:我是来寻活的。
  我说:寻活的还带了苹果?
  她说:自家树上的,来时带了些。
  我说:那你还没寻到活?
  她说:没人要么。
  我说:这苹果卖吗?
  她说:卖,卖,卖了我就能吃碗面了。
  这又是一个进城的女子,她和她的苹果却没有推销出去。但我只能买一颗,挑来挑去,苹果都小,而且有的已经腐败,我扔下了五元钱,拿起一颗苹果跑回到马路这边。
  孟夷纯接过了苹果,并没有吃,一直握在手里。我蹬起了三轮车,蹬得再不快了。到了美容美发店的巷口,她下车,我去扶她不让扶,几次试探着把那只崴了的脚往地上踩,就站住了,说她可以慢慢走。我掏出了五十元钱给她。我的身上只有了这五十元钱。她说:咹,你给我钱?我没付你车费你倒给我钱?我说我不是大老板,我要是大老板我会一次给你五万十万让你去破案的。孟夷纯说了一句:你会当个大老板的!突然眉眼一动,流泪了。
  我掏出五十元钱给孟夷纯是我毫无思索的行为,但她一流泪,我却慌了。她是一直看着我从口袋里往出掏钱,几乎掏遍了身上四个口袋,掏出的尽是些零票子,她的眼睛就慢慢变圆变深,眼睫毛在一眨一眨。我心里还说:快流泪了,快流泪了。可我不敢说出口,一旦说出口怕她就真的要流泪了。在那一瞬间,我有了极满足的快感,因为我不假思索地掏钱给她,是我并没有鄙视一个妓女,而深深地同情了一个比我还悲惨的人,我盼望着能感动她。但是,当她的眼皮重重地一闭,两股眼泪夺眶而出,我手脚无措了。我给她钱就是为了她这样吗?五十元钱对于那么大的案子能起什么作用呢?她的眼泪让我承受不起。
  我急急地蹬着三轮车就走,就像是出逃,已经逃出巷口了,孟夷纯在喊我。高兴,高兴!她没有连名带姓地叫,她只叫我高兴。我停下来,她一跛一跛过来,我只说她要退还五十元或者给我说什么,她却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我怎么知道她会来亲我,慌乱中我避过了头,她亲得响声很大,口红蹭在了我的衣领上。
  孟夷纯是妓女,只有妓女才这么大胆地当街亲我。
  但孟夷纯的这一亲,却使我有了前所未有的受活。
  我是这样想的:
  我是从来没有一个女人给我说过知心话,也没有被亲过,而说了知心话又亲了我的又是我所爱上了的孟夷纯。她是在爱我还是感谢我还是在回报我,这些都不管,起码它增强了我活人的一份自信。我说过我原本是城里人,果然是。我怎么就适应城里的生活呢?我怎么就没像五富黄八那样总是骂骂咧咧呢?我的爱情也真的就在城里发生了吗?
  她是妓女,但她做妓女是生活所逼,何况她是牺牲着自己去完成一件令人感慨万千的事情。我不是也想着去鬼市倒腾那些偷窃来的赃物吗,不是也去收过医疗废品吗?她不清白,我也不清白,在这个社会,谁生活得又清白了呀?!
  孟夷纯绝对不是坏人,瞧她多漂亮,顶尖的漂亮!顶尖的漂亮就不是坏人吗?是的。房子盖得周正了房子就牢固,向阳通风住着舒服,只有歪歪扭扭的房子才潮湿,阴暗,又容易倒塌。她只是处境不好。污泥里不是就长出了荷花吗?
  她和我应该是一路人,生活得都煎熬,但心性高傲。
  孟夷纯收了五十元钱,按说,她也不稀罕那五十元钱,而她收了说明她对我是认同和好感的,那么,我会有这么个女人让我念想的,我就要隔三差五地去看她了。
  我回到池头村,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一个人有了苦不要对人说,有了喜也不要对人说,有了喜越是能控制着不对人说就是了不起的人。晚饭开始添水生火,五富却迟迟坐在那里用菜刀削一双女式旧凉鞋的鞋跟。他笨得很,两个鞋跟老是削不齐。
  我说:咋还不做饭?
  他说:这鞋能留给你嫂子穿,是平底就好了。咱还有些饼子,泡着凑合一顿吧。
  今日还凑合什么呀,我决定吃一顿捞面。可去擀面条时,面粉袋里仅仅剩下了半碗面,只能拌稀拌汤喝了。原本该美美吃一顿,竟比往日伙食还差。豁出去了,我掏十元钱让五富到前边街巷商店去买鸡蛋,在拌汤里煮荷包蛋。五富,要买买双,四颗!
  但是,五富从街上回来并没有买鸡蛋,粗声骂着人的个头不长,鸡蛋怎么就不停地涨价呀,原先一元钱两颗的,现在三元钱才能买四颗!他买回来了一小袋土豆。五富说:煮土豆比荷包蛋好吃!
  拌汤里煮土豆,土豆刮了皮后不用切,那就用文火煮着,五富不停地揭开锅盖,用筷子捅土豆熟了没有。我说慢慢煮么,肚子饥成那样?五富说:你要不做饭,我还不觉得饥,一做起来肚子就咕咕叫哩。
  五富是一回来便脱了上衣的,我不脱,以为五富会发现衣领上的口红印儿,五富眼里没水,就是乐不出来。他说:你捂蛆呀不脱衣服?你掏钱买了土豆,我给你洗衣服。
  我这褂子不洗了,再也不洗!侧过身,将那印了口红的衣领朝着他,他还是没反应。
  五富说:明日咱改吃两顿饭吧,能省一点是一点。说毕又骂:他娘的,人家吃肉哩,咱连一顿面条都吃不起了!
  楼下的杏胡又在包羊肉饺子,连黄八也买了一捆排骨在熬着,一会从锅里拿一根尝着,一会又拿一根尝着,惹得杏胡说:没熬熟你就尝完了!
  我开始给五富开导,咱这一顿没吃好,不等于咱永远吃不好么。等到哪一天咱有钱了,咱到大饭馆里去,吃鱿鱼,吃海参,吃鲍吃翅。五富说:我才不吃那些的,我见不得鱼腥味,前几天我在夜市上见有人吃虾,那大虾是海里来的,咱没吃过不知啥味,可有人在吃小虾蟆,咱清风镇泉里就有那种虾蟆,去泉里打水,把水担回家了,如果发现桶底有一两只虾蟆,我会把整桶的水倒了重担的。我说那你想吃啥?五富说除了海鲜外你给啥吃啥,啥都能吃。
  给啥吃啥,啥都能吃,这不成了猪吗?凤凰之所以是凤凰,凤凰是挑食的,它只吃竹实只饮甘露。而我,虽然知道吃饭穿衣要看家当,可我在收破烂时,那些高楼的电梯里贴着的菜肴照片我就爱看,要仔细辨认什么是鲍翅和木瓜血燕,我是在吃米吃面吃包谷糁中想象着鲍翅燕窝的味道。五富说:我才不给眼睛过生日,我就爱糊汤面,糊汤面我没吃够过。我说:清风镇的糊汤面是包谷糁里下面条,县城那一带是包谷面里下面条,你觉得哪一种好?五富说:都好。哼,凡是能吃的,他没有说不好的。我爱吃包谷糁里下面条,面条可以是麦粉做的,也可以是豆粉做的,也可以是红薯粉做的,最好是杂面,一半麦一半绿豆磨出来的粉。五富说:你吃过没,把土豆切片晒干和麦子一起磨出来的粉擀面条,颜色是不好看,吃起来才香哩。我就弹嫌前天中午做的糊汤面味道差得远。五富说:是酸菜不行么,咱那儿酸菜是萝卜缨子酸菜,这儿的酸菜是芹菜叶子,还有,西安的葱不好,个头大,没呛劲。我说:你记住,以后做糊汤面你得煮些黄豆,要煮土豆,不能切片儿,切滚刀的。
  
 楼主| 发表于 2009-4-17 21:08:39 | 显示全部楼层

贾平凹《高兴》小说在线免费阅读(三十三)

我们太热烈而又专注地讨论着美食,杏胡在我们身后嘎嘎嘎笑起来,说:不就是个糊汤面么,不嫌人家城里人听了笑话!
  她端着一碗饺子。手里还捏着一疙瘩蒜。
  五富说:糊汤面就是好吃!
  杏胡说:有饺子好吃?放一碗饺子一碗糊汤面你吃啥呀?
  我说:吃糊汤面!
  杏胡说:我本来给你们端了饺子的,这么说我还要端回去了。转身下楼梯台。五富哎哎着,我拧了五富一下,说:就那几个饺子,能塞牙缝呀?五富也便争气地说:就是糊汤面香!杏胡已经走到梯台一半了,却突然回过头,说:高兴,你让我看看,你衣服上是啥,红红的?
  鬼狐子呀!她走近乐了。呀,口红么!哪个女人亲你了?
  我一下子脸红,狼狈不堪,就拿勺在锅里搅,说:胡扯哩,谁亲我?你亲啦?!土豆已经烂了。
  杏胡说:也好,要不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是童子身!你出力了,给你补补呀!放下饺子碗,又折身将饺子倒在了我的碗里,她把自己的空碗拿走了。
  吃完饭,我们都拍着肚皮说吃饱了喝涨了跟大款老板一样了,我就舀了一勺水涮嘴,五富的屁不断,放了一串还故意再努出一个来。我让他也涮涮嘴,他却歪过头悄声问:你又去美容美发店了?
  嗯。
  你几时也带我去。
  你去干啥?
  让我……五富嘿嘿嘿笑起来。人家都说妓女和老婆不一样,老婆是一堆死死肉,妓女活泛得很,能给……
  你过来我给你说。
  五富脸一凑过来,我打了他一个巴掌。
  但五富仍嬉皮笑脸,我的英雄气概就没了,终于发现我不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藏不住喜悦,就把白天的奇遇一五一十告诉了。
  我也答应带五富去见孟夷纯。
  我是将五富带着去见了孟夷纯。面对着美容美发店里众多的浓妆艳抹的女人,他紧张得言语含糊,满脸流汗,却时不时用唾沫去压平翘起来的一撮卷发。他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笨人的头发总是疯长,又硬如猪鬃。孟夷纯要免费给他理发,五富却希望剪短一些就是了。那不行,我还是让孟夷纯给他剃个光头。也就是刚刚剃完头,孟夷纯的手机便响了,孟夷纯在电话里说:哦,你到了吗,我马上就出来。我扭头往门外看,巷道外停了一辆小车,车牌号见过了的。我说:是他吗?孟夷纯说:实在不好意思,我还得出去一下。我便有了想法,说:能让我认识一下吗?孟夷纯说:那你得给我保证,不能让他知道也不要让他看出我告诉了你关于他的事。我点点头。
  我没有让五富去,我和孟夷纯去了巷外,开了车门坐进去,这样不易让来来往往的人看见。孟夷纯把我介绍了,介绍我是她的一个乡党。那男的一直是戴着一副墨镜,见我进车后似乎有些不愿意,但却很快摘下墨镜了,没有什么埋怨和不满。我也终于知道他叫韦达,年龄和我差不多,但他比我俊朗,我是颧骨有些凸,显得皮薄,他腮帮丰满,嘴唇肉厚,要比我沉稳。我的肾就是给了他吗,他的身体里就装着我的肾吗,他就是另一个我吗?我微笑地看着他,他也报以微笑,嘴角显出几个小小的酒窝。他伸出手来和我相握,我感到我们的脉搏跳动的节奏一致。在那一瞬间,我产生了奇妙的想法:冥冥之中,我是一直寻找着他,他肯定也一直在寻找着我。不,应该是两个肾在寻找。一个人完全可以分为两半,一半是阴,一半是阳,或者一个是皮囊,一个是内脏,再或者,一个是灯泡,一个是电流,没有电流灯泡就是黑的,一通电流灯泡就亮了。这些比喻都不好,我也一时说不清楚。反正是我们相见都很喜悦。
  我完全可以把话挑明,说丢失的皮夹就是我捡的,但这话无法解释清韩大宝讹诈三百元的事,我就不说了。而对于肾,我差点就要表明我是卖肾人的身份,甚至要询问我的肾被移植过去之后是否合适,有没有排异现象,现在是否还每日服药,但我也强迫自己不说了,当着孟夷纯怎么好意思说呢?我有力地拍韦达的肩,我说:哦,韦达,韦总,祝你身体健康,恭喜发财!
  韦达说:你的名字叫高兴,我见到你也高兴。认识就是缘分,小孟,我和刘高兴可以算朋友了吧?
  孟夷纯看我,我说:我们是朋友!
  韦达说:那几时有空了你去我们公司玩玩去呀。今天有个事,我得接小孟出去一下,你们要正说话的,你不会介意吧。
  我的心扎了一下,怎么能不介意呢?他要把孟夷纯接到哪儿去呢?去干什么呢?但我能说些什么呀,我只有说谎:噢,我也是路过这儿了随便看看她,没事,你们忙吧。我推开车门往下走,身子不稳又跌回到座位上,孟夷纯扶了我一下,我一下车就把车门呯地给撞关了。
  小车立即钻进了车流里,我无法再分辨出来。繁华的兴隆北街,两边的楼房对峙高耸,天空只剩下一条。对面的一家什么商务中心又召开了贸易会了,几百条大红布一条挨一条地从楼顶垂落在地面,像彩云流泻。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和鞭炮声中,小车一辆连着一辆,而那些黄色的出租车就在车流中的空隙里歪来拐去,如同疯狂了的老鼠。突然间,我瞧见了一部小车底部有着一些牵挂的麦草,又是一部小车的底部牵挂了麦草。
  麦草。夏天里农村的麦子收割了,农民会将麦子铺在公路上让来往的车碾轧。这些小车是从城外来的?哦,麦子收割了。我们已经进城差不多三个月了。
  返回美容美发店,五富已经在店门口蹴着,五富说:你怎么让她走了?我说:走了。五富说:你爱上她了,你还让嫖客把她接走?我捂了五富的嘴,说:你胡说!掉头扑沓扑沓地朝巷的那一头走。我是爱上了她,五富他看得一点都不错,可我能把她占为己有吗?能拯救了她吗?能不让她出外她又挣什么钱呀?五富撵上了我,说:高兴高兴,我是胡说了,你生气了?我说:来时我就给你说过要尊重她,尊重她!她出去就是干那事吗?咹?!五富说:算我冤枉了她,那男的是谁呢?我说:我知道是谁?!我不想告诉五富那是韦达,就是身上有着我的肾的韦达,可令我难受的是韦达就是嫖客,是他接了孟夷纯去出台了!我觉得我那时一下子瘦了,那件西服宽大得如同披了件被单。五富心疼了我,说:兄弟,我请你喝酒去,咱喝酒去!
  我突然想到了锁骨菩萨,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会儿蓦地就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想领五富去塔街看看锁骨菩萨的碑文,只有锁骨菩萨在这时能宽慰我,我也可以给五富说清我的怨恨、痛楚和怜惜。但是,我回过头面对了五富,我却说:乡里开始割麦了。
  割麦?五富说,不会吧,今天是几号吗?
  我说:我看见小车底缠着有麦草了。
  五富再不提喝酒的事,跑进一家米面凉皮店要看日历。米面凉皮店的墙上贴着一张画,左边是丰乳肥臀的女人,右边是日历,五富用一只手遮住了女人,另一只手指着日历数,神情就暗淡了,说:收麦天,咱在这儿……
  我说:不是有你老婆吗?
  五富说:她一个妇道人家……收麦天阴雨多,不及时收割回来,风把麦一吹倒,麦就生芽了……咱是不是该回去了?
  我说:就那几分地,你老婆还收割不完?你要是死了人家还不活啦?!
  五富说:你说的啥话?呸呸!他朝天上吐唾沫,唾沫又落在了脸上,又说:那你家的麦子谁割?
  我说:谁想收谁收去,没人收了就烂在地里。
  我话这么说着,其实又怎么不操心那五分四厘的责任田呢?清风镇人多地少,分给我的五分四厘地,二分是坡地栽了红薯,三分四厘是种着麦子,走时托付了邻居,讲好我能回去就不说了,若不得回去就让邻居收,收来能给我一斗麦就行了。三分四厘地种的是秦川三号麦种,来时又施过肥,灌过水,起码可以收获二百斤麦子的,如果让邻居收了,仅仅只给一斗四十斤,岂不觉得亏?可如果回去,来回折腾几天,收下的麦子又能值几个钱呢,不够车票费。这个账我算得清。五富却在地上用木棍加减乘除,算了一遍又一遍,口里喃喃道:是不划算,是不划算。抬起头了可又说:农忙不回去是不是那个呀?
  我说:哪个?
  五富说:你想么,刘百斗每年还回去给他爹上坟的,咱农忙……
  刘百斗是清风镇出的最大的官,现在县城当着一个局长,而且全家也搬到了县城的小四合院里,但刘百斗每年清明节倒真是开了小车回去奠祖坟的。哼,刘百斗是刘百斗,我们是我们,我要是刘百斗,我不仅清明节回清风镇,月月都回去的。五富,咱是人,刘百斗是人物,人一旦成了人物才说故乡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才认为父母是天下最伟大的,才尊师敬祖,才走到哪儿都爱抱抱小孩子,才和最不起眼的人握手,嘘寒问暖。
  五富还在说:咱是农民,农民在农忙时都不回去,这还是……
  我火了:现在就不是农民,是城里人!在城里拾破烂,也就是城里人!
  我的话永远是权威,他五富不得违抗,尤其在关键的问题上。我也知道五富是不敢违抗的,谅他即使要回去,他还弄不清在哪儿搭乘又怎样搭乘去清风镇的火车。五富吸了吸鼻子,不吭声了。
  我是在准备领五富去塔街时突然说到了收割麦子的事,我只说以收麦天可以分散我的痛苦,而收麦天却又惹得我们不安宁了。以各种理由强调着不回去收割麦子,是为了说服五富也是在说服我自己,而一旦决意不回去了,收麦天的场景却一幕一幕塞满了我的脑海!简直可以说,我都闻见了麦子成熟的那种气味,闻见了麦捆上到处爬动的七星瓢虫和飞蛾的气味,闻见了收麦人身上散发的气味。这些气味是清香的,又是酸酸臭臭的,它们混合在一起在黄昏里一团一团如雾一样散布流动于村巷。啊啊,迎风摇曳的麦穗谁见了都会兴奋,一颗麦粒掉在地上不捡起来你就觉得可惜和心疼。还有,披星戴月地从麦茬地里跑过,麦茬划破了脚脖那感觉不出痛的,血像蚯蚓一样在那里蠕动着十分好看。还有呢,提了木锨在麦场上扬麦,麦芒钻在衣领里,越出汗,麦芒越抖不净,你的浑身就被蜇得痒痒地舒服。我想给五富说些让他高兴的话了,就说:咱去郊外看看麦去!
  苦皱难看的五富的脸,顿时如菊开放。
  其实麦田离城区并不远,出了西大街往南,再从西南角的那条大道端端骑四十分钟,还往西拐,麦田就看到了。西安城对于我们来说,那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了,可城里人若是抱怨之所以城内泥多尘大,是农村包围着城市,它不如北京上海,进城的汽车轮胎上带着的泥土可以带到城中心来。我们急切地要去郊外看麦,就把三轮车架子车停放在了瘦猴的收购站里,瘦猴作践我们不好好拾破烂要去看麦:是国家干部吗,去游山观景有收入吗?他还算是从乡里来的,哼,探望老娘也要报酬吗,吃饭还嫌牙累吗?一顿饭没吃好人就不来精神,不去看看麦怎么都不受活,浑身的不受活!
  我们看到了一望无际的河畔麦田,海一般的麦田!五富一下子把自行车推倒在地上,他不顾及我了,从田埂上像跳河潭一样四肢飞开跳进麦田,麦子就淹没了他。五富,五富!我也扑了过去,一片麦子被压平,而微微的风起,四边的麦子如浪一样又扑闪过来将我盖住,再摇曳开去,天是黄的,金子黄。我用手捋了一穗,揉搓了,将麦芒麦包壳吹去,急不可耐地塞在口里,舌头搅不开,嚼呀嚼呀,麦仁儿使鼻里嘴里都喷了清香。
  五富几乎是五分钟里没有声息,突然间鱼打挺似的在麦浪上蹦起落下,他说:兄弟,还是乡里好!没来城里把乡里能恨死,到了城里才知道快乐在乡里么!
  我不嚼麦仁了。五富的话让我心酸,后悔带五富来看麦子。五富,不能让五富说这话,说这话就在城里不安心了。
  我说:城里不如乡里?
  五富说:城里不是咱的城里,狗日的城里!
  我说:你把城里钱挣了,你骂城里?
  五富瓷住了,看着我,他说:不自在。
  我说:咋不自在?不自在慢慢就自在了,城里给了咱钱,城里就是咱的城,要爱哩。
  五富说:我爱我老婆……她可怜。哭声拉了出来。
  四十多岁的人了,动不动流眼泪。五富,你羞,没出息!
  我是没出息。五富说,你说咱活的啥人么,一想起来我就想哭。
  哭吧,哭,这儿没人,要哭就美美哭一场。
  五富真的哇哇哭起来,嘴里胡乱说着,你听不来说了些啥,狼吼鬼叫地哭。我站起来离开了那片麦田,顺着河往前走,前面的一个斜坡地里麦子已经割了,割下的麦子束成粗捆立栽着,无数的麦捆栽成了队列。我在麦捆里穿行,发现了麦捆和麦捆发生着关系:或是呢喃私语,或是左右盼顾,或是相背怄气。转过身,身后却是五富,他跟着来了,脸上挂着泪水。
  咋不哭了?我说,你哭得像你爹死了。
  五富说:我爹死的时候你在镇上吗?我爹得的是肝癌,硬硬疼死的,可我爹咽气时是笑了一下,走了的。
 
 楼主| 发表于 2009-4-17 21:09:06 | 显示全部楼层

贾平凹《高兴》小说在线免费阅读(三十四)

我说:你爹死时都笑的,你就不会笑笑?
  五富却嘟囔起来,说他是看着他爹笑了一下死了,他仍在哭。我不想听他的嘟囔,从斜坡地里走出来,地边有几株苦菜花很鲜艳,掐了一朵,花茎流着白汁,立即就变黑了。五富把那些苦菜全拔出来装进兜里,说可以煮锅(煮锅:方言,可以煮着吃。),却又说:兄弟,我要死了谁会给我哭的?你哭我不?
  我说:不哭!
  五富吃惊地看我,我仍说:不哭!他恨了恨:你不哭?不哭算啦!他自己倒哭了一下,像呻吟,又像在苦笑。
  离开麦田后我们就回到了池头村,夜里并未早早歇息。莫名其妙的一种欲望得到满足后,另一个急逼的事是去麦田毕竟耽搁了拾破烂,必须把损失补回来,不回去收麦的内疚才能完全平复。我们去村前街的夜市上去转悠,但愿能收到一些破烂,或许能碰上什么装车卸货的事。五富说:今天就是偷,也要偷回十元钱!但是,夜市上没有谁家装车卸货,也没有谁买了重物要往楼上送,空啤酒瓶是不少,差不多都被吃喝摊的小老板自己收拾了。我们仅拾到几十个空矿泉水塑料瓶。经过一个砂锅店,五富突然说:哎,韩大宝在里边吃烤肉哩。我折身又到店对面,果然看见韩大宝在里边坐着,面前是一个砂锅,一盘羊肉串,还有一捆啤酒,自斟自饮。我要进去见见,五富说人家正吃喝的,咱进去了肯定让咱也吃喝,咱就是不吃不喝,酒肉钱还不是咱掏?我说掏就掏么。五富说那你去,我到前面转转,真地就走了。我进了店,韩大宝还热情,让吃让喝,就说起我侄儿刘良来找过他。
  良子也来了?这消息让我吃惊不小,这小子一定是和他爹又闹翻了来的。韩大宝说:他没寻过你?我告诉了你的住处,他没去?
  我说:他找你也要拾破烂吗?
  韩大宝说:他不愿意干,正好我一个朋友在我那儿,他去人家煤店里卖煤了。你记着,他在丰庆路仁义巷七号。这小子像我,能在城里弄出个名堂。
  刘良,狼虎人么,生来和他爹就是冤家,为了上学父子俩没有一天不闹的。我哥对我说,他不是学不进去,压根就不学么,整天好高骛远!我说好高骛远这好么,安分孩子省事但没出息,捣蛋鬼到了社会上却能翻江倒海的。我哥说都是受你影响,是一路子货。就是这小子,他到城里来肯定也是学我的,而学我的来了明明知道了我的住处却不来见我,能见韩大宝不来见我,他倒瞧不起我了!
  我有些生气。
  气的还有这韩大宝。韩大宝在清风镇我没把他当什么角色,现在倒成了清风镇驻西安办事处主任了,成神了!把它的,你韩大宝算什么呀,砂锅烤肉吃完了,偏大声喊:结账!可喊结账却并不掏出钱来,我只说了句我来结,他挪着身子就要站了起来。你吃喝了,我偏不给你结!我先站起来,用右手按住了他的左手,而左手到右边的裤子口袋里掏钱,说:我结,我结!左手在右裤口袋当然难以掏出,他的右手便在他上衣口袋掏了两下没掏出钱包,第三下总算掏出来了,把一张百元票子递给了老板。
  我说:怎么让你掏,应该我替你掏!
  他说:毬,你有多少钱?!
  一百元退回五十五元,韩大宝把钱往钱包里装,故意展开钱包,他是用大拇指和食指拉出那么厚厚的一叠,把零钱夹进去,又放进钱包里。
  就在韩大宝给我显摆的那会儿,夜市东边的巷道里一片嚷嚷声,吃喝的人还疑惑怎么回事,两个警察就押着一个人出了巷道。巷道口停着一辆三轮摩托车,警察将那人手扭在后边解他的裤带,裤带是一条棉麻绳,解了半天解不开,解开了,裤子就溜脱下去。那人说裤子裤子,警察在骂你还知道羞耻?用裤带绑了他的手,提起来装进摩托斗里。他的头在扭动,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喊了声:德成还欠咱三元五角钱!他一定是在给他的老婆喊的,众人在人窝里瞅,但没有发现哪个女人是他的老婆。警察把他的头往车斗里塞,塞了几下,脖子硬着塞不进去,警察一戳他的胳肢窝,他头一缩,就被塞下去了,屁股高高地撅出在车斗外。周围人都哄地笑起来,警察仍是严肃,摩托车便呼啸着开走了。
  消息立即传开:被抓走的是一个拾破烂的,偷铰了一个柱式广告牌上十二米电线。一听说被抓走的是个拾破烂的,我就脸烧了,幸亏旁人没认识我的,却认得韩大宝,小老板就说:破烂王呀,刚才抓走的那是你的兵?韩大宝说:住在那个巷道的不属于我管。韩大宝竟然说这话,我觉得没水平。小老板又说:拾破烂的都是些贼么?韩大宝又噎住了,说:别人说抓走的是拾破烂的,你就能肯定他是拾破烂的?他站起来每每就要走。韩大宝原来是门背后边的霸王!我就说:你说,这夜市上的吃喝摊有没有偷税漏税的?!我只说我这话要惹了小老板了,没想他却说:说得好,说得好!你是干啥的?韩大宝这才说:这才是我的兵!出了砂锅店,他说:你比我反应快,这些小老板仗着他是本地人,还欺负咱外来人哩,他占得了便宜?!我说:人家都能认识你?他说:那当然么!我想笑,但没有笑,咳嗽了一下。
  我和韩大宝走到巷道里,韩大宝说:最近收入怎么样?我说:马马虎虎吧。韩大宝说:我就见不得不说实话,你跟我到三号巷子去,你看人家怎么样说的。到了三号巷,巷中站着几个拾破烂的,一见韩大宝就问韩大宝你吃了没,韩大宝说什么时候了我还没吃饭。便对其中一个说:这一月咋没见你去我那儿?那人说:我已经准备了,明日就去的。韩大宝又对一个秃子说:给你那儿再安排一个怎么样?秃子就赶紧说:这不敢,这不敢,再来人我嘴就吊起来了!他把韩大宝往一边拉,偷偷摸摸地行车,韩大宝却说:这是做贼吗,该交的你就光明正大地交,交给他,让他拿着。秃子拿给我的竟是一百元钱。韩大宝又领我进了三个院子,他的到来,又有三个拾破烂的分别给了一百元,韩大宝还是让我拿着。从三号巷子出来,我把三百元给了韩大宝,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说:我和五富还没去看过你哩。韩大宝说:你知道了就好。
  我是把韩大宝送到了他居住的巷里,返回到剩楼,五富已经回来,还没有睡,坐在床上数他的钱。五富的整钱都是交给我保管着,而零用钱一直用一块布包着,又套了个塑料袋塞在墙角那个窟窿里。零用钱尽是些一元两元和一堆角钱硬币,正清点着突然电灯 灭了,忙拿被子捂了床上的钱,跑出来站在门口,以为他数钱时被谁看见了,电灯熄灭就是要趁黑行窃。他站在了门口,喊:种猪!种猪在楼下东边屋里应了:哎!他又喊:黄八!黄八也应了:咋?他们是没有行窃的迹象的。五富就说:怎么没电了?!正说着电灯又亮了。五富以极快的速度查看了楼的前后左右,确认无人时返回屋里又数钱,发现少了一个硬币。
  五富头钻在床下寻找,屁股高高撅着,裤裆开了缝,露出了那一吊难看的东西。我进去踢了他一脚,说:干啥哩干啥哩?他爬出来又开始抖被子,被子里掉下一枚一元钱的硬币,在地上蹦着跳。他赶忙捂住捡了,说:狗日的,到我这儿来了又想跑哩!
  我说:你咋早回来了,看见警察抓人吗?
  抓人?五富竟然不知道。
  我说了那个铰电线的拾破烂人,五富说警察咋不把池头村所有拾破烂人都抓了,连韩大宝也抓,就只剩咱两个。
  我说:剩下你一个也赚不了钱的。
  他说:咋赚不到?今晚上我最少赚了二十元。
  这让我惊奇,赚了二十元?他说:你是不是替大宝掏饭钱了?最少二十元吧?我没掏不等于是赚了!
  我不愿意再和他说话,回到我的屋里睡下。睡下了又爬起来开灯看衣领上的口红印,又将已经包起来放到床下的那双高跟鞋取出来重新放到了架板上。也就是从这天晚上起,我开始了一种习惯,每次睡前都对着高跟鞋轻轻唤孟夷纯的名字,想象着她就在这屋子里,就睡在我的床上,手也有意无意地摸到了下面。
  我知道这样不好,甚至也怀疑我在对孟夷纯耍流氓,可我一睡到床上就没法控制自己。种猪说他为了戒纸烟曾经买瓜子吃,结果瓜子也吃纸烟还是没少抽,这我相信。那天夜里我送韩大宝到他的巷里,韩大宝问过我的性生活怎么解决,我说没性生活,实在憋得不行了用手,又怕用手对身体不好,就再憋,只好还用手。韩大宝说你舍不得钱去歌舞厅么,我教你个办法。他就教我有了想法了就用树棍儿掏耳朵,转移注意力。我是掏过耳朵,也传授给五富掏耳朵,可掏过之后,一看见那双高跟鞋就又不行了。孟夷纯是个毛毛虫,它尽在心里钻么。
 楼主| 发表于 2009-4-17 21:09:34 | 显示全部楼层

贾平凹《高兴》小说在线免费阅读(三十五)

天已经很热了,夹克穿不住,单衫子穿了也不想系扣子。五富稍一动弹就一身水,他光着上身,裤腿挽到膝盖上。我的胳膊上没有腱子肉,一呼一吸,肋骨又历历可数,就买了一件红色的T恤衫穿了。傍晚从兴隆街回来,路过一家菜馆时,发现门口有一大堆装修后的废木条,就捡了一捆要做烧饭的柴禾,而五富却在木条堆里捡了块电子手表。手表不走,怎么摆弄也不走。五富把手表给了我,说:你这T恤衫一穿比城里人还排场,这块表不走,你戴了谁敢说你戴了块不走的表?我把表戴了,我也就不推那辆驮着柴捆的自行车了。一个排场的城里人和一个农民同行,怎么能让城里人推驮柴禾的自行车呢?这就是木匠刻出个木佛了,木匠你就跪下给木佛磕头吧。五富说:行,行。走过池头村前巷的丁字口,有人进了一家话吧,背影好像是黄八,但黄八怎么能穿了一件样子时尚的夹层休闲上装呢,可能不是黄八吧,我们再没多想就回到剩楼了。
  杏胡在楼下水池子洗塑料桶盖,桶里是窝了浆水菜,有些白花了,刚撇去了上面一层沫。杏胡说:回来啦,热得王朝马汉的,喝浆水呀不?五富说喝么,先喝了一勺。我把驮回来的柴禾给她撂了一些,又给黄八的门口撂了一些。杏胡说浆水酸得很,想做浆水面了随时来舀。我说:好。却问黄八还没回来?杏胡说早回来了,刚才还在骂着老家收麦了,熬煎家里没劳力,是不是给老婆打电话去了。
  听说黄八给老婆拖拉机电话,五富脸上又堆上了苦愁,我拿眼瞪他,他说:我不打电话,老婆累就累去,她权当我是死了!杏胡说:你没回去收麦你却在外面挣钱么,要是有心,明日给老婆汇些钱去!说起了钱,杏胡说黄八不给家汇钱,倒给自己买了一件好衣服哩,只是啥样的好衣服让黄八都穿得没了个样子。我和五富对视了一下,证实那话吧门口见到的就是黄八,五富说:他哪儿舍得买好衣服,是不是偷的?我训五富别胡说,杏胡也说最近治安紧了,好像专门收拾咱这一行人的,千万不敢说偷不偷的话,就又作践黄八是个烧包,刚才穿了好衣服给她显夸了半天,过会回来肯定还要给你们夸耀呀!我说:咱让他夸耀未遂,他回来了,谁都不要提说衣服的事。
  话刚说完,黄八就回来了,脸上凶巴巴的。我倒吓了一跳。咋啦?
  黄八说:钱跛子,我肏你先人!
  钱跛子?我说钱跛子是谁?
  黄八说:我把电话打回去,村邮电所的钱跛子就是不去叫我老婆来接,只一里路么,他懒得去叫!要我老婆骂我呀?!
  杏胡说:你老婆忙着收麦哩,要骂你还没空!
  黄八说:肯定骂哩,我今天耳朵烧得很!
  杏胡说:还是不是了你老婆,她骂你?
  这话说得低,黄八没听见,他在水池子里洗了脸,在我们面前晃,又骂市长坐在办公室里不知道都干啥哩,街上灰尘那么大,也不想想办法整治?!一边骂一边啪啪啪拍打衣襟。我们都视而不见,五富忍不住要笑,我使个眼色,五富蹴下去,再不看黄八。
  黄八就有些丧气,向杏胡讨浆水喝,杏胡却不让喝,说:你还知道渴呀,这么热的天,穿那么厚是穿寿衣呀?
  黄八说:我有么,咋不穿?!立眉瞪眼的。
  杏胡说:哎,你吃枪药啦,说话恁燥的?!
  黄八说:我热么,我不燥?
  大家哄地大笑,围上去把那件衣服硬给扒了,五富趁机擦了一下鼻涕抹在了上边。
  吃过晚饭,屋子里的蚊子太多,就都不开灯,用茅草煨了烟熏,坐在楼下说话。我们的话题总是很乱,先是说城里人都有蚊帐,所以蚊子都跑到咱们这儿来了,后来就在不知不觉中把话题转移了,说到村口那家熟食店有一种牛肉,叫张飞牛肉,好吃。这期间,黄八几次说到衣服,我们故意不接他的话,争论开为什么那种牛肉名字叫张飞牛肉呢?五富说张飞是粗人,那牛肉也粗,是不是水牛肉?杏胡说这种牛肉是做出来颜色发黑才叫张飞牛肉的。她说过了,瞧不起五富,说:死笨!五富在脸上拍蚊子,拍死了一只,说:还是个母蚊子!杏胡就说:你骂我?黄八说:五富没骂你,这蚊子是花蚊子,城里人讲究穿,蚊子都是花道道蚊子。杏胡说:今黑不准洗衣服!
  我就笑了,说:再不让说衣服黄八就憋死了!黄八,那件衣服是哪儿来的?
  黄八说:我不憋,你们才憋哩!
  黄八给我们讲关于衣服的故事,但这故事实在大煞风景。他说他早上经过东大街南边的那条巷时,一幢八层楼的楼顶上有人要跳楼自杀,楼下围观了好大一群人。跳楼自杀这事儿在城里发生了多起,自杀人其实并不想自杀,他们都是民工,干了活老板不给工钱,想以自杀来让社会给老板压力。他当时还想:老用这种办法就不灵了。但他没有想到楼下围观的人竟在起哄:跳呀,怎么不跳呀,跳呀!甚至抛上石子去掷打那人。他就看不下去了,说:哪有让人死的?!但没人理会他,他要那些有手机的人快拨打,让警察来解救那人,仍是没人理会。楼下的煽乎声更大了,跳呀,跳呀,惹得那人不跳都不行了,就转过身,作了个揖。这个揖是向他作的,当他才要还个揖,喊叫快下来快下来,那人却转向了起哄的人群那边,一弯腰就真的跳楼了。那人跳下来的时候,外套在半空中被风脱了,落在了楼角的花丛里。那人最后是躺在水泥地上,半个脑袋就碎了,围观的人立即跑散,只有他还在那儿,是他用架子车上的一块硬纸板盖住了尸体。他说:你真傻,他们让你死你就死了?!后来是警察来了,尸体拉走了,没有再拿这件外套。
  五富叫起来:你拿了人家衣服?!
  黄八说:那警察没拿么。
  五富说:警察没看见,你也不给警察说?
  黄八说:他死前给我作了个揖,这衣服肯定是他要送给我的,要么怎么就在半空中被风脱了,落下来又偏偏落在楼角的花丛里?
  我在旧杂志上读过一篇文章,是写一个土匪的,土匪枪杀人后用石头砸死者的牙,因为有一颗镶了金的牙。如果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黄八绝对是会当土匪的。
  黄八说:这是件好衣服,能值几百元吧?
  我们立即就向空中吐唾沫,让黄八坐远点,那衣服上有凶死鬼呢。黄八说:就是有鬼,鬼去寻老板哩,你们是嫉妒我。
  谁都再没了话,一时鸦雀无声。槐树上蚊虫又在尿尿,而不知什么地方有了一下叫,叫得凄厉,五富说:是不是猫头鹰叫?杏胡说:这里哪有猫头鹰?我的脑海里还是那个跳楼的人,怎么楼下会有那么多人怂恿他跳呢,这跳楼的是个民工,城里人对一个民工的死就像是看耍猴吗?我不愿意再提说这件事了,转移话题,我说:哎,这西安城里有多少打工的?杏胡说:有五十万吧。种猪说:五十万挡不住,有一百万。五富就说:一百万人不收麦呀?!我赶紧再岔话,说西安发展得这么快,连西安的老户都认不清了一些街巷,城里的所有出力的活哪项不是这一百万人干的!黄八说:咱把力出尽了,狗日的城里人还看不起咱!我说:你不是也看不起吗,人家怂恿着那人跳楼你就拿那人的衣服!我怎么又说到跳楼事?!站起来去看屋中烟熏得怎么样了,屋中蚊子已没有,却呛得我直咳嗽。我端了一碗水出来,五富先拿去喝了,说:如果我是领导,我让一百万人都不来城里,把城里人饿死!杏胡说:不来城里咱饿死得更早!大家想了想,也是这个理儿,就又哑口了,你拍腿,他拍脸,觉得蚊子到处都在咬。我说:谁看过这几天的报纸了?都说没看过。我说:整天收报纸哩不看报纸?报纸上说要在公园里为民工塑像呀,正讨论着塑什么样个形象好。杏胡说:就按黄八和五富的模样塑。五富说:我不行,刘高兴长得好。杏胡说:按刘高兴的样子塑出来,那就不像个民工。五富那雀儿头,又身疙瘩肉……五富就生气了:我难看,塑个你去!杏胡说:塑个我又咋啦?本人长得不咋样,声音嘹亮,个头有点矮,但却有身材!做了个挺身仰头状,奶翘得多高。五富哼了一下,起身到楼上去装排气扇。
  五富拾破烂时拾到了一个旧排气扇,拿回来插上电,风页还转,就清理了油垢一直当风扇用。但排气扇排出来的风是一股子,风力又弱,吹着并不觉得凉快,他便在床头墙上钉一个木架,把排气扇平放上去,可以睡觉时吹头。五富的头瓷实,他一直不枕棉枕头,枕着砖,所以也不怕风直接吹。楼下的人还坐着说话,他不爱听了,故意把钉木架的声音弄得生响,叮叮咣,叮叮咣,像戏台上的吵场子。我就上来训五富。
  事情就是这么巧,这时候出了事了。事后我问五富你怎么就想着上楼来钉排气扇,是有什么预感吗?五富说:预感?我当然有预感!谁和我做对谁就没有好下场!他这完全是在吹牛!我警告了他,这话再不要说,咱们四户说是说,骂是骂,可谁出了事都得照应。
  所出的事是这样的,当我上来训五富,楼前的巷道里有了汽车响,而且白光直晃,槐树的影子就忽大忽小地照在五富的屋墙上。我说:这影子像鬼!五富说:有鬼都是黄八带来的。话未落点,一阵脚步声,楼下一声惊叫,接着踢哩哐啷跑上来两个人,开口就问:谁是朱宗?来人都穿了便衣,气势汹汹。五富的屋门原本半开着,他们还是用脚踢,踢开了门又弹过来,再踢一脚,拿出一个小硬本儿,那么一晃:警察!我没看清硬本儿是什么,以为是强盗。
  我后退了一步,靠在窗台,窗台上有一把小铁锤。我说:我们拾破烂的,我们没钱,同志!
  来人又问了两声:谁是朱宗?谁是朱宗?
  那个一米八左右的人解开上衣用衣襟擦汗,我已经清楚他在震慑我们:裤带上挂着一副铐子。五富就哆嗦起来了。
  我说:朱宗?我们不是朱宗。纸烟呢,五富你的纸烟呢,给警察同志发纸烟。
  排气扇从木架上掉下来,哐啷响,两个人没有理会排气扇,屋里的烟雾呛得人直咳嗽,蹬了一下门要让烟雾出去,门再一次反弹过来竟关上了。
  五富说:这不是故意的,门是走扇子门。他拿了烟卷儿,烟卷儿开裂,用嘴抿了一下,递向两人。
  两人不接,说:你们叫什么名字?身份证拿出来!
  身份证是随时装在身上的,就防备着突然被检查。我很快就掏出来了,而五富的身份证在褂子口袋,褂子脱了搭在墙上的木橛上,也掏出来了。我说:我叫刘高兴,他叫五富。
  挂着铐子的那人说:哪儿有个刘高兴?
  我说:噢,噢,刘哈娃是我原名,进城后改了,改成刘高兴。
  那人说:不许改!
  我没吭气。怎么能不许改呢,我连我的名字都不许改?!
  那人又看五富,看一下五富再看身份证上的照片。五富赶忙解释照片是他害病时照的,照得难看。那人只问朱宗。朱宗住哪儿?
  我迟疑着,五富说:我们和朱宗不是一伙来的,他住在楼下东边屋。
  楼下的杏胡在尖叫。叫得像杀猪。有人说:住嘴!杏胡就不叫了,却在哭。楼上的两人就踢哩哐啷又跑下去。一片响动,有训斥声,哭声,盆子或者碗的破碎声,接着是咣地一下,一切声音又都没了。然后,开始了问答,问一句,答一句,夹杂着在拍案板,有什么东西被踢飞了,有节奏地在院里滚动。黄八变脸失色地跑上楼,说:犯事啦,又犯事啦!黄八说好像说谁被杀了。
  朱宗是杀了人啦?
  我们不敢下楼去,神魂不定。一直等了半个小时,那伙人出门走了,但他们并没有把朱宗和杏胡带走。当我们三人下去看时,杏胡瘫坐在屋地上,浑身筛糠,而种猪竟然还是老样,说:没事,没事,警察来让我辨认个照片,问了些情况,没事的。
  五富说:你真的没杀人?
  种猪说:我能杀了人?!对杏胡说:你起来么。
  杏胡站不起来,她尿了裤,尿都把地湿了。
  种猪说明是他的一个同乡在北关拾破烂,被人杀了,已经查出凶手是另一个同乡。被杀的那个同乡来西安十年了,十年来在一张信用卡上存了十二万元钱,凶手和他还是朋友,两人常在一块喝酒。被杀的同乡去银行自动取款机上取款时,杀他的那个同乡厮跟着,偷看了卡的密码,就杀人取款跑了。警察在死者的屋里找到一个电话本,电话本上没有朱宗的电话,却有居住的地址,警察是来询问被杀人的情况的。
  种猪还笑了一下,说:他们拿了一张死人照让我认,我开头哪里认得出?头肿得有斗大了,一颗眼珠子掉出来,眼珠子原来还有个系儿的,吊出来那么长!还有舌头,舌头……
  大家毛骨悚然,就不让种猪再说下去:没事了就好。
 楼主| 发表于 2009-4-17 21:09:57 | 显示全部楼层

贾平凹《高兴》小说在线免费阅读(三十六)

那个晚上,应该说是最晦气的一个晚上,黄八说了个跳楼自杀,种猪说了个被人谋杀,都说得让人心里发瘆。一切恢复了平静,杏胡当然又骂种猪,什么人你不能交识,交识杀人犯,还给杀人犯留地址,警察来了一次,只要案不破,保不准还要两次三次地来,你就让我少活几年呀?如果那个逃犯也逃到了这里,肯定警察要认定你是窝藏犯,窝藏犯也得坐牢和杀头的,你是寻死呀?!她就哭,眼泪鼻涕流着哭。种猪他没杀人也没窝藏杀人犯,他不害怕警察,但他害怕这女人,女人一哭闹,他说那咱卷铺盖回老家吧。杏胡又破口大骂:回去喝风屙屁呀?黄八多了嘴,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哪有你这号老婆!杏胡就又怪黄八,是黄八拿了死人的衣服才带来这祸事的,她说:警察再来,我就要检举你拿了死人衣服!黄八说:你敢!你要检举我,我就检举你在鬼市上的事!杏胡先看我和五富的反应,我也拿眼看她,她脸就白了,扑上去拧黄八的嘴,黄八先一脚踹倒了她。种猪见状便寻案板上的东西,案板上有刀,他没动刀,举起个火柴盒,说:我砸死你!场面已经要失控了,五富愣在那里不动弹,只有我出来力挽狂澜,我说:都不要闹啦!这是我试验一下我的权威,我果然有着绝对的权威,他们就都不闹了。但我并没有数说谁是谁非。你怎么做判决呢,我们就是一个家窝,家窝里的事是糊涂账,理不清,只能抹。而我就在那个晚上定下了两条规矩,这规矩便一直延续到我们彻底散伙,离开了那里。
  规矩是这样的:一、家丑不可外扬,谁也不能说咱这儿的事。比如,五富再要说黄八的衣服是拿死人的,大家就都说是五富拿了死人的衣服。比如,黄八说杏胡和鬼市上的人勾结,大家就说勾结鬼市上的是黄八,黄八为小偷销赃。二、谁也不能领陌生人到剩楼,谁也不能把剩楼的住址告诉给外人。如谁违规,大家就联合把谁轰走,不许再住在这里。
  定下了规矩,黄八嘴还撅着,种猪就搂住了他,说:你嫂子有口无心的,你计较呀?黄八说:男不跟女斗,我不计较,可你还要砸死我?!种猪说:我不向着她能行吗,好了好了,今黑哥不睡了陪你下棋去。杏胡说:咹?!但种猪还是拥着黄八出了门,到黄八的屋里去了。才过了一会,种猪却回来了,说:我哪里和他下棋,我只是哄他回去睡哩。他给杏胡笑,杏胡不笑,他就去厕所取尿盆了。
  我真可怜了种猪。
  杏胡是个能干人,每次她也上街,回来饭都是她做的,但她爱吃米饭总是做米饭,没有菜,拌着酱油吃的还是米饭,而种猪喜欢吃面条就是吃不上。我曾给种猪出主意:她再不给你做面条吃,你就晚上不干那事,罢工!种猪确实罢工过,可第二天杏胡就对我说:高兴你出馊主意?你朱哥罢工失败了!我问怎么失败了,杏胡说:他不干,我说给钱干不干?他问多少钱,我说一次两元,他说那我得要新钱。
  种猪取了尿盆回来,我并没有返回我的房间,我知道一场吵闹是结束了,而他们面临的难题仍未解决,便出主意:以防逃犯可能来找和警察再来查问,是得暂时离开这里。到哪儿去?我提供了我侄儿的地址。这主意得到杏胡的认同,杏胡就叮咛我帮她看紧门户,她放着的那几捆废塑料管谁也不能动,台阶上的那堆柴禾也不能少了一根两根。
  我回屋睡觉时已是半夜,做梦却梦见了孟夷纯。按理说,晚上经了那一场惊吓,梦里应该是杀了人被警察追捕的事,但我偏偏梦的是孟夷纯!或许因发生了杀人案件使我联想到了孟夷纯哥哥的死,应该如何劝慰孟夷纯,但我偏偏梦着孟夷纯是在和我谈情说爱!
  我是和孟夷纯坐在了一家咖啡馆里,我说来两杯茶吧,服务生说一杯茶二十元。这不是宰人吗,茶是金子银子呀,这么贵?但我就买茶,买最好的茶。而孟夷纯却说她要喝咖啡。咖啡有什么喝的呀,苦得像中药,奇怪的是咖啡馆里坐了那么多年轻女人,每人面前都是一杯咖啡,还翻开一本印满了俊男美女的和汽车服装家具的杂志看。噢,孟夷纯和他们是一样的,她是应该喝咖啡的。我偷偷看着孟夷纯。看女人不能死眼儿看女人的脸,那就是流氓,让人家反感的。我一碰着孟夷纯的目光就赶忙躲开眼去,假装外边有了响动往窗外看,假装椅子没放好,挪一下椅子。我瞧见了她的脚,穿着凉鞋,脚趾头一根一根像地窖里土豆生出的芽子,白白胖胖的嫩。我说不出的一种感觉,自己则耳脸通红。孟夷纯说:你还害羞呀,你害羞起来蛮可爱的么。这话让我高兴。真是好女人。我看着她了,她竟一直静静地看我。我长得不好,脸就是太长,嘴却太大。我抿住了嘴。孟夷纯说:你嘴长得好,我的太薄,你瞧我是不是苦命相?她怎么能是苦命相呢,她长得太美了。我在猜想,她那头发有多少根呢,鼻子怎么那样圆润,脸上光洁得没一个疙瘩,如果摸上去,肯定像摸在了玻璃片上。我告诉她,和人说话的时候不要太近,因为你五官精致,小心别人老看!她撅着嘴说:讨厌!我最爱听她说讨厌这个词了。但是,丑人作怪脸倒觉得滑稽,而漂亮人一作怪脸却有点恐怖,我叮咛她以后不要做怪脸。她说:我问你呢,我是不是苦命相?我说,她的相不贫,如果命不好,那是长得太美了才命苦的。为什么人长得美了命运不好呢?这就像花,花开得鲜艳了蜂也来蝶也来,人经过了就忍不住拉过枝条要闻一闻,当然就也有人要摘它。孟夷纯说:我命苦,也带累我哥……孟夷纯一讲起她哥,我便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说什么话都是没用的,我就陪她一块郁闷。孟夷纯说:我哥的仇要报了我恐怕也就老了。孟夷纯,这话又怎么对你说呢,我现在开口说我爱你,我不敢说,开口说等你老了我娶你,这话也说不出口。唉,如果孟夷纯是个残疾人就好了,那我就可以娶她了,就是不娶她,同意让我一生专门伺候她也行。我想象我每日去拾垃圾,回家了说:夷纯,我回来了!给她买了衣服,给她捎一个油饼,我们坐在屋里一边手拍打着蚊子一边说话,讨论我们的屋墙上应该重新粉刷了,窗子前得放个沙发呀,沙发要那种棉布的,坐上舒服。对了,买个洗衣机,有洗衣机就不让她洗衣服。厨房窗上得钉上一排挂钩,挂熏肉,挂豆腐干。浆水菜瓮往哪儿放呢?是不是还养几只鸡,养个小狗,对,养个哈巴狗,我去拾破烂了有哈巴狗 陪伴她。哈巴狗要那种黑毛的,一般人喜欢白毛,我觉得黑毛比白毛好看,要黑毛。当然喽,我们也吵架,吵架这也是正常的,能吵架那就是一个家了。我绝不会让她伤心流泪的,一旦吵架得厉害了,我就要忍住,去哄说她,或者拿起箫给她吹。
  整整一个夜里,我的梦没有断,在梦里曾经产生了一个想法:这是梦吧,这一定是梦。但就是沉醉在梦里不醒。尿憋醒了我,我意识到一醒来就没梦了,我希望梦不断,就没有睁眼皮而摸着从后窗把尿尿出去,赶忙爬到床上一动不动。糟糕得很,梦没有续。而在重新睡着好像又做了梦,却不是我和孟夷纯在一起了,是我梦见了我从兴隆街回来,一进屋却没见了架板上的高跟尖头皮鞋。鞋呢,鞋呢,我大声叫喊,一低头我脚上也没了鞋。我光着脚在城里跑,跑遍了所有大街小巷,我还是没有鞋。等到五富咚咚敲门,才彻底惊醒,我是一身的汗水,太阳已经从窗子照进一大片白光。
  五富告诉我,他一夜也没睡好,起得很早但没有再去等驾坡垃圾场,一直在想:那个拾破烂的就是手里有钱才被杀害了的,咱积攒的钱是不是得及早汇回老家?我说:你是不是还想着把钱汇回去要给老婆一个慰劳?就把代管的积蓄取出来交给了他。一共是一千五百元。他把一千元用纸包好,装在一个黑糊糊的布兜里,上边又放着一些废纸。我说:拿好!五富说:拿好了。在废纸上再放了一双臭鞋。我同样积攒了一千五六百元,也从中抽出了四百元装在口袋。
  你给谁汇?五富就奇怪了。
  我说今日心慌慌的,装些钱镇镇。
  五富说不是吧?
  我说不是啥?
  五富眼窝得像蝌蚪,你要去……
  我说有屁你就放!
  我知道五富要说什么,但我一吓唬,他什么都不说了,换上一双布鞋,布鞋前面一个窟窿,脚拇趾钻了出来。
  我也换衣服。当然要穿那件西服,要穿那双皮鞋,要拔净下巴上的胡子,而且专门在手里还拿了一本旧杂志。
  出门了,五富还在嘟囔:咱挣个钱不容易哩,不容易哩。我说:你嘟囔得像个婆娘?!瞧我手里拿本书,是不是像个有文化的?五富说:嗯,是个老师。
  去邮局汇款,我们搭乘了出租车。五富先是怎么也不坐出租车,嫌贵,可为了安全,他还得听我的。让他坐到后座,我提了布兜坐在司机边,这样就不让五富掏车钱。司机看见我提着布兜坐在旁边,他没有言语,过了一会却摇下车窗,说:你放屁了?我说:你才放屁!对这号人你不能客气。他说:那咋这么臭的!我知道这臭来自布兜里的那双五富的鞋。哼,你要是知道臭鞋下是人民币你就不嫌臭了!我开始看杂志,我觉得我很斯文。
  下车的时候,我付钱,司机一张一张检查着钱的真伪,他的认真劲让我生火,我说:你看看我,是真人还是假人?!付清了钱原本我是不要车票的,但我偏要,结果一拿了车票,人下来了,却忘了拿布兜。
  下了车,我说:你学着点,出门在外谁要下眼看咱,就要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五富说:兜呢?我才发现布兜儿没拿下来,急忙大喊:布兜儿,布兜儿还在车上!出租车已经开走了。我们发了疯地追赶,我穿着皮鞋,跑不快,五富的鞋跑掉了,像一头猎豹。或许是司机听见了叫喊,或许是司机从倒光镜里瞧见了我们追赶,车速慢下来,但并没有停,布兜儿从车窗里扔出来了。
  司机恶心那个脏乎乎的布兜儿吧,他扔了出来,一双臭鞋就一只摔出很远。五富首先是捡着了布兜,先打开一看钱还在,咧了嘴给我傻笑。
  受了这一惊,我觉得对不起了五富,就再也不敢手离开布兜。在邮局把钱汇走后,我们去收购站取了架子车和三轮车,一到兴隆街口,我说:五富,瞧瞧我头发乱不乱?五富说:不乱。我说:再看看后边。五富到身后看了,说:不乱。就嘿嘿地笑。我说:笑啥哩?五富说:我知道你要见人呀。我说:见谁呀?!五富说:我不说。却还是说:你身上有钱哩,你把钱看好。拉着架子车去了他的辖区。
  这五富,那么憨的,倒提醒起我了,难道看出我的心思了?看出来就看出来吧,我就是去美容美发店的那条巷呀,去了偏就要给孟夷纯送点钱的。
 楼主| 发表于 2009-4-17 21:10:19 | 显示全部楼层

贾平凹《高兴》小说在线免费阅读(三十七)

种猪说他打麻将一输钱就想起该给老娘寄点钱了,给孟夷纯送钱,我却是蓄谋已久。我是自孟夷纯说过了身世就生出给她送钱的心思的。一有了心思便不能放下,但送多少,怎么个送法,我心里没底。
  那条巷里,大多的门面还没有开张,人却已不少,一堆一堆聚在那些小吃摊上。西安的小吃多,这全国人都知道,而小吃也就集中在早晨和晚间。往日里,我经过那些卖甑糕的卖油茶的和卖豆腐脑的摊位前,总是经不住香味的诱惑,口腔里要生出一汪唾液,现在却全然视而不见。一路走来,已是耳烧脸烫的,走到孟夷纯他们的店门口,店门紧闭,竟然有一种庆幸和轻松。见不着孟夷纯还庆幸吗?在那一瞬间真的是庆幸。在五富和黄八的眼里,我刘高兴是硬弓射箭,箭射出去就不回头,但他们哪里知道我内心深处常常也逃避,我也是有不出息的地方。只是我比五富和黄八有涵养,我气质好。
  没见到孟夷纯倒轻松,可我是来干什么呀?我使劲敲门,没有动静,待趴在门缝往里瞧,才看清了门上挂了牌子,明明写着十点钟开门营业。我推了三轮车站在了一边,看对面楼房的栏杆,在心里说:来一只鸟吧,来一只鸟了孟夷纯就会上班的。但是,栏杆上没有鸟飞来。有人从身边经过,我问几点了,那人没有停步,一边走一边看手腕上的表说十点。十点了怎么还没人呢?那人说话时露出了牙齿,牙齿上沾着才吃过馅饼留下的一片韭菜叶,我就用指甲剔自己的牙缝,擦了擦眼角。一阵鸟叫,呀,栏杆上果然停着一只鸟了,我正抬头看着,孟夷纯是坐着一辆摩的过来了。孟夷纯首先是看见了我,她叫我刘哥!摩的刚在对面街上停下,她就蝴蝶一样飞过来了。可她忘记了付摩的钱,司机在后边追:喂,钱,没给钱哩!她噢噢地折身过去,说:多少钱?司机说:你坐车不给我钱?!孟夷纯说:我实在忘了。司机说:我看不是忘了,你跑得那么欢的!孟夷纯说:多少钱?司机说:五元。孟夷纯说:这段路都是三元的。司机说:我绕了一个巷。孟夷纯说:我知道你多绕了一个巷,我搂着你的腰你是故意多绕的,你还多收两元?放下三元又跑了过来。司机还要来追,我挥着拳头,说:你过来,过来?!他不追了,冲着巷道这边吐唾沫,我也吐,吐得比他远。
  我说:坏司机!
  孟夷纯说:嘻嘻,今日没你在,就得多付两元钱了。
  我说:以后谁再欺负你,给我说!
  孟夷纯:其实,是我赖了人家。
  我是听见她对摩的司机说我搂了你一路,觉得这话不好,但我没说什么,她又有了一句我赖了人家,我也就什么也不说了。孟夷纯是还没吃早饭,我要陪她去吃豆腐脑,她却急着要开店打扫卫生,我便去给她买包糕点去。巷口外一家食品店,我才挑选糕点,孟夷纯却也跟了来,说要买她掏钱,我立即把一张百元钱拍在柜台上,说:来一斤软糕!孟夷纯要从自己口袋掏,怎么能让她掏呢,还不给我个表现机会吗?我们就拉扯起来。售货员将软糕称过也包好了,说:五元钱,交五元钱!我说钱给你了呀!售货员说钱给谁了?我说钱放在柜台上呀,一百元的。柜台上却没了钱。柜台边一直趴着一个人,瘦瘦的,脑门上染着一撮红发,他在吹口哨。钱呢?我说钱放在这里的怎么没给钱?售货员说我哪儿收你的钱?!我看那个红头发,红头发还趴着,眼光盯着柜台里的高架上的财神爷,还在吹口哨。我恨恨地窝了他一眼,没有再和售货员争辩,又掏出五元钱把软糕买了。
  来到美容美发店,别的店员还没有来。孟夷纯说你真把钱放在柜台上了?我说绝对放在柜台上的,好过了那个红毛鬼。孟夷纯就要去找那个红头发,我把她挡了,贼没赃如钢,能要回来吗,算了,不就是一百元么。孟夷纯说:你倒不心疼!
  我何尝不心疼呀,我是不愿意当着孟夷纯的面为一百元吵闹不休,红毛鬼肯定掌握我的心理,才渔翁得利了。我让孟夷纯吃软糕,我替她拖地板,孟夷纯是用手捏着软糕一点一点送进口里,而不影响她的口红。漂亮的女人这么吃食,我觉得那样子很雅致。孟夷纯也让我吃,我不吃,她捏下一块往我嘴里喂,我一摆头,喂在了鼻子下。我伸舌舔吃鼻子下的软糕,软糕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点心。
  孟夷纯也说软糕好吃,她完全在享受起好滋味了,坐在椅子上,两条腿长长摆开,身子微仰,脸上洋溢着喜悦。
  她说:今日出来的这么早呀?
  我说:往常还要早。
  她说:我看你车上什么也没收到么。
  我说:我是直接来找你的。
  她说:有事吗?
  我说:有事。
  她说:啥事?
  我说:我给你拿来了四百元,一百元让贼偷了,只有了三百元。
  孟夷纯用手沾着掉在膝盖上的糕屑,站起来要去给我倒开水,她面对着热水壶,说:我收你什么钱呀?我要你的钱?!
  我放下了拖把,把三百元装进了孟夷纯的提兜里,提兜里有化妆盒,有一卷卫生纸。我把提兜链条重新拉好。我说:我来我来。夺过了纸杯在接开水,纸杯很软,差一点水倒出来。我能听见孟夷纯的呼吸了,她是停止了咀嚼,在静静地看我,然后去拉提兜链条,把钱取出来放在了靠拖把的桌子上。我没有转身,我说:我也没钱,你不要嫌少。说过了,转过身,孟夷纯还在看着我,我再次走到桌前把钱装进她的提兜,我说:要是你没事,我还向你要钱的,而你在困难期……
  孟夷纯重新吃起软糕了,不停地嚼着,嚼着嚼着不嚼了,突然起身去把店门关了,解她的上衣,说:那你来吧,刘哥,我总不能白拿……
  咹,咹,我的脑子嗡地一下,压根没想到孟夷纯能这样!如果说我刘高兴对她没有那种想法,那是假话,可这个早晨我给她送钱却绝对没有想要她的意思,绝对没有!孟夷纯,我是乘人之危吗?我是嫖客吗?我之所以并不特别敬佩那些大款老板们,他们是多给着孟夷纯的钱,但都是在孟夷纯身上发泄了性欲为基础的,他们是嫖客,他们是有善心的好的嫖客而已。
  我说:不,不,我不是嫖客……
  我这样推开她,孟夷纯一下子神情蔫了。看着孟夷纯蔫了,我后悔自己一急竟说出那种话来。这是什么话,你不是嫖客,那孟夷纯就是妓女了?你是在提醒你:她是妓女!也在提醒她:你是妓女!你这个混蛋呀刘高兴!
  我立即纠正着,不,不,我……
  孟夷纯却静静地说:我知道你不是嫖客,可我是妓女,我只有用身体来感谢你。
  我匆匆跑出了美容美发店。
  在决定来送钱的时候,我预料到孟夷纯是不肯轻易接受的,必然推推搡搡,我甚至考虑了我将钱最后放在地上扭头就跑的情景。而现在,孟夷纯并没有再追来,我就站在街上为完成了一件重大任务而兴奋不已。我没有料到我们又谈到了妓女的话题,这我是极力回避的,但既然又谈到了妓女,我是不免又有了一点无耻:她是妓女,我给她这点钱是同情她还是帮助她,是有价值的行为吗?念头一冒出,我就把我的念头否决了。是的,我是在同情她也是在帮助她,更重要的是我喜欢她,爱她。我的钱是拾破烂一分一分攒的,而孟夷纯收下钱后,我们的关系就更近了,钱虽代表不了感情,但你爱着一个人你就会想方设法地为她花钱呀,钱是我走近孟夷纯的独木桥。
  但是,但是,我怎么眼前又是孟夷纯要给我宽衣解带的样子?妓女这两个字永远不要说破,孟夷纯却偏偏把纸捅破着。
  我心里一阵不舒服。这种不舒服从来没有过,想哭,哭不出来,想恨,又能恨谁呢?就是不舒服。我蹬着三轮车经过了兴隆街十字路口,低头往十道巷走。有人在叫:拾破烂的,拾破烂的!巷北的水泥台上坐着正是红毛鬼,他在吃油条,面前的一张报纸上还放着三根油条。
  叫你哩,你聋了吗?红毛鬼也认出了我,他问我:你是拾破烂的?
  我放下车子,向他走去。
  他说:我这里有构件,收不收?把衣襟一掀,腰里系着一根铁丝,铁丝上挂着两个建筑工地上搭脚手架的构件。卖给别人一个四元,两个你给五元,咋样?
  我说,行么,走到跟前,往报纸上的油条唾了一口。我说:借几根油条,我还没吃饭哩。
  红毛鬼把油手在腿面上擦,势起身来要打我,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竟把他提了起来,我说:钱呢,把我的钱拿出来!
  红毛鬼说:我没拿你的钱。
  我说:拿出来!拿出来!
  红毛鬼从口袋掏出七十元,说:买了油条,买了一包纸烟,就这些了。
  我一松领口,红毛鬼跌坐在地上。转身走了两步,担心红毛鬼扑过来报复,回过头说:你把我认清,我干你这行的时候你还在你爹大腿上转筋哩!
  故意慢慢走,眼睛的余光扫着左右,没有红毛鬼撵上来的身影。我一腔闷气总算出了,觉得很畅快,三轮蹬在那片小公园里,坐在那里吃起了豆腐乳。
  一切都冷静了,我开始回忆美容美发店里的情景,倒后悔自己怎么就匆匆跑开了呢?刘高兴,你要孟夷纯怎么对你表态呢,她宽衣解带或者是她要真诚待你,她有什么不对呢,你让她该怎么表态?!
  我担心我那么跑掉带给孟夷纯的只能是刺激她,伤她的心。
  我想返回美容美发店再去看孟夷纯,但最后还是取消了。三百元算什么呢,如果再跑去安慰她,那就是把三百元看得太严重了,我刘高兴也太矫情了吧。她需要钱,我挣钱给她,这是很正常的事么,有什么可再解释呢?一旦把孟夷纯看作了是自己的人,我就有充分理由说服自己的一切不安。
 楼主| 发表于 2009-4-17 21:10:47 | 显示全部楼层

贾平凹《高兴》小说在线免费阅读(三十八)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加紧拾破烂,把每日拾破烂的时间一直要延长到天麻麻黑。每每积攒下三百元,就去美容美发店给孟夷纯。孟夷纯当然还是不收,后来就全然接受了。
  记得第二次去店里,孟夷纯不在,我把钱让老板转交,老板问我是孟夷纯的什么人。她把我当成了嫖客,竟然询问我召孟夷纯出台了几次,怎么孟夷纯就没有交纳出台费呢?这个臭婆娘!我知道事情坏了,忙解释我不是嫖客,一个拾破烂的即便有贼心也没贼款呀。我只是孟夷纯的乡党,为了给家人看病曾经向孟夷纯借过钱的。我这样解释让我也觉得我窝囊,没有敢作敢为的气派,但我确实是那样解释的,我没有办法。
  第三次我是在孟夷纯上班的路上等着了她,我给她三百元她拒不接受,还将上次给她的钱要还给我。我把钱放在她面前的路沿上掉头就走,我说我这一走她会把钱拿了,但她竟然也掉头走,在我走出一百米回头一看,她已经走得没踪没影了,我只好把钱捡起来。但是,我发现前次转交的钱卷了一卷儿,第一张钞票上有了刘高兴的字样,字写得很小,却是连写了八遍的。我的心噔噔跳,想象着她在写我名字时是什么情绪又在什么时候,闻了闻,觉得世界上最有故事的是钱,每张钱都有着许多故事,而这张钱的故事应该是最美丽的。我保留了那张钞票,将其余的包了纸包,放在天黑时她下班,纸包放在路上要让她看见。她果然捡着了纸包,发现里边的钱后立定身子左右看,而四周无人,才把钱拿走了。
  这办法确实是好。于是我再一次把三百元又包了纸包放在路上让她捡,她怀疑了,依然四周张望,这次她发现了远远一棵树下停放的三轮车,便大声叫喊:刘高兴——!
  嘿嘿嘿。
  露馅了,我走出来给她傻笑。
  嘿嘿嘿。
  她也冲着我一笑。
  我才抬脚靠近她,她脸突然定平了,冷冷地说:噫,你钱多得很么,刘高兴!你父母你老婆 孩子让你出来打工,你就这样把钱打水漂儿地糟蹋着?!
  我老实地说了我没有了父母,也没有老婆孩子。我愿意给你钱,这我愿意。
  她说:就那几百元?!
  我说:我不是老板。
  她说:你还知道你不是老板呀?!
  我说:可我总得帮帮你么。
  她说:你帮不了我,我也不会让你帮,你是在戏弄我,看我的笑话!
  我说:我不是。
  我着急地表白着,但我又表白不清,脸憋得胀胀的,竟然口吃。孟夷纯站在那里呜呜地哭了。
  她说:你一个拾破烂的能挣多少钱,我要你的钱?你图啥呀,刘高兴,我是这样的一个人,你能图个啥结果呢?
  我说什么呢,我说了一句:给你了我心就不慌了,我不图啥,图我心不慌么。
  她说:你个傻呀,你!
  她骂我傻呀,就像她骂过我讨厌,我觉得受活。我给孟夷纯又是嘿嘿地笑,她叹了一口气,也就笑了。
  经过了这一次,我再给孟夷纯钱,孟夷纯不再说什么,接受了。每次把钱交给她,她都问我给自己留了多少,我说我虽不能赚大钱,但每天都有进账的,我够吃够喝的。孟夷纯却还是要抽出一张要我拿上,我就把那一张拍在她手上,说:甭操心我!五富曾告诉我,他在外边挣钱了,就要喝醉,然后回家把所有的钱往老婆面前一扔,说:妈的×,钱!五富给我说这话的时候我还笑他粗鲁,而我现在能体会了那不是粗鲁,是得意,是逞能,是快乐得不能自制!我便和孟夷纯坐在三轮车上,给她讲这一天有什么见闻,又有着什么意外的收获。孟夷纯静静地听我讲,随着我的情绪而变幻她脸上的表情。她那时很乖巧,眉里眼里都是温柔。我就轻狂了,说我给你唱个歌吧,她说你唱。我唱的是清风镇古老的民歌:三十里山坡四十道水,我跑着来看我妹妹,一个月跑了十五次,把我跑成了罗圈腿。她说:你有趣得很!就剥了一颗口香糖塞到我嘴里。但我受不了口香糖的薄荷味,嚼了两下就吐了。
  有了一个女人,我的城市生活变得充实而有意义。夜深人静了,躺在木板床上拿孟夷纯的长处比所有见过的女人的短处,我当然想入非非,总是鼓足勇气在再见着她了要怎样怎样,但是每一见到了孟夷纯我又庄严了起来,只是和她没完没了地说话,说乡下事,说县城事,说西安城里的事,观点完全一致,常常两人同时就说了一句话,她兴奋得拿双掌在我背上捶。有一个下午,我陪她去邮局给她们县公安局汇五千元,返回的路上碰着一个陕南人提了一兜儿核桃卖,我买了十多颗给她吃。我让她坐在街心花园的条椅上,自个蹴在地上用石头砸核桃,她坐在那里,脸和花一个颜色,我就走了神,石头把一颗核桃砸脱了。这颗核桃一定是充满了灵性的,被砸脱后竟咕噜噜滚向了她,停在她的双腿下。我便走过去捡核桃,在俯下身时脸几乎要碰着她的脸,她突然地耳脸通红,头发明显地在颤动。这种羞色我可是从来没见过。她以为我这一切都是精心安排的吗,以为我会去吻她一下吗?我很快捡起了核桃,竟又拿了核桃又返回原地用石头砸。我不会占你便宜的,孟夷纯,因为我在帮你。石头又没有砸正,这一次砸着了我的手。
  唉唉,都是第一次送钱时有过了拒绝她的行为,从此不愿意把送钱和乘人之危连在一起,窗户纸便难捅破?!
  我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人了,既为自己的高尚而骄傲,又为没敢去吻孟夷纯感到窝囊。
  我是有个毛病的,一旦沮丧了就啃指甲。我砸完了核桃让孟夷纯吃着,我就拿牙啃指甲,啃得咔儿咔儿响,孟夷纯就笑了:咯,咯咯咯。我说:你笑啥?孟夷纯说:你咋啦?我说:没事,没事呀!孟夷纯说:没事你啃指甲?我赶紧不啃了。孟夷纯说:啃指甲是心理不成熟。一句话说得我无地自容。我是心理不成熟,我在孟夷纯面前就是心理不成熟。
  我说:我心理不成熟?
  孟夷纯说:不成熟。
  我喃喃起来,语无伦次,孟夷纯就说:瞧我一句话你就这样了,还算是心理成熟?她把一瓣核桃仁塞进我的嘴里,提出了要去我居住的地方看看的要求。
  要跟我去池头村?
  什么叫始料不及,什么叫喜出望外,什么叫受宠若惊,我那时是全领会到了。
  但是,我领着孟夷纯走进了池头村的巷道,我心里暗暗叫苦了。我完全可以违背我们定下的不准带陌生人到住处的规矩,却担心孟夷纯看到了居住的环境,会不会觉得那环境太恶劣也恶心了我?
  豁出去了,刘高兴!如果孟夷纯因居住环境而恶心我,那就恶心吧,拾破烂的能住什么好环境?或许,她不是那种人,她是最应该知道什么是出污泥而不染的。
  我用脚踢开路面上的砖块石子。我指着一摊污水,说:有水。一堆乱七八糟的木板条子就在巷道,我用脚去拨开,木板条子上有钉子,把我的腿划破了,我没吭声。北京常常有大官到西安,那是警车开道的,孟夷纯享受不了那种待遇,但如果是过去的朝代,我那时就这么想的,孟夷纯坐在马上,我就会在马前牵缰绳。
  到了剩楼前,我大声叫喊黄八,其实我害怕黄八在屋里,看见我领了一个女人来会怎样看我。多好呀,剩楼上黄八并没有在,一只长尾巴的鸟在槐树上叽叽喳喳叫。今天是个好日子!
  上厕所吗?我给孟夷纯指着楼下的厕所。我的意思是让孟夷纯去厕所了,我就可以以最快的速度先上楼整理一下房间,最起码,得叠叠被子,再把没有洗的锅盖起来。但孟夷纯不去上厕所。
  我们上了楼,我说:屋里乱得很,你别笑话。
  走得一身热汗的孟夷纯一进屋就坐在床沿把高跟鞋甩脱了,她说蛮整洁么,新奇地四处张望。屋子里没有开水,没有水果,寻不出什么东西招待。孟夷纯说:你怎么不坐呀,你不累吗?我终于从窗台上拿来了晾晒的一块锅巴,这是我们昨晚吃搅团的锅巴。没吃过搅团锅巴吧,你尝尝,看着不怎么样,吃着香哩!
  孟夷纯接过锅巴就吃起来。她说:我们老家也吃这种锅巴。
  这就好了,我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吃。
  香不?
  香。
  那就好。
  你也吃么。
  你吃,你吃。
  孟夷纯将锅巴又咬了一口就把剩下的让我吃,这动作和那次在美容美发店里吃软糕一模一样。但这时候的我哗地一下有了一股血涌上了头脑,我恍惚起来,只记得孟夷纯把锅巴塞过来而我的嘴并没有吃住,锅巴掉到了地上,猫却一口叼走了。猫是隔壁院子里的猫,从来没有到过我的屋子里来,怎么我们进了门它也就来了?去,去,我用脚拨猫,要把锅巴捡起来,孟夷纯按住了我的肩膀,向我撅嘴,一片锅巴一半在嘴里一半露在嘴外,意思要再给我。我完全是迷糊了,竟就去吃那露出的锅巴,锅巴也在瞬间掉了下去,我的嘴碰着了她嘴,嘴里的一条舌头滑得像一条鱼。我把鱼噙住了。
  至于什么时候,我们手脚并用,如何地就相互剥脱了衣服,我全然糊涂着。当我清醒过来,看见床上的被子掉在了地上,孟夷纯光溜溜地平摆在木板床的竹席上,我第一个念头是:这种事咋就在不知不觉中进行了?
  差不多的晚上,我都想象着几时能有今天,那根东西就如木棍一样坚挺不弯,可是,当我抱着孟夷纯亲了一遍,再亲一遍,而东西却怎么也不得起来。越是急,越不行,满头大汗。孟夷纯说:你还是童子身?我说:我没有这事,真的没有。孟夷纯坐起来安慰我,轻轻地揉搓。竟然猫还没有走,在屋角卧着,睁了荧光眼看我,我把枕头边的一包纸烟掷过去打它。孟夷纯又搂着我躺了一会,那东西仍像醉了酒沉沉不醒。
  我不是这样,我能行的,今日怎么就这样?!
  孟夷纯说:你太紧张,这床也太垫了。她爬起来给我擦汗,我看见她的背上全是竹席垫出的一道一道人字纹。我说:垫疼你了?她说:是有些疼。我觉得委屈了她,这样的屋子这样的床原本就不宜她做这种事的。孟夷纯,真是对不起。我再一次亲她,头不抬地把每一块身体都在亲,孟夷纯突然说:那是谁的一双高跟鞋?
  她看见架板上的鞋了?我说:那应该是你的。
  孟夷纯说:这话我爱听,但你不是真话吧。
  我就说起了以前长长的一段故事,说得孟夷纯眼里有了一层水气,她抱住我,说:谢谢你!在我的额上吻了一下。我站起来从架板上取了高跟鞋,我说:如果我命里注定要碰上你,这鞋就一定合你的脚!我给她往脚上穿,天神,竟然不大不小!
  我让孟夷纯把这双高跟鞋穿走,孟夷纯却要脱下来,说她接受这双鞋,这就算是她的鞋了,还是放在这里,你想我了可以看鞋么。我不,我把孟夷纯的旧鞋放在了架板上,我看着这双旧鞋更能想念她,她穿着那双新鞋回去还可以也能想着我。
 楼主| 发表于 2009-4-17 21:11:12 | 显示全部楼层

贾平凹《高兴》小说在线免费阅读(三十九)

我,刘高兴,终于有了性生活!
  孟夷纯走后,我在床上发现了她的一根长头发,小心地捡起来,用纸包了压在枕头下。但是,孟夷纯穿着崭新的一双高跟尖头皮鞋咯噔咯噔下了楼刚到巷道,偏偏碰着黄八回来,他目送着孟夷纯出了巷道,就跑上楼来找我。
  我把孟夷纯送下楼后返回屋里,屋子里突然无数的星星闪烁。真的是无数的星星,明明对着一颗星走近去,却什么也没有了,就再次返回原位,星星又在闪烁了,而且床席上更多。这些星星当然不是大星星,一点一点,却光亮得很。我觉得奇怪,后来醒悟一定是孟夷纯脸上涂抹了什么而掉下来的,于是蹴在那里看见一个小光亮点了就去捏下来,而捏下来十几个了,以为没有了,一扭头又发现了十几个光点。黄八就进来了,站在门口给我笑,还舔着手。黄八是回来时在巷道买了块油糕,看孟夷纯时糖汁流到了手上。
  黄八说:你招了个小姐?
  我瞪他。床席上还有一个光点,我坐了上去。
  黄八说: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的小姐,好小姐都是在大宾馆里,你竟能把她带到这里!
  我抓起枕头还没砸过去,那只猫却扑过去抓黄八的脚,脚面抓出了血。
  轰走了黄八,我才记起枕头下压着的纸包。幸亏没有被黄八发觉。在门口捡起了枕头,听见黄八并没有恼,一边下着楼梯一边还说:贵人吃燕窝,崽娃子吃饸饹,你嫖得好!
  我是嫖客吗?我可能是嫖客,因为孟夷纯本身就是妓女,不管是什么原因当了妓女,毕竟她现在干的是妓女的事儿,如果我不是一次一次给她钱,她能到我这里来吗?我自以为我是比韦达他们那些大老板们高尚,可我不也和孟夷纯有了性交吗,虽然性交并未成功。
  我突然地理解了那些大老板,也理解了韦达。
  但我理解了那些大老板和韦达了,我却有了说不出的自豪感。孟夷纯和他们有交易,而我就那么一点钱,不是孟夷纯也到我这儿来了吗?孟夷纯仅仅是为了那一点钱吗?所以,孟夷纯她来到我这儿她就不是妓女,我在孟夷纯面前也绝不是嫖客。
  我坐在床上喘息,床是太硬了,是该换换这张木板床了。
  那一个下午,我没有了再上街去拾破烂的意思,坐在床上从后窗看天,天瓦蓝瓦蓝的。西安城的上空从来都是灰蒙蒙的,而那个下午清澈得能望见远远的终南山麓。我取了箫吹。奇怪的是当我吹箫的时候,那下边的东西却突然地英雄了起来!该需要它时它是懒,没用武之地了它竟逞能,真气死我了!我蓦地想起了锁骨菩萨,难道孟夷纯就还真是个活着的锁骨菩萨?锁骨菩萨。锁骨菩萨。我遇到的是锁骨菩萨!大声地喊黄八:黄八,黄八!
  黄八在他的屋门口分类着拾来的破烂,弄得满手满脸的黑。
  我说:你知道不知道有个塔街?
  黄八说:知道,那里有个塔,但我没去过。
  我说:想不想去?
  黄八说:你想去,我陪你。
  我带着黄八真的就去了一趟塔街。黄八要拉架子车,我没让拉,我掏的钱,搭乘了出租车。穿过那一片卖古董的平房,来到了锁骨菩萨塔下,塔下再没见到那个大胡子,我就买了一枝铅笔和一个小本子,蹲在石碑前抄那碑文。黄八并不认为这塔有多好看,他说你虽然掏了出租车费,你还得请我吃饭,我说为啥,他说你刚才有了好事么。我瞪他一眼,抄我的碑文,我要把抄的碑文就贴在那个架板之上。黄八说:你肯定是第一次,我第一次就是事后打胡基,平时打胡基一个小时就得歇下,那天晚上我一气打到后半夜,我没觉得累。我骂黄八:我好心请你出来看塔,你倒胡说八道!黄八不敢再说了,看我抄碑文,问我碑文写的是些什么,我念给他听,他一句也听不懂,我就告诉他,这塔叫锁骨菩萨塔,塔下埋葬着一个菩萨,这菩萨在世的时候别人都以为她是妓女,但她是菩萨,她美丽,她放荡,她结交男人,她善良慈悲,她是以妓女之身而行佛智,她是污秽里的圣洁,她使所有和她在一起的人明白了……
  我滔滔不绝给他讲着锁骨菩萨,黄八先还有听着的样子,后来就目光游移,发现了不远处有五个空啤酒瓶子,跑去拾了过来,说:你说。
  我给他说个屁!我怎么就带了他出来,他比五富更差劲!
  黄八见我生了气,便把空啤酒瓶子扔了,又拿石头把瓶子全砸碎,说:这些瓶子卖了能买个肉夹馍哩,我拾不成别人也拾不成!
  我说:你就只知道个破烂和吃,是我把你叫出来的,我给你买个肉夹馍,吃去!
  我收拾了笔和本子就往古董市场上去,穿过古董市场,前边是有一家肉夹馍的小店的。黄八却撵上来,说:你要真对我好,肉夹馍我不吃,咱到芙蓉园逛去,要看景儿那里比这儿好。
  我还能再生黄八的气吗,不生气,反倒笑了。当池头村夜市上的噪音让我睡不着的时候我曾经变个思维去欣赏过噪音,现在我也就觉得黄八太好玩了。我说可以呀,咱去逛芙蓉园,你还想去哪儿?黄八说:是不是芙蓉园花了十亿元?我说:广告上这么说的。黄八说:咱们国家是不是很有钱啦?我说:你看西安多繁华么,南大街又要盖金融一条街呀。黄八说:我就想不通,修一个公园就花十亿,体育馆开一个歌唱会就几百万,办一个这样展览那样展览就上千万,为什么有钱了就只在城市里烧,农村穷成那样就没钱,咱就没钱?!黄八又骂开了,他骂开来是胡骂,既没水平又把他气得不行,我就对着一家古董店的玻璃窗整理我的衣服,玻璃窗上有了另一个我,我在笑黄八,另一个我也就笑黄八。
  我说:黄八,你咋有这么多的怨言呀,你是不是有病?
  他说:我没病。
  我说:你过来看看这玻璃窗。
  他过来看了,说:看啥么?
  我说:你看你。
  他说:我见不得我的白癜风。
  我说:你笑笑。
  他笑了笑。
  我说:咱在这城市生活,就像这玻璃窗,你恼它也恼,你笑了它也笑!
  黄八不言语了。
  到了芙蓉园广场,我告诉黄八,我现在可是在陪你了,其实我也想好好进去看看,上一次和五富没进去成,这一次已经想好了,要在园里最好的景点上都要写上一句:到此一游。
  但是,当我叮咛黄八逛完园后,回去绝对不能给五富提起,就看见了石热闹。
  事后我想,在我的城市生活里怎么就老能碰着石热闹呢,或许是人以类分?不,我和石热闹绝不是一类人!而总是碰上他,肯定是上天的一种安排,要我一步步历练,真正成为一个城里人吧。
  石热闹当时是站在芙蓉园门口的台阶上,他还是那么胖,衣服更肮脏,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硬纸板,上边写着:我是混票者!出出进进的游客经过他身边,都看着他,他满脸油汗,一颗大脑袋垂在胸前。
  热闹!我大声叫他。你这是干啥?
  旁边人说,这脏胖子没票往里混,芙蓉园里常有人混票,抓住了就要让在这儿示众的。我一下子勃然大怒,近去就把石热闹手里的纸板夺过来撕成碎片,说:你站在这儿干啥,你不嫌丢人吗,没钱没票就不看了么,你丢的人干啥?滚!
  石热闹看看我,又扭头看看不远处的收票处的人。他没有动。
  我说:还不快滚!
  我是一脚踢在石热闹的屁股上的,石热闹走开了,是倒着身子一边看收票处的人一边走。收票处的人看到了这一切,他们没有什么干涉,石热闹撒腿就跑。
  我反抄着手,刚致刚致地走开了,这不是在故意要装成一个什么领导,我感觉我就是一个领导。啊叱!打了个喷嚏。
  黄八小跑地撵上我,说:高兴,高兴,你把石热闹放走了,人家怎么就没反应?
  我说:那是我的气势唬住了他们!
  我是拾破烂的,如果没有和这个城里最漂亮的孟夷纯有了关系,我能有这种气势吗?
 楼主| 发表于 2009-4-17 21:11:41 | 显示全部楼层

贾平凹《高兴》小说在线免费阅读(四十)

我已经说过,我制定了我的城市生活规划,而眼下要实施的就是买床。我是这样谋算的,即便一时没能力买床头架,也一定得买张沙发床垫。逛了好多家具店,询问了,一张床垫最少都是五百元。但买床垫绝不能影响按期给孟夷纯三百元,这就逼着我想法儿多挣钱。到哪儿去挣这多余的钱呢?以往的早晨,我是看不上五富和黄八去等驾坡大垃圾场上捡垃圾,现在只好也与他们一道去了。
  我压根没有想到,在大垃圾场上竟会有成百人的队伍,他们像一群狗撵着运垃圾的车跑,翻斗车倾倒下来的垃圾甚至将有的人埋了,他们又跳出来,抹一下脸,就发疯似的用耙子,铁钩子扒拉起来。到处是飞扬的尘土,到处是在风里飘散的红的白的蓝的黑的塑料袋,到处都有喊叫声。那垃圾场边的一些树枝和包谷秆搭成的棚子里就有女人跑出来,也有孩子和狗,这些女人和孩子将丈夫或父亲捡出的水泥袋子、破塑料片、油漆桶、铁丝铁皮,收拢到一起,抱着,捆着,然后屁股坐在上面,拿了馍吃。不知怎么就打起来了,打得特别的狠,有人开始在哭,在哭,有人拼命地追赶一个人,被追赶的终于扔掉了一个编织袋。我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倒后悔我不该来到这里,五富和黄八也不该来到这里。五富在大声喊,他在喊我,原来他和黄八霸占住了一堆垃圾。我跑过去,五富弓着身在那里扒拉,他满脸脏泥,又出了汗,脸就像个戏台上的大净,而他撅起的屁股,那缝上的裤裆又开裂了,露出那一吊东西,但这一切在这里却并不显得刺眼。他扒拉出什么了就给我扔了过来,我一件一件整理,那些纸箱片全是湿的,废铁丝上又都连着未砸碎的水泥块,塑料鞋编织袋破铝壶铝盆臭气难闻,而一只没了耳把的砂锅也扔过来了,锅里的一节发霉的鸡肠就摔落在我的头上。喂,喂,你捡这砂锅能卖吗?!他又扔过来两只鞋,我生气地把两只破鞋日地朝旁边的一个坑里丢去。五富说:那是我的鞋!他原来穿着鞋在垃圾中行动不便,而且土钻进鞋壳使脚拐来拐去又怕拐坏了鞋。我只好又从坑里捡了回来。黄八是没有参与扒拉和整理,他提着一根木棍在旁边警卫。许多人一直在远处的地方站着看我们,一只狗就狂吠着企图过来,黄八抡着木棍反迎着狗扑过去,狗在后退时竟跌倒在地上,那伙人才散去了。
  我们终于安全地扒完了那堆垃圾,收获还算可以,但人已经不像了人,是粪土里拱出来的屎壳郎。
  每次从等驾坡大垃圾场回来,五富和黄八要再夹着咸菜和辣干吃两个蒸馍,然后才再拉架子车进城,而我必须洗澡。我洗澡是在厕所里洗的,一只有着一个窟窿的壶就挂在厕所的屋梁上,水灌进去再漏下来冲洗得特别舒服。可惜的是一会儿水就漏光了,得不停地叫喊五富来给壶里添水,五富和黄八就奚落我卫生,说:洗,洗,再洗能把农民皮洗掉吗?
  在这一点上我们永远没有共同的语言。比如,进城去兴隆街,我要换一身衣服,他们不换。我要拔净嘴唇上的胡子,他们蓬头垢面。我路过商店橱窗时爱逗留着看里面的时装和穿了时装的塑料模特,他们说:那不是真人!我爱评说这一座楼样子如何而那一座楼的窗子如何,碰着街上交通戒严了又热衷打问来的是外国的元首还是北京的高官,他们就说:得了得了,这与拾破烂有屁相干?!五富和黄八在叽叽咕咕议论起我的不是,我已经感觉到只要我们三人在一块儿,五富有点远离我,喜欢和黄八打打闹闹。鱼群里有鲸的,鸟中也有凤凰,我没有生他们的气,但他们生活贫贱,精神也贫贱,真替他们可怜。
  可怜他们,却绝不离弃他们,这就像我和孟夷纯一块在街上走,我的丑陋只能陪衬得她更加美丽,她的美丽又遮蔽了我对丑陋的自卑。我和五富黄八也是这样。
  黄八的优点是他毕竟能守口如瓶,他始终没有给五富说过我带领孟夷纯来剩楼的事。五富一直迟钝着,当他发现我以前出门怀里只揣一块豆腐乳而现在要揣两块豆腐乳,我越来越喜欢吹箫,我没事就照镜子拔胡或用竹签儿剔指甲缝里的泥垢,他说:你最近收入好?我说:好!他说:我也可以,就是再没人送我衣服。我说我捡到了一件圆领老头衫,但后背上印着一个红颜色的字,可能是谁参加过什么比赛而丢弃了的你穿不穿?五富就跑进我的屋来拿。他拿衫子时终于看见了架板上的新高跟女式皮鞋换成了旧高跟女式皮鞋,还以为杏胡临走时偷偷换的而我不知道。我如实地告诉了一切,他惊讶得目瞪口呆。既然话已说开,我就抑制不住了兴奋,极力给他描绘那天孟夷纯是如何如何的漂亮,但五富不在乎漂亮不漂亮,他说:脱了衣服还不都一样吗?甚至他认为孟夷纯压根就不漂亮。可他绝不相信我和孟夷纯没有做成那事,一个劲地为我不再是童子身而高兴。
  他说:后来呢?
  我说:她就走了。
  他说:你给钱了?
  我说:给钱了。
  他说:你都没做了还给钱?
  我说:给钱就为了做吗?
  他说:再不要给了!
  我说:为啥?
  他说:不管孟夷纯怎样,她毕竟是妓女。我老婆给我生第一个娃,难得很,生第二个娃时容易得就像拉了一泡屎,孟夷纯是妓女,她做那事值个啥,可你送她钱,不停地送她钱,你钱赚得轻省吗,那是拾破烂一分一分攒的!
  我说:你懂什么呀?我郑重告诉你,不要把孟夷纯想得那么坏,她早不干那事了,不准你再说妓女这类话!
  五富说:她就是妓女!
  我就火了,不再理他,两天两夜不理他。我知道他每一回到剩楼就主动做饭,而且饭做稠,也知道我感冒了突然案板上有了生姜是他买来的,我故意还是不理他。我就将带回来的几张旧报纸给黄八念,黄八他没兴趣听,不行,须让他听我念,但五富一走近我就不念了。我还弄来了一撮兰草,分开养在两只碗里,一碗放在我屋里的窗台上,站在楼台上给黄八说:黄八,送你一碗兰草吧!黄八说:我要碗不要草。而我听见五富在他的屋里哭。
  他一哭,我觉得我事情做得过分了。那一顿饭是我做的,下了挂面,还去巷口商店买了两颗鸡蛋煮在里边。饭熟后我盛了一碗,把另一碗盛好放在那里,五富出来端着吃,吃到一半发现了碗底的荷包蛋,他说:你买了鸡蛋?我说:不爱吃了你放进锅里。他嘿嘿地笑,然后一口把荷包蛋吞了,噎得差点出不来气。
  我再没有给他说过孟夷纯的事,他也是我们一起要经过美容美发店那条街巷时,就借故绕道走了。我们已经有几个黄昏没有相厮着从兴隆街回池头村,我知道他在给我提供去见孟夷纯的机会。可我后来发觉我往往回池头村了,他却没回来,黄八也没回来。巷对面的老范一次对我说:刘高兴你昨晚没去呀?我说:去哪儿?老范说:五富没告诉城隍庙后街的舞厅?!我说:舞厅?老范的老婆从对面过来,老范就不说了。第二天经过城隍庙后街,特地留意街上门面,真的看到了有个大众舞厅,猜想五富和黄八原来狼狈为奸着来这里厮混。他们一定是在背后议论了我,而且羡慕了我有了孟夷纯,心就不甘吧。这两个东西!将心比心,我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我暗中观察他们的变化,是都精力充沛,而且话多,但五富却越来越欺负起了黄八,使我觉得纳闷。
  一天傍晚,我正在楼上做饭,五富和黄八在槐树下玩象棋,说好谁也不能悔棋,输一盘掏一元钱,两人就较了真,互不相让,吵吵闹闹。五富是输了一盘,人就急起来,开始骂黄八把鞋脱了,臭脚熏得他注意力不集中。黄八穿好鞋,说允许输家发脾气。五富却要再下,一盘两元钱,结果又输了。黄八拿了钱,起身要走,五富说:不准走,再来,一盘四元钱!下着下着,五富说嘴干,要黄八去倒一碗水来,黄八去倒水,他偷挪了马位,最后就赢了。但是黄八不愿掏四元钱,只给一元,两人就吵,又给了一元,五富便扑上去夺。五富个头大,却没黄八有力气,夺不过,一巴掌打在黄八的脸上,黄八就生气了,将手中一元钱撕了,碎纸摔在五富脸上。我在楼台上看得清楚,说:打呀,咋不打啦?!黄八骂骂咧咧进了他的屋,五富却把碎钞票片捡了,上来说:他那猪脑子还想赢我哩!龇着牙笑。我说:还笑呀?五富说:他再不走,我还要打他哩!我说:你也只能欺负个黄八!盛了一碗饭让他端给黄八。五富说:给他端饭?我恨了一声,五富端饭下了楼,饭是捞面,用指头捏起一根先自己吸了,走到黄八门口,饭碗放在门口,说:喂,听着,赖了账还有饭吃!又捏了一根面条在嘴里吸了。
  第二天傍晚,他们又恢复了玩象棋,但已不赌钱了,谁输了买酒来喝。赌使人疏远,酒越喝越近,我没有阻止他们。结果黄八输了,买了酒,他自己说酒是他买的就得自己喝够,喝醉了。黄八喝醉了不像五富那样总是唠唠叨叨他老婆,然后便哭,黄八是乱骂一阵了就瓷着眼不吭声,像傻了一般,一进他的屋便倒在地上。这一倒直睡过了一夜,天明我去上厕所,他趴在地上刚睁开眼,他说:我还以为仍在五富屋里喝酒着?我说:你死了你都不知道!他说:真的,人死了肯定和这喝醉一样,死了还以为仍在喝酒哩。就爬起来又骂五富,嫌五富在他喝醉了没扶他睡到床上,而且门没拉上,让蚊子吃了他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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