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风遍地，向死而生

孔吉安

——读于怀岸《巫师简史》

余晓英

读《巫师简史》时，我常常被一种说不出的悲凉所禁锢。我不知道这股悲凉来自书中的哪个人物？是巫师赵天国？是抗倭英雄赵长春？是二龙山土匪龙大榜？

湘西历来以神秘著称，那里充满巫气和匪气，还有传言甚广的赶尸人和神秘古老的傩文化。这些让人讳如莫深的东西，却被作者于怀岸一一袒露和解析。猫庄是湘西的一个缩影，它的历史变迁也是整个湘西的历史变迁。《巫师简史》以猫庄赵氏家族和二龙山土匪的世仇为主线，揭示了湘西百年以来的荣辱兴衰以及猫庄人向死而生的惊心动魄的宏大场面。

   《巫师简史》开篇就是巫师赵天国从一盆清水里看到自己必将死于一支黑洞洞的枪口之下的命运，接着又是赵天国爷爷的死、父亲的死……浓浓的死亡气息的弥漫在这个家族的每一个人身上。猫庄巫师历来活不过三十六岁，这是一种诅咒，几百年来紧紧扼住赵家的命脉。随着情节展开，于怀岸一层一层地将赵天国与猫庄人的精神挣扎和现实处境推向极致，他用凝重的笔调生动地刻画了猫庄一代巫师赵天国的一生。赵天国是可敬的，但同时又是可悲的。从父亲手里接过法器的那一天起，他的命运就与猫庄的命运紧紧连在了一起。为了保全猫庄，几十年中他不惜一切代价，种罂粟，砌石屋，装瘟疫，甚至用金砖贿赂各方权力，以至最后招致杀身之祸。

赵天国是一个心怀仁慈，却又十分狡猾的人，他的心里只有猫庄，只有赵氏家族的命运。保护猫庄的最大的力量是巫师的神器，赵天国用神器占卜猫庄的命运，规划猫庄的未来，并带领猫庄人战胜一个又一个困难！虽有神器的力量，但猫庄的巫师却活不过三十六岁！这是巫师的宿命，到了赵天国三十六岁这年，这个诅咒被打破了，代价却是神器的消失。彭武平用一粒子弹将赵天国击倒后，放在他胸口的那件神器——羊胫骨替他挡了子弹，但神器却化成齑粉被上天收回了，猫庄再也没有巫师了！不再是巫师的赵天国依然承担着巫师的责任和义务，此后几十年，依然守护着他的猫庄，保护他的族人。他要让猫庄的族人们好好地活着，让赵氏家族繁衍生息，也要让猫庄每一个死去的灵魂得到了好好的安放。

除了赵天国，《巫师简史》里还写了众多的人物。有名有姓的至少有三十来个人，这些人大多数都刻画得栩栩如生，令人难忘记。像抗匪牺牲的赵天武，抗倭殉国的赵长春，饮弹取义的彭学清，就连杀人不眨眼的土匪龙大榜，在民族大义面前，也与猫庄人冰释前嫌，举起了抗日大军的凛凛血旗，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有死在日军枪下的赶尸匠雷老二，他在自己死后还把赵长春、赵长平赶回了猫庄。这些可歌可泣的人物形象让小说更加凝练和深厚起来。赵天文是猫庄唯一的叛变者，他贪婪、无情，不仅杀了有恩于他的曾昭云一家，还糟蹋了本族侄女的赵长梅，致使长梅生下怪胎后自杀身亡。这样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人，于怀岸并没有给他应有的惩罚，而是用同情、宽容的笔调，让他在死前完成了一次人性的至纯回归！

这就是对生命的尊重！

总之，我认为《巫师简史》这部小说叙事宏大，结构严谨，灰色的主调里隐藏着严肃、激昂的主题。楚地巫风、民族血性、新旧文化以及神秘湘西的巫气和彪悍的匪气都在小说中淋漓尽致的表现了出来。这部作品每一个字都能让读者感受到作者于怀岸内心对于母土湘西深深的眷恋之心和悲悯情怀，是一部值得读者研读和收藏的好书！

孔吉安

  湘西历史与世界寓言
          ——读于怀岸长篇小说《巫师简史》
         
          龚  峰
   
    惟楚有才，代不乏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学湘军战将如云，不限圈内圈外，举国瞩目。三十年过去了，在中国文坛的视野中，湘军似乎渐渐收敛了锋芒。然而就在商业炽盛的文学冰河期，湘籍作家仍大有作为，“湘军五少将”表现就异常骁勇，才气喷薄与前辈将帅不遑多让。五少将之一的湘西作家于怀岸就是张翼德一样的悍将，以大湘西为长坂坡，酉水河为丈八蛇矛，冲锋陷阵，斩获甚丰。一部近四十万字的《巫师简史》一声喝震群山，足以奠定这位才四十出头潜质无限的少壮派作家杀入文坛重围探囊取物的基础。
    拿到《巫师简史》，甫一捧读，我就掉进了于怀岸才气渊深、巫风凛凛的鸦片河，只读几行，就被它可以和《百年孤独》《尘埃落定》媲美的、充满巫灵特质的、堪称经典的开头迷住了。那一盆圣水，水中幽深叵测的悲悯的眼睛、与眼珠一起诡异荡漾的黑洞洞的枪口，像魔术师的特技一下抓住了我，让我乖乖地像个俘虏走进他的领地——猫庄——先是大山皱褶中抹了桐油闪烁暗紫微光的木楼，再是石头垒成的森严的山寨城堡。我慢慢认识了小说的主人公，上承万年玄秘风俗、接通天启神谕、手拿法器羊胫骨如同我们拿着苹果手机的巫师兼族长赵天国。随着一叠叠波澜起伏的故事汹涌扑来，读者在乾坤大挪移似的时空转换里浮游、扑腾，就像在历史大峡谷里漂流一样，从嘉庆年间的苗汉对垒，到满清倾颓、到民国期间的土匪军阀混战，再到风烟滚滚的抗日战争、土地革命、抗美援朝，一个个鬼、人、神粉墨登场，演绎一切人间俱备的繁复的爱恨情仇。湘西特有的地域人文风情，作者用才气横溢的语言吊诡的情节设置酿造的巫灵氛围，强烈地吸附了我。足有十天，我就像违反族规偷尝禁果的湘西落洞寡妇，束手无策五花大绑地被小说家塞进猪笼，沉入阅读快感的深潭。确实，好久没有这种读小说欲罢不能的体验了，包括一些获大奖的号称重量级的作品，被我弃之如敝屣在书柜里不少。
    我惊叹于怀岸把极其复杂的故事讲得有条不紊扣人心弦的能力。不少二三流小说家也不乏这种构架与细针密缕的天才。一流的小说家绝不止是一个喋喋不休的故事篓子，他应该是一个手持烛火朝人性深处跋涉的探险者，是一个站在几千米高空俯视人间的鸟瞰者，是一个有深厚历史哲学素养的预言家。于怀岸表现了这种超越。他作为一个湘西人，基因里有湘西人千年的苦难孤绝、彷徨呐喊、刚勇剽悍，他根植湘西，对湘西了如指掌，又跳出湘西，眺望和鸟瞰湘西，把湘西放置在历史与世界的坐标系上观照，看到了它的宿命。改朝换代只是时间拙劣的游戏，神马都是浮云，革命，无论怎么革来革去，城头变幻大王旗，老百姓都是冤魂死鬼，一将功成万骨枯的炮灰。因此，于怀岸借赵天国和这部小说代言，对着昊昊苍天喟然而叹，法术失灵了，法器毁灭了（这个法术法器窃以为隐喻维系人类生存与发展的大道，至善与良知）。被所谓浩浩荡荡的世界潮流所湮灭的又岂止最后一个巫师，最后一个世外桃源，君不见，猫庄的静谧安详在炮声中鸡飞狗跳，石头山寨被夷为公路时，传统的道德价值正在被颠覆，工业化现代化的侵略（美其名曰文明）无远弗临，无孔不入，文化在无处遁逃的射猎中呦呦哀嚎。前几天，巴黎遭遇惨绝人寰的恐怖屠杀，法国立马派轰炸机到叙利亚复仇，这和湘西的匪斗政敌的厮杀如出一撤，以暴易暴，世界太平未有穷期。
赵天国竭力营造维护的猫庄像柏拉图的理想国，陶渊明幻想中的桃花源，在他心目中，没有时代的区别，不管是封建王朝抽丁征战还是新中国征兵卫国，他都是坚决抵制流血牺牲的。我们在此撇开一些冠冕堂皇的逻辑不谈，赵天国的思想当然不被主流社会认可，甚至逆时势而动。但他的另类思想行为恰恰体现了他人性神性的光辉。当今社会，倡导“以人为本”，人是万物灵长，生命只有一次，在宇宙间最可宝贵。从人性的角度论，国家机器、政治纷争、党同伐异，都无权驱使个体生命接受无辜戕害。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的思想核心，“个体就是世界的全部”，“人类诗意的栖居在大地上”，强调生命是无上尊严的。中国古代的墨子也主张“兼爱非攻”。佛家当然远避刀兵，普渡苍生。然而事实上，人身上残存的动物性横流的欲望肆意蔑视真善美，恶魔没让这个世界有过一天的安宁。最后一个巫师消失了，悲天悯人的赵天国的一点人情温度，确乎有“消极”、“狭隘”、“庸懦”、“不合时宜”的一面，但他对人性的关怀是神圣的。作家的嘤嘤之鸣螳螂之臂从来就没能阻止过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就像托尔斯泰没能挽救道德的滑落，卡夫卡的甲虫控诉反而使人的工具化变本加厉，堂吉诃德还在大战风车，鲁迅的阿Q有增无减。但作家在神圣使命的召唤下，仍然在为人类“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巫师简史》的结局是耐人寻味的，积德行善的赵天国被以妨碍征兵的“反革命罪”和十恶不赦的惯匪龙大榜同时被捕，关在一个号子里，同时被判处死刑。耶稣和普罗米修斯被钉上十字架，布鲁诺被烧死，古今中外殉道者不绝如缕。希特勒自寻死路，东条英机接受审判。历史是昨日的现实，现实是明天的历史。一口纵有巧簧千舌，人间纵有万部奇书，很多事情还是说不清道不明，因此才有模糊数学和荒诞文学、第二十二条军规、等待戈多。赵天国和龙大榜一对仇人在一起推心置腹，龙大榜嘴角浮出的哭笑不得，相当于一部哲学经典。
    地球不是一个村庄吗？我从猫庄看到世界的缩影。高明的小说，就是世界的寓言。

   

孔吉安

往事如烟过，一笑泯恩仇
             ——读于怀岸长篇小说《巫师简史》


于怀岸的《巫师简史》近日由中国青年出版社隆重推出，火热上市，可喜可贺！我一口气读完 ，感到异常震撼 ，写下过一首三十行的诗 歌《我是猫庄的小女巫》：赶尸/放蛊/落洞//仇恨 ，杀戮 ，变迁/一场场爱恨情仇不断上演/一个个生命鲜活而脆弱/我眼睁睁地看着生命隽逸的舞蹈/穿越山涧古木/散落入硝烟里……
    《巫师简史》是一部宏大雄奇 、包罗万象的关于湘西近代史的大著。作者显然不是为了展示赶尸 、放盅 、落洞 、飘魂等等瑰丽 、奇异的湘西民俗 ，也不是为了演绎爱恨情仇的罗曼蒂克故事 ，事实上，于怀岸完全写出了湘西社会从清末到解放初的半个世纪变迁的史诗。我觉得更重要的是 ，他还写出那个时代的生存境遇和世道人心。也就是说 ，这个作品不仅仅是还原历史或图解历史 ，而是通过塑造人物形象和刻画人物内心来完成叙述的 ，是纯正的文学的表达。
    《巫师简史》的故事并不复杂 ，主线是讲述赵 、龙两个家族的百年恩仇。故事虽然是从1902年赵天国接任猫庄巫师兼族长正式开始的 ，但猫庄赵氏家族与二龙山土匪龙氏家族的仇怨一直可以追溯到十八世纪末的乾嘉苗民起义时期。只是此时 ，两个家族的仇恨更深更大 ，因为几个月前赵天国的父亲率人刚刚杀死了龙大榜的父亲和哥哥 ，龙大榜也带人烧毁了猫庄的房屋 ，新一轮血腥的厮杀正在拉开帷幕……
    此时作者笔锋一荡 ，不再纠缠于两个家族的仇杀故事 ，笔触转而描述更广阔的外部世界和深入剖析世道人心 ，把人性放在世道里锻打 ，外忧内患一一展现 ，人心世态笔笔描绘。情节也在历史中徐徐推进 ，军阀混战 、工农革命 、抗日战争 、国共内战 、湘西自冶……风云集会于湘西偏僻一隅的小小山寨。最后 ，赵 、龙两个家族的仇怨完全和解了 ，赵天国和龙大榜两个人相会于监狱里 ，成了一对无话不谈 、亲热如兄弟的朋友。
  当然 ，两个家族的代表人物赵天国和龙大榜的和解 ，并不是凭空而来 、一蹴而就的 ，而是基于他们的人格人性 ，也是基于时世所造。我特别欣赏和赞叹的是，这部从仇杀开始的小说 ，书中竟然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坏人 ，也没有勾心斗角 、尔虞我诈的心计：主人公赵天国一辈子坚守巫师和族长的职责 ，保全族人们的性命固然令人敬重；土匪头目龙大榜一方面凶残 、暴戾 ，另一方面血性 、豪爽也令人悲叹；彭学清儒雅 、严谨；赵长春正气 、义气 ，就连最有心计的亦官亦商的“小人”赵天文最后也幡然醒悟 ，死于纯正的农人生活。
    在这部四十万字的书里 ，字里行间看不到刻骨的仇恨 ，看不到奸诈的手段。虽然故事是因仇恨而起 ，但作者不仅没有渲染仇恨 ，反而举重若轻地化解了仇恨 ，不管是被枪决的赵天国和龙大榜 ，还是自杀的彭学清 、牺牲的赵长春 ，每个人的死亡都是庄重的 ，平静的 ，死得有尊严 ，死得神圣。我想 ，这种对生命的尊重，正是作者要表达的悲悯情怀吧。 恰如著名作家阎真在推荐语里说的：中国的历史小说从来只见决战千里，打打杀杀 ，人头落地，巫师简史》刚好相反 ，是一部尊重生命、具有神性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