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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4 13: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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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是这样无可奈何地悬浮着,/我的忧郁是人们所不懂的。……尤其,我没有家,没有母亲,/我不知道我昨日的根托生在那里?/而明天——最后的今天——我又将向何处沉埋……/我的忧郁是人们所不懂的!/ ——《云》
周梦蝶诗歌中“悲苦”情结
周珊珊
摘要:周梦蝶是台湾诗坛一位十分特殊的诗人,二十多年的摆书摊生活,几乎以苦行的方式生活,对物质无欲无求;而他的诗歌,也被称为字字悲苦,因此梦蝶被认为是一位“诗坛苦行僧”。然而,如若从梦蝶的整个创作过程来看,在其四本诗集《孤独国》、《还魂草》、《约会》、《十三朵白菊花》的整体关照中,便不能仅以“悲苦”一言以蔽之。而梦蝶对悲苦的态度,也不仅仅是以悲苦自居,在其诗歌创作的过程中,梦蝶的态度是有所变化的,而最终,他在诗歌中表现出对悲苦的超越。可以说,梦蝶先生的物质生活是悲苦的,而他的精神生活,则是十分充裕的。诗歌作为梦蝶精神生活的主要体现,最终仍是要超越物质上的悲苦,达到精神上的快乐的。
关键词:周梦蝶;悲苦;整体关照
周梦蝶是台湾诗坛一位十分特殊的诗人,二十多年的摆书摊生活,几乎以苦行的方式生活,对物质无欲无求;而他的诗歌,也被称为字字悲苦,因此梦蝶被认为是一位“诗坛苦行僧”。
然而,如若从梦蝶的整个创作过程来看,在其四本诗集《孤独国》、《还魂草》、《约会》、《十三朵白菊花》的整体关照中,便不能仅以“悲苦”一言以蔽之。梦蝶对佛理的研究并将之用于诗的创作,我们可以看到诗人的澹泊宁静,人世的纷扰已被诗人所超脱,而孤寂、悲苦也当然不是诗人所在乎的;梦蝶对悲苦的态度,也不仅仅是以悲苦自居,在其诗歌创作的过程中,梦蝶的态度是有所变化的,而最终,他在诗歌中表现出对悲苦的超越。可以说,梦蝶先生的物质生活是悲苦的,而他的精神生活,则是十分充裕的。诗歌作为梦蝶精神生活的主要体现,最终仍是要超越物质上的悲苦,达到精神上的快乐的。梦蝶诗中不断不出现的对美好事物的抒写以及永恒、时间等主题,也可以从另一个侧面感受到梦蝶对生命的热情而非一味“悲苦”。
一、对“悲苦”的阐释
梦蝶先生曾在《孤独国》的扉页上引奈都夫人的话为题辞:“以诗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许多学者也因此认为“这可以看作是周梦蝶的创作心境和艺术风格最精确的概括。”诚然,在最初的创作中,梦蝶将诗作为其倾吐内心情感的圣地,心中的苦闷、抑郁、孤寂在诗中都可以找到佐证。
在初期的《孤独国》创作中,可以体会到诗中字里行间都透露着悲苦。作者在这一时期主要是抒发自己内心的情感,将自己内心的感受全部化作诗的语言,因此诗便成了他对是孤独世界的探索与开拓的试验,诗人只是在诗中一味的表现孤寂、苦闷,使孤绝的心灵得到彻底的释放与抒发。首先从诗题上便可管窥一二。如《寂寞》、《司阍者》、《独语》、《上了锁的一夜》、《守墓者》、《死亡的邂逅》等,而诗的内容也处处显露出孤与独,因此可见此一时期作者的内心已完全被孤寂所占领:
我以满钵冷冷的悲悯为你们送行/我是沙漠与骆驼底化身/我袒卧着,让寂寞/以无极远无穷高负抱我;让我的跫音/沉默地开黑花于我底胸脯上/黑花追踪我,以微笑底忧郁/未来引诱我,以空白底神秘/空白无尽,我底忧郁亦无/
——《行者日记》
永远是这样无可奈何地悬浮着,/我的忧郁是人们所不懂的。……尤其,我没有家,没有母亲,/我不知道我昨日的根托生在那里?/而明天——最后的今天——我又将向何处沉埋……/我的忧郁是人们所不懂的!/ ——《云》
流浪得太久太久了,/琴,剑和贞洁都沾满尘沙。/ ——《冬至》
“什么是我?/什么是差别,我与这桥下的浮沫?”/“某年月日某某曾披戴一天风露于此悄然独坐”/ ——《川端桥夜坐》
一人孤身在台的周梦蝶,每天独自在书摊前看着芸芸众生奔走于世间,诗中的孤寂感也不难想见。诗人在这里将自己的忧郁苦闷宣泄殆尽,貌似畅快淋漓,但我们仍能体会出其中的无奈与悲哀。
但是,梦蝶始终不是一个以悲苦自居的诗人。在他那里,物质上的清贫是不足为道的,可以说,梦蝶是一个能够安贫乐道的诗人,他并不一味地沉溺于悲苦之中,而是能够从悲苦中超脱出来,以旁观者的角度去审视他所看到的世界。这种对待生命及人生的态度,在早期的创作中已经闪现出来。诗人在面对“冷”与“饿”时,并不被这种物欲的感觉所牵绊,而是想到在此时默默关照和回想身边的世界,“我想把世界缩成/一朵菊花或一枚橄榄,/我好合眼默默关照,反刍/当我冷时,饿时。/”(《匕首》),在寒冷中,诗人同样看到了令其兴奋的物象:“而这里的寒冷如酒,封藏着诗和美/甚至虚空也懂手谈,邀来满天忘言的繁星……/”(《孤独国》);当诗人面对孤寂时,“让风雪归我,孤寂归我/如果我必须冥灭,或发光——/我宁愿为圣坛一蕊烛花/或遥夜盈盈一闪星泪。/”(《让》),又体现出泰然处之,宁静平淡的心态和一种燃烧自我牺牲自我的精神;面对生命与死亡时,诗人再一次站到了这个世界之外,以司阍者的形象关照芸芸众生,以慈蔼的心态面对一切:“我想找一个职业/一个地狱的司阍者/慈蔼地导引门内人走出去/慈蔼地谢绝门外人闯进来/”(《司阍者》);梦蝶在人生的路上,虽孑然一身但仍常常怀有信心和希望:“我用泪铸成我的笑/又将笑洒在路旁的荆棘上/迢远的地平线沉睡着/这条路是一串永远数不完的又甜又涩的念珠。/”(《在路上》)。
翁文娴在评梦蝶诗《看那手持五朵莲花的童子》(出自《还魂草》)时说:“梦蝶先生的诗,如果要用一根线穿起来,则是字字悲苦”。诚然,不管是梦蝶先生本人还是许多评论者都指出,“悲苦”是梦蝶诗歌一个避不开的甚至是最重要的线索。然而仔细分析则并不完全如此。“悲苦”或可认为是诗人当时的心境,诗作本身也体现出了这种风貌,但就梦蝶诗而言,只是单纯地在一种语境中理解诗的内涵,理解“悲苦”,很难在整体上把握梦蝶诗中“悲苦”随着时间的变迁和诗人心智的更加成熟而在内涵上的变化。因此,在一种整体关照的观念下理解梦蝶的诗,或可以更加全面而准确的找到诗的精髓所在。
正如梦蝶的诗:“一切都将成为灰烬,/而灰烬又孕育着一切——/樱桃红了,/芭蕉忧郁着。/……/然而樱桃依然红着,/芭蕉依然忧郁着,/——第几次呢?/我在红与忧郁之间徘徊着。/”(《徘徊》),梦蝶也一直在徘徊,然而他终究还是找到了皈依,找到了“悲苦”的寄托。
二、在哲理禅思中获得精神上的愉悦
梦蝶的《还魂草》,已有大量蕴含着哲理禅思的诗篇,在此一阶段,诗人的悲苦似乎减轻了,代之而起的是诗人在哲理禅思中关照生命。悲苦和寂寞似乎在礼佛参禅的过程中被消解,诗人已不再汲汲表现于个人的寂寞、孤苦,而是以一种超脱的心态面对世界。
由于梦蝶逐渐将自己内心的悲苦寄托在宗教,所以可以看出梦蝶对“悲苦”内涵的重新诠释。在《孤独国》中,诗人虽然仍抱有希望,并不一味沉溺于悲苦之中,时常以超脱的态度面对世界,但是梦蝶对悲苦的总的态度是要倾诉的,愿将自己心中的孤独、悲哀以诗的形式释放出来,所以才会有“以诗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的引言。而到了《还魂草》时期,这种倾诉的感觉没有了,诗作大都富含哲理禅思,体现着诗人的睿智以及出于尘世之外的超脱的态度,之前满腹的悲哀化作对人生的参悟,体现在诗作的哲理佳句中。
梦蝶对庄子的偏爱使得诗中对庄子思想的采撷颇多。如《濠上》直接在诗前引用庄子《秋水》篇的文字:“‘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而诗作的内容则是再现了秋水篇中的景象,只是,主人公已不再是濠上的两位智者,而是水中吹泡泡的鱼:“吹一串串泡泡底微笑/赠答那微笑——/那自稀稀疏疏的须髭里/漏泄出来的。/……/而此刻,我清清澈澈知道我底知道。/‘他们也有很多很多自己’/他们也知道。/而且也知道/我知道他们知道/”。又如《逍遥游》:“绝尘而逸。回眸处/乱云翻白,波涛千起:无边与苍茫与空旷/展笑着如回响:/遗落于我踪影的有无中/……/以飞为归止的/仍须归止于飞。/世界在我翅上/一如历历星河之在我胆边/浩浩天籁之出我胁下……/”再如《摆渡船上》,将庄子“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的哲思运用进诗中:“人在船上,船在水上,水在无尽上/无尽在,无尽在我刹那生灭的的悲喜上。/是水负载着船和我行走?/抑是我行走,负载着船和水?/”。梦蝶以禅思化解心中的悲哀与愁苦,他已沉浸并陶醉在这样的思辨中,悲苦也已不再是梦蝶反复吟咏的主题。
不仅是采撷庄子的思想,梦蝶诗中处处可见佛家的禅趣。从这类诗作中我们可以深切地感受到梦蝶出于尘世之外的淡定与深邃,他已将自己的情趣寄托在这类思辨中,并把它表现在诗里,以此获得精神上的愉悦。如《行到水穷处》:
行到水穷处/不见穷,不见水——/却有一片幽香/冷冷在目,在耳,在衣。/你是源泉,我是泉上的涟漪;/我们在冷冷之初,冷冷之终/相遇。像风与风眼之/乍醒。惊喜相窥/看你在我,我在你;/看你在上,在后在前在左右:/回眸一笑便足成千古。/你心里有花开,/开自第一瓣尤未涌起时;/谁是那第一瓣?/那初冷,那不凋的涟漪?/行到水穷处/不见穷,不见水——/却有一片幽香/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梦蝶诗时常流露出沁凉而又甘醇的禅趣,使人的心灵澄净。在这类诗中,梦蝶已将悲苦寄予哲理禅思中,暂得一时的解脱。梦蝶先生曾说:“世容有不带烟火味的诗,但绝无或绝少不食烟火的诗人。据我所知:诗乃诗人的理想——所谓‘惟其不如此,所以如此。’善知弦外之音的读者,当不为作者所愚。”可以看出,梦蝶是将诗作为一种理想来抒写的。纵使诗中有许多看起来出于尘世之外的超脱的味道,但梦蝶仍然存一份心力去关照他身边的有情世界。而在他的诗作中,我们也可看到他对于美好事物的执著抒写与追求,从中便可感受到梦蝶对生命的极大热情,而这是有别于“悲苦”的。
三、对美好事物的执著抒写
梦蝶诗一方面是不管世事只沉浸在宗教的关怀中,另一方面又脱离不开世事写生命、爱情等意象,体现了他在红尘之中又摒弃红尘于千里之外的心境。余光中认为梦蝶的《还魂草》可称其为“情诗”:“然则梦蝶诗中那一片弥天漫地而又令人心折骨惊的悲情,究竟为何而起?从大多说作品看来,其主题不外是生命的关照、爱情的得失、刹那的相知、遥远的思慕、灵肉之矛盾、圣凡之难兼。”可见,梦蝶并未放弃对尘世的关照,事实上,他是一直在关注着他所处的世界的。在梦蝶的诗中,时常可看到诗人对时间、永恒等主题的抒写。如:
长天一碧窈窕,风以无骨的手指摇响着笑/触目盈耳一片妩媚温柔/沙尘浓郁芳醇沾鼻如酒/在没一丝褶皱的穹空的湖面上/白云卧游着,像梦幻的天鹅/幽悄悄地——怕撩醒湖底精灵的清睡/世界醉了,醉倒在“美”的臂弯里/
——《晚安,刹那!》
过去儜足不去,未来不来/我是“现在”的臣仆,也是帝皇。——《孤独国》
然而,当我钩下头想一看我的尸体有没有败坏时/却发现:我是一丛红菊花/在死亡的灰烬里燃烧着十字/ ——《消息》
梦蝶在刹那间便可察觉到生命美的所在,而在现在的时间点上,梦蝶显现出对生命的主动把握,成为“现在”的“帝王”,而面对死亡时,他又幻化作“一丛红菊花”,在永恒的燃烧中体现自我的力量。
梦蝶对自然界的生命的抒写,也显得怡然自得,清新飘逸,颇得自然真趣这部分内容在梦蝶的诗中占据很大一部分比例,显示出诗人对生命的关照与热忱。有如《落英后,游阳明山》中的描写:“依然空翠迎人!/小隐潭悬瀑飞雪/问去年今日,还记否?/花光烂漫:石亭下/人面与千树争色。/”梦蝶的这类诗作中,总是跳跃着鲜活的生命力,即使只是静物的描写,也会突然跳出一个活跃的物象,显得生趣盎然。如《牵牛花》:“一路熙熙攘攘牵挽着漫过去/由巷子的这一头到那一头/少说也有八九百上千朵之多吧?/昨晚放学回家时还没个影儿/今天抓起书包刚一跨出门/便兀自豁破朝阳金光明的眼睛/”意象是明朗的,节奏是欢快的,很难使人想到曾经在诗中“一味诉苦”的周梦蝶。而梦蝶此时已经不再悲苦,反而能够参透一切,甚至热爱一切了。
梦蝶对自然界生命的悉心关照与呵护,也处处体现着诗人对生命的理解和对世界的了悟。在写自然界的同时,也处处体现着诗人的智慧,正如《九宫鸟的早晨》中写道的:
九宫鸟一叫/早晨,就一下子跳出来了/那边四楼的阳台上/刚起床的/三只灰鸽子/参差其羽,向楼外/飞了一程子/又飞回;轻轻落在橘红色的栏杆上/就这样:你贴贴我,我推推你/……/不晓得算不算是另一种蝴蝶/每天一大早/当九宫鸟一叫/那位小姑娘,大约十五六七岁/(九宫鸟的回声似的)/便轻手轻脚出现在阳台上/先是,擎着喷壶/浇灌高高低低的盆栽/之后,便钩着头/把一泓秋水似的/不识愁得秀发/梳了又洗,洗了又梳/且毫无忌惮的/把雪颈皓脘与葱指/裸给少年的早晨看/在离女孩右肩不远的/那边。猩猩眼与日日春的掩映下/空着的藤椅上/一只小花猫正匆忙/而兴会淋漓的/在洗脸/于是,世界就全在这里了/世界就全在这里了/如此婉转,如此嘹亮与真切/当每天一大早/九宫鸟一叫/
九宫鸟,小姑娘,小花猫和谐地相处在梦蝶创造的意境中,欢畅而令人陶醉。可以说是梦蝶晚近诗作的代表。而“世界就全在这里了”则进一步将诗的意境深化,梦蝶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幻境似的图画,而诗人本身无疑是热爱着这样的生活的。
四、结语:在动态发展中整体关照“悲苦”的内涵
梦蝶以清癯瘦弱的身影影响台湾诗坛几十年,而以佛理禅思入诗将自己的悲苦之情冲淡,甚至沉醉于思辨的禅思中而不再执著于悲苦生命。当诗人进入晚年,对生命有更深的体悟时,悲苦便不再缠绕着他,诗人更偏爱于关照身边美好的事物了。因此,从梦蝶的整个创作过程来看,诗人对“悲苦”的态度是不断变化的,从早期的一味悲苦,到后来的将悲苦隐藏于禅思中,更到晚近的将悲苦化解于对美好事物的抒写中。可以说,梦蝶的物质生活是清苦的,而梦蝶的精神生活则是十分充裕的。如果一定要说悲苦,也是我们这类整日汲汲于物质上的追求而对清贫的梦蝶的一种不理解的阐释。而在对梦蝶诗的整体关照中,我们或可以看出诗人诗作发展的一个轨迹,或者也可以更加全面的了解梦蝶和他的诗。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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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林明德. 中国新诗赏析[M].台北:长安出版社;1981.
[6]罗门,张健. 星空无限蓝[M].台北:九歌出版社;198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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