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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昌,最后一座私人藏书楼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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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17 22:43:1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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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书家遇到的真正麻烦大多是在身后。
  与藏书界的前辈们一样,江西著名的藏书家王咨臣老先生最终也未能绕过这个坎。2001年的5月5日,弥留之际,王咨臣老先生将“新风楼”的藏书交给了儿子王令策。
  于是,2万余册(件)古籍、字画,一幢二层小楼,有了新的主人。除此而外,王咨臣老先生生前未能解决的藏书保护与利用难题,也随同“新风楼”一并交到了王令策的手里
  市长特批
  2008年6月18日,南昌小桃花巷,新风楼。
  虽说破旧了点,但沧桑之中却有透出古典的雅致。从建筑风格上看,显然是民国时期的建筑。如果不是三面高楼的侵压,在视觉上略显逼厌,能在闹市之中,拥有如此一幢独门独院的小楼,果真有着“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的意境。难怪当年住进这幢小楼后,王咨臣会喜不自禁,赋诗庆贺。
  这幢小楼并非是王家祖产。1990年,时任南昌市长的程安东鉴于王咨臣老先生藏书有功,又曾保护了一批珍贵古迹免遭焚毁,特意批示,调换给王家用于藏书。
  “当时也有很多人反对把这幢房子给我们,”王令策说,理由是王咨臣乃是一介布衣,住这样的房子,“级别不够”。据说这位相信“文章千古事,仕途一时荣”的市长,当即丢了一句话,将许多人的不满和嫉妒堵了回去。
  “程市长的原话记不得了,大概的意思是,谁家若是也藏有如此多的古籍、资料,他照样也给一幢小楼。”王令策回忆说。
  事实上,就当时情形而言,不用说在南昌,即便是在江西省,在全国范围内,像王咨臣老先生这样,在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土改运动、四清运动和“文革”十年浩劫后,仍能藏书如此之丰者,也找不着几个。正如学者宋露霞在《关于私家藏书史的研究述略》一文中所描述的,从上世纪30年代开始的一系列大的社会变革和政治运动,实际构成了对私人藏书楼的致命打击。王咨臣老先生去世后的第二年,原南昌大学副校长、现九三学社中央副主席的邵鸿教授曾写过一篇纪念文章。邵早年就读于江西师范学院历史系时,曾听过王咨臣老先生的课。老先生退休后曾受聘于江西师范学院历史系地方志教研室,讲授《江西地方史》的课程。邵后来在江西工作期间,与王多有往来。在这篇纪念文章里,邵如此写道:“与前之藏书家多为富有的士大夫不同,先生以一小职员的微薄之力,节衣缩食,聚各类图书2万余册,其中多有善本、珍本,又多藏清及近代名人手札、字画,成为当代当之无愧的江西第一,全国著名的私人藏书家,这是极其不易的。”
  因而,邵将其归之于“过人的执著追求和坚毅”。
  吝啬的父亲
  事实上,在中国的私人藏书史上,老先生和他的“新风楼”是个特例。
  王咨臣是江西新建县人。新建县自古以来出了不少藏书家和私家藏书楼。远至宋代,有陈道亨藏书8万余卷的“见山楼”;明清之际,有陈弘绪的“酉阳山房”、张位的“闲云馆”;及至近代,则有蔡敬襄的“尉廷楼”。
  翻查史料,这些藏书界的先辈们,非富即贵。私人藏书在历史上向来是个“门槛”很高的行业。没有厚实的经济实力,无力问津。王令策说,宋版书到了明代时已是按页论价,到了近代,更是价值千金。“应该说,能够藏得起书的家庭,都是富贵人家。”
  惟一的例外就是王咨臣老先生。
  民国三年(1914年)出生于塾师家庭的王咨臣老先生,自小家境贫寒,终其一生,也未曾富裕过。他涉足藏书,是早年受了内兄熊德基(历史学家,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副所长)影响。但后来能够跨入藏书家的行列,很大程度上与中国历史上的一段特殊时期密不可分。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王咨臣老先生做过教师,编过报纸,也当过图书馆的馆员。1952年,他调任江西省人民政府文物管理委员会委员,开始专职从事抢救古籍、保护文物工作。
  土改时期,很多书籍便开始陆续散出,并被视为废纸。而王咨臣老先生当时的工作就是和同事深入各个废品站,在废纸堆中搜寻珍贵古籍。“当时废纸是论斤称的,每市斤两角钱,每次都能抢救得二三十斤或百余斤。”
 一位当事人如此回忆说,在这些堆积如山的废纸堆里,江西各个著名的藏书楼的藏书,屡有发现。“如奉新许仙屏的‘万卷楼’、铅山蒋士铨的‘藏园’和‘香雪斋’,泰和萧敷政的‘遐观楼’……这些藏书,都抢救了一些。”
  “那些年里,我父亲为国家抢救了不少的珍贵古籍和字画。”让王令策印象最深的是,父亲曾在江西婺源县抢救到一套康熙年间坊刻原本的《金瓶梅》。
  那是1960年夏初的一天,王咨臣和一位同事正走在下乡的路上。迎面有辆卡车缓缓驶来,车上满载旧书。
  一看有旧书,王咨臣赶紧拦卡车,得知是婺源县清华供销社的废纸,正准备运至纸厂制成纸浆。好说歹说,费了半天口舌才说服司机,让他们检查这批“废纸”。
  一车书,分为两堆,老先生和同事一人负责一堆。“检查了一遍,我父亲仍不放心,又把同事检查的那堆书,重新翻了一遍。”王令策说,“没多久,我父亲就发现了那套《金瓶梅》。那套《金瓶梅》非常罕见,国内只有上海和北京两家图书馆有收藏。因为它是原刻本,不仅最早,也最全,后来或木刻或石印的版本,都有删节。”
  尽管只找到了6册,并非全套。但是,“废纸堆中见奇籍”,老先生仍是兴奋不已,当晚就赋诗一首,以作纪念。
  据了解情况的人说,他在婺源访书8个月,为国家抢救出三万余册(件)珍贵图书、文件资料,以及一千多块珍贵的木刻底版。后来奉命全部留藏在婺源县文化馆,并为之编撰了《婺源县经籍志》。
  然而,很快到了1966年的夏天。这是文化大革命的第一年。
  揪斗“黑五类”,抄家“破四旧”,焚烧“封资修”书籍……一轮又一轮的运动接踵而来,整个南昌城里到处弥漫着“革命”的气息。
  “焚书之火,越燃越旺,从基层到机关,从学校到社会,在书店,尤其是古旧书店是‘破四旧’的重中之重……”有人如此描述当年的情景。
  “‘文革’初起之时,家里的所有书籍也被席卷一空。”当时的王令策也只是10岁,在孩子的眼里,这丝毫没有值得可惜的,“反觉得玩耍的地方更大了”。直到年长之后,王令策才明白,这场史无前例的浩劫对于中国的文化意味着什么。
  在王令策的印象中,王家的子女其实对父亲的藏书是非常反感的。因为这批藏书,不但掠夺了许多原本属于他们的父爱,还令这个家庭饱受经济上的困扰。
  “你可能都不相信,我到12岁的时候,还不知道油条是什么滋味。”王令策说,父亲的“小气”,在家里是有名的。“小气”甚至可以用来概括王咨臣老先生的日常生活习惯。比如他漱口只用一茶杯水,洗脸的用水量呢,“用我母亲的话来说,就是叫做‘蘸酱油’。”
  “还有他外出绝对不坐公交车,出租车就更不用说了,理由是为了锻炼脚劲,哪怕是母亲给了他车钱也不坐,硬要将那一元钱、几角钱省下来。我们兄妹几个小时候确实对他不理解。”
  惟一能够让老先生“大方”起来的,只有买书。
  “父亲退休后,收入只有几十元,可为买一部定价700元、带函套的线装本《晚晴簃诗汇》,节衣缩食,整整熬了两年;在搬进小桃花巷之前,家里电器不见增加,只有‘二十四史’、《清史稿》、《二十五史补编》、线装整理本的《江西通志稿》、带函套的线装本《豫章丛书》等数部重要的大部头搬回了家,耗资万余元。”
  后来等到王令策自己也开始“大方花钱用于藏书”之时,他也明白了一点———王家多了一位“小气的丈夫,吝啬的父亲”,江西由此多出了一座藏书楼,若干珍贵的古籍善本、名人字画,得以逃脱了焚毁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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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17 22:44:41 | 显示全部楼层
 藏书何用

  中国的藏书家对自己的藏书向来保护严密,秘不示人,少有外借之举。
  这主要是处于书籍外借后会被污损遗失的担心。更为谨慎的,则像明代范钦创建的天一阁,甚至制订了严厉的家规:子孙无故开门入阁者,罚不与祭3次;私领亲友入阁及擅开书橱者,罚不与祭1年;擅将藏书借出外房及他姓者,罚不与祭3年,因而典押事故者,除追惩外,永行摈逐,不得与祭。
  然而,新风楼却是个例外。新风楼的藏书不仅可以借阅,而且“不收分文”。
  “凡是来新风楼查问资料的,他都分文不收,甚至北京、上海、重庆等地的专家、教授都先后到他家借阅珍贵善本,以至孤本,他都免费借出。”南昌大学文学院教授张来芳与王咨臣老先生交往了十多年,“查询了不少信息,借阅了不少图书资料”,但他的印象里,老先生不仅未收分文,连饭都没有吃过一顿。
  王咨臣老先生的内侄熊云彪记得有一次和姑父谈起过此事,老先生的解释是,他藏书是藏以致用,不是为藏书而藏书。“很多人来我这里看书、借阅资料,都是空手而来,满意而归,说明了我对这个社会还有一点用处,同时也体现了藏书的意义所在。”
  书籍外借,难免出现意外。
  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南昌大学历史系教授万芳珍的一位同事,通过她的介绍,从新风楼借走了一套线装原版的《退庐文集》,此书是晚清御史、江西著名藏书家胡思敬的别集。《退庐文集》传世很少,新风楼也仅藏有一套。不料,这位同事遭遇车祸身亡,所借之书从此便无下落。
  “换在别人,惟书是索,追究到底,甚至兴讼理赔,连累介绍之人,都是情理之中的事。王先生却惟有惋惜,对遇难者家属同情之余,只要求从台湾出版的一套丛书中影印该集而罢。”在自己的回忆文章里,万芳珍教授感叹道,更令她感动不已的是,向来惜书如命的老先生,对她的过失不仅“无一言责怨”,而且“出借藏书一往如昔”。
  “我父亲一直是这样一个观点:藏书是私人的,但知识是社会的。”对于自己的免费出借,老先生如此向儿子解释,“人家来查阅资料,我们若从中牟利,有不义之嫌;一旦收费,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限制了知识的传播,有违我藏书的初衷。”
  于是,免费借书也成了新风楼的“楼规”,直到今天,凡是为了研究来借书的,只要写个借条,王令策一样慷慨出借。
  难题依旧是难题
  在成为“新风楼”的第二代主人的7年时间里,王令策一直考虑父亲留下的难题———新风楼的未来该怎么办?
  “其实也就两个方案。一个是捐献给国家,另一种方案则是私人保管。”因为两个方案各有利弊,“我想父亲生前也一直在犹豫。”
  老先生生前曾有过把全部藏书赠送给自己家乡新建县的想法,并就此向朋友商榷。这位朋友后来在回忆文章里写道,“我毫不客气地浇了一瓢冷水。王老愿为家乡作无私奉献的精神固然可嘉,但在现实生活中事与愿违的情况并不鲜见”。
  这位朋友如此担心是有原因的。新建县文化馆早些年就出过一件荒唐的事情:因为领导的一句话,1949年以来该馆收藏的所有报刊全被当作废纸卖了,而这一切仅仅是为了给办公室工作人员每人买一把藤椅。
  自己省衣节食,辛苦一辈子搜集的藏书,如若落得这般下场,难免让人心寒。
  把藏书捐给公共图书馆也是一个办法。早在50年代江西省成立文物管理委员会时,老先生也曾捐献了2000余册的古籍。然而,在偌大的图书馆里,自己的藏书只是“沧海一粟”,会不会被束之高阁、长年无人问津?
  “自己的藏书只有自己才会爱惜。”王令策说他能够理解父亲当年的复杂心情。何况,没了藏书,楼也就不存在了。许多年过后,又有多少人能记得南昌城里曾经有过一座“新风楼”?
  但仅凭借一己之力,维持一座私人藏书楼谈何容易。
  古籍收藏要“恒温恒湿”,但要置办如此一套设备,专家的估算需要投入300多万元,这对于退休后只有1000多元工资的王令策而言,压力太大;珍贵的善本、珍本需要防盗和保安的监护,但也需要投入。
  更重要的是,在新风楼2万余册的藏书中,有一大批是江西各地的史志、家谱,是研究地方史志的珍贵资料,需要有专业的人员清点、整理,编写目录提要。“我父亲生前也遗留下很多著作、诗集,也需要整理出版。”王令策说。
  但问题是,这些都需要大笔的开支。
  7年中,王令策尝试过许多办法。王令策找过大学,想在校园里建一座小型图书馆,“我都想好了,可以把现在新风楼卖掉,用这个钱去盖图书馆;藏书都可以交给学校去管理。”但此事涉及地皮划拨、产权明晰等诸多复杂问题,一时存在困难;王令策也想申请一些保护经费,但似乎都不符合条件。
  难道,私人藏书馆真得就没有出路?尽管困难很多,但王令策仍不放弃,“我只是不想新风楼在我手上丢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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