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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百家讲坛
一
常熟县农民陈寿六突然间成了大明帝国最耀眼的政治明星。
这位老实巴交的江苏农民,平日里总受当地县吏顾英的迫害。据说这个顾英不只是迫害陈寿六一个人,而是“害民甚众”。忍无可忍的陈寿六率领自己的弟弟和外甥把顾英绑起来,手持皇帝朱元璋亲自编写的《大诰》,来到京城告御状。朱元璋很欣赏陈寿六的行为,赏给他20锭银钞(大略相当于今天几千块人民币),又赐给三人各两件衣服,还免除了陈寿六三年的“杂泛差役”。然后,皇帝下达谕旨,将此事通报全国,予以表彰。
在表彰文件里,朱元璋说:如果有人敢罗织罪名,搬弄是非,扰害陈寿六,我就将他族诛!当然,如果陈寿六自己仗恃着我的名头而横行不法,为非乡里,也同样罪不容赦;但是,陈寿六若有过失,地方官员无权作出决断,必须将他召到京城,由我亲自审理。末了,朱元璋感慨万千地说道:“其陈寿六其不伟欤!”
于是,陈寿六一下子就成了全国数千万农民的光辉榜样,成了直接归朱元璋领导的御用农民。
陈寿六的故事,只是洪武年间上千万类似案例中较为突出的一例而已。洪武十八九年,在前往南京城的各条驿道上,几乎时时刻刻都可以看到这样的场景:百姓们三五成群,或者百十为伍,带着干粮,押着几个手脚绑得结结实实的富豪或者胥吏,或步行或驾着破驴车匆匆赶路。遇到关口有官员盘查,他们就会从怀里掏出一至四本金黄色封皮的小册子。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官员们见到这些小册子,会立刻收起威风,点头哈腰,恭请这些“大爷”们赶快过关。
这是因为,在洪武十八年(1385年)颁布的《大诰》里,有这样一条新规定:“今后布政司、府、州、县在职的吏员,赋闲的吏员,以及城市、乡村中那些老奸巨猾的顽民,若胆敢操纵词讼、教唆犯罪、陷害他人,勾结官府,危害州里,允许当地的贤良方正、豪杰之士将这些人抓起来,绑送京城。如有人胆敢中途邀截,则枭首示众!各处关津、渡口,也不得阻挡。”
在此之前,泱泱大国上千年的历史里,给百姓们捉拿污吏权力的政策还从来都没有过。朱元璋的这一规定,可谓是石破天惊。
关于这一新政策,朱元璋还有不少补充条款。
譬如:他担心百姓们抓污吏上京,当局会拒绝给他们“路引”(介绍信、通行证之类的公文),所以,《大诰二编》有规定,百姓们没带路引出门,将治地方当局以重罪—又补充说:凡是进京上访或者是抓污吏上京的百姓,“虽无文引,同行人众,或三五十名,或百十名,至于三五百名”,只要各处关口要津查问清楚是入京的,即刻放行,不得阻拦,否则一律杀头!
关于这个“上访”政策,朱元璋不只看到了贪吏这一面,同时也注意到了官员。所以他还补充道:“各地方的廉洁官员,能够为百姓造福的,当地百姓肯定知道。这些清官、好官,如果被恶人中伤诬告,栽赃陷害,朝廷一时失察,朕允许当地百姓,或百人,或五六十人,或上千人,岁末的时候一起到京城来找我,向我当面详细奏报。朕必然做到为善者嘉奖,为恶者严惩。”
最后,朱元璋说,如果天下百姓们肯按照朕的话去做,一个幸福美满的新时代就触手可及了,“即岁天下太平矣”!
二
在颁布这些破天荒的新制度以前,朱元璋已经采取了许多霹雳手段来惩治这个帝国泛滥成灾的贪污腐败。大批大批的官员们都倒在了他雷厉风行的肃贪风暴之中,被逼无奈,他甚至动用了剥皮实草的酷刑。
但效果看起来似乎不怎么样,贪风依旧炽烈。用朱元璋自己的话说,是“前尸未移,后尸继之”。《大诰》里这些破天荒的新制度,正产生于这样的背景之下。很显然,朱元璋已经对从体制内根治贪腐丧失了信心,所以才把希望寄托在了无人敢于尝试的前无古人的“群众运动”上面。
古训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更何况是赋予了他们“造反”的权力。朱元璋能够有这样的勇气,和他早年艰辛的颠沛流离有些关系。他曾在登基之后写诗回忆了那段惨痛的人生经历。在诗里,他如此描述:“突朝烟而急进,暮投古寺而趋跄。仰穹崖崔嵬而倚碧,听猿啼夜月而凄凉。魂悠悠而觅父母无有,志落魄而侠佯。西风鹤唳,俄淅沥以飞霜,身如蓬逐风而不止,心滚滚乎沸汤。”(《御制皇陵碑》)那些栖身于古寺、荒野,饥肠辘辘,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必然在他心里投下了浓重的阴影。许多个前路茫茫的深夜,巨大的无助感紧紧地咬啮着他,对生存的恐惧像毒蛇一样在他心里嘶嘶地吐着舌头,这个时候,他总不免会想起自己伶仃一人,想起那些阴阳殊途的亲人。许多个漆黑死寂的夜晚,朱元璋肯定一遍又一遍地思考过自己命运如此多舛的终极密码,而最终的思路,也总不免定格在那几个字:暴政、贪腐……
历代王朝开国前几十年,留在史书里的形象基本都大同小异:政治清明,官员廉洁,百姓富足。几乎中国历史上所有的“大治”都发生在这个时间段上,譬如文景之治(汉文帝)、太康之治(晋武帝),再譬如开皇之治(隋文帝)、贞观之治(唐太宗)。然而,朱元璋的洪武时代似乎成了一个例外。几十年漫长的战乱之后,大局初定的洪武年间,似乎遍地都是贪官。这当然不是因为洪武时代道德陡然坠落到历史的谷底,开皇、贞观年间的世风,与洪武年间的世风并无多大区别,只不过对于贪污腐败,朱元璋的容忍度要远远低于隋文帝或者唐太宗。因为他是一个真正来自社会底层的皇帝,而且许多年里一直都是贪腐和暴政的直接受害者。
三
但仅仅如此理解“朱元璋发动群众反贪”,仍然远远不够。因为“朱元璋发动群众反贪”,其实并不是一个完整的表述。在是否发动群众去反贪这个问题上,朱元璋一直都主张官、吏区别对待。对待“污吏”,他在《大诰》里不遗余力地号召群众去“造他们的反”;但对待“贪官”,他却一直都表现得相当克制。
在比较早的一篇《大诰·民陈有司贤否》中,朱元璋说:“如果官吏们巧立名目,害民取财,允许当地德高望重之人联名赴京上访。同样,如果官吏们治理有方,也允许当地德高望重之人,联名赴京奏报朕。且须集体上京,不许三五人、十余人单独上奏。”可见,官员与胥吏仍然被混淆在一起,群众们也还没有被赋予“造反”的权力。
而到了那篇著名的《大诰·乡民除患》中,朱元璋第一次明确地“发动群众反贪”,同时也明确限定了“被造反”的对象:“布政司、府、州、县在役之吏,在闲之吏,城市乡村老奸巨猾顽民。”主要针对的是胥吏,官员们并没有包括在内。
简而言之,发动群众“造反”的范围,只限于“污吏”;对于“贪官”,群众则没有捉拿的权力,只能“上访”,然后由朱元璋来惩治他们。
所以,许多的野史笔记以及通俗历史作品,其实都过分夸大了朱元璋在“群众反贪运动”中的态度,将其推向了一个极端。他们不厌其烦地描述着这样的场景:愤怒的百姓们冲进官衙,把贪污的官员们抓起来,准备绑送去京城,官员们则跪在地上苦苦求饶。
事实上,在赋予群众监督权甚至执行权方面,朱元璋仍然相当谨慎。他远没有如上所描述的那样超前,因为官员们并不在“被造反”的范围之内。
在那篇被许多人无数次引用过的《大诰三编·民拿害民该吏》中,朱元璋说:“朕设立地方各级官员,本是为了治理百姓。然而所任命的这些官员,都是些不堪之徒,到任之后就与当地的吏员、皂隶以及泼皮无赖一起残害良民。这等贪官污吏,若不惩处,民何以堪!”于是,朱元璋号召当地“高年有德耆民及年壮豪杰者”,来帮助自己治贪,但百姓们的捉拿权却被严格限定在污吏上。
比如:“今后所在有司官吏,若将刑名以是为非,以非为是,被冤枉者告及四邻,旁入公门,将刑房该吏拿赴京来。”
“若私下和买诸物,不还价钱,将礼房该吏拿来。”
“若赋役不均,差贫卖富,将户房该吏拿来。”
“若举保人材,扰害于民,将吏房该吏拿来。”
“若勾捕逃军力士,卖放正身,拿解同姓名者,邻里众证明白,助被害之家将兵房该吏拿来。”
“若造作科敛,若起解轮班人匠卖放,将工房该吏拿来。”
明代的衙门,有“三班六房”的建制。所谓“三班”,即负责缉捕罪犯、看守牢狱、站堂行刑等职务的快、皂、壮三班;所谓“六房”,则是与国家六部相对应的吏、户、礼、兵、刑、工六房。三班里设有衙役,六房则由胥吏负责。三班六房里的工作人员都不属于官员。
朱元璋说得很清楚,受贪官污吏欺压盘剥的百姓们,可以“旁入公门”,从小门冲进去,把与自己的冤屈相对应的六房的胥吏抓起来拿送京城。至于官员,百姓们则是无权抓捕的。当然,朱元璋也给百姓们吃了颗定心丸,他说,如果官员们试图阻止百姓们抓污吏,我就族诛他们。
朱元璋是很明白的,如果百姓们真的可以随随便便冲入衙门,把正在办公的官员们五花大绑扭送京城,他的帝国也必然会在顷刻间土崩瓦解—摧毁官僚体系之后,仅凭个人威信,是不可能治理得了这个庞大的农业帝国的。这种史无前例而且后果难以预料的事情,生性审慎、保守、厌恶风险的朱元璋,是不会去做的。所以,这场轰轰烈烈的“群众反贪运动”有了一条分明的界限:只许抓污吏,不许抓贪官。
在一个帝制国家里,维护官僚集团在群众中的威信,仍然是必需的。
四
对待贪官与污吏的这种态度分歧,其实正影射了朱元璋脑海里关于新王朝的设计蓝图。
他不止一次在诏书里反复强调,希望帝国能够恢复“三代古圣哲”时候的气象,希望能够重兴孔孟之道。元代的传统,一直都是重胥吏而轻官员,在儒家知识分子们看来,这恰恰正是对“三代之治”的彻底背离。
儒家政治观主张以德治国,所以政务决策必须出自儒家知识分子出身的官员之手,因为这些官员接受了许多年的儒家道德教育,只有他们才能完成“以德服人”的重任。故而,朱元璋极为赞同前代重官员而轻胥吏的传统。他总结说:“自周代开始,历经汉、晋、唐、宋,历代做官的贤人君子,都秉承着孔孟的基本精神,亲自处理所有政务。所以他们视吏卒不过如同奴仆而已,善者则礼遇,不善者则罢黜。”
而在著名的《胡元制治》篇里,他则痛心疾首地鞭挞元代的暴政:“蒙古人初主中原,与汉人风俗、语言各异,又不通文墨,所以凡事都倚仗胥吏。但三十多年之后,元代上层早已粗通文墨,各地政务却仍然把持在胥吏手里。自古以来贵贤臣而轻胥吏的传统,竟然丧失殆尽!”
在他看来,只有社会重新“视吏卒如奴仆”,才算得上是个正常的社会。
明朝初建,朱元璋大力提倡恢复孔孟之道,力图在意识形态上重建儒家传统。然而他惊讶地发现,这一重胥吏而轻官僚的传统竟仍在继续,他所任命的官员,庸才众多,大部分人终日袖手高坐,一应事务任凭胥吏处置。
胥吏不把官员放在眼里的现象,在明朝初年是很普遍的。譬如常熟县胥吏沈尚,衡州开化县胥吏徐文亮,就把各自的上级,也就是当地的县官,揪倒在政厅里拳打脚踢。为此朱元璋气得七窍冒烟,恨铁不成钢地大骂:“那些胥吏当然统统该死,可你们这些做官的如此任人侮辱,难道都是饭桶?!”殴打县令还算情节比较轻的,苏州昆山县的皂隶朱升,已完全脱离本县县官的约束,纠结同伙,居然连钦差的旗军都敢当众殴打。
最后,朱元璋无可奈何地感叹道:“胡元之治,天下风移俗变,九十三年矣。无志之徒,窃效而为之,虽朕竭语言,尽心力,终岁不能化也,呜呼艰哉!”在教化不起作用之后,朱元璋终于采取了“号召群众造反”这种惊世骇俗的雷霆手段,来对付这些骄横了近一个世纪的胥吏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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