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边热，北边冷

huhayu

过了元旦就是新的一年了，话应该这样讲。去年十二月份我收到一封豆邮。是一个豆瓣上北京的豆友寄给我，让我推一下他出租房子的帖子。信中他说他要出国一段时间，房子空着蛮可惜。就写了一个招租的帖子，房租只要七百块钱，而且屋里一应家电俱全，还有许多书可以让租房的人看。租房的人也说了，不是缺这几百块钱，实际上我就是想找个人帮着看看房子。他希望我把他的帖子给推一下，我就问他：“你那里有暖气吗？”他说：“没有，但我不觉得非要暖气不可“。我说：“北京冬天没有暖气不好过，没暖气我不能帮你推”。他说：“其实有暖气也不好，薰得人整天头昏昏沉沉的。一天到晚打不起精神，就想睡觉。不象我的屋子整天凉阴阴的，别提多舒服了！”北京十二月份，寒风凛冽的，连乌鸦都换了黑大衣缩着头蹲在树上。枯枝败叶被风卷着在地上疾走，上班一天，回到凉阴阴的家里。我想这个人连自杀的心都有了，他的凉阴阴理论吾实未敢苟同！所以也就没推。


过了没多久，我到北京去办事。一个朋友住在宋庄，他问我有地方住吗？没地方上我那里去住。不过屋子里没暖气，有点冷。你做好心理准备！我说不去，我在外面住旅社，一冷我就有点万念俱灰的感觉。他又开始拿这套凉浸浸的理论来开导我，他说：“哎呀！人家都说北方冷，南方热。好象北方人就比南方人耐冷一些，其实真正抗冷的是南方人。我心疼供暖费，左右邻居开暖气把我的屋子给烘热了，冬天家里二十几度，我有点接受不了。所以今年我把暖气给停了，停了以后家里也有十二三度，头脑清清凉凉的，你到我那里住。实在觉得冷，我弄两个菜，床底下有二两的“二锅头”，摸一瓶出来，喝了包你暖和。后来我遇到邓安庆，楚地之人。流亡北方，现在也变“修”了，没暖气不能过冬了。那两天他正在找房子，原来的房东大概要涨房租。晚上我们在外面吃饭，他扒了两口饭跑掉了。说是要去看房子，我问他“有暖气吗？”他说“有！没有怎么行？“。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街上黑压压到外都是人，寒风中都是凄凄惶惶的逃荒样子，安庆汇集到人流中，等如芥子。转眼就走得没影了。


后来我问邓安庆现在过年回湖北还适应吗？他说不大适应，觉得冷。湖北那边气温跟安徽也相差不了几度，但靠近长江边城市的冷是湿冷。汽车从长江边驶过的时候，冬天的江面上起一层白雾。浩浩荡荡的向上升腾着，然后鬼鬼祟祟的顺着马路、街道，树篱、明渠、小河汊子涌向城区，给楼房、人、鸡、毛驴，吧儿狗裹上一层湿冷的套子。我有一次看邓云乡先生写苏州美食，不知道怎么的叉到苏州冬天的冷上面。邓先生老家是北京人，习惯冬天家里有煤火的生活。第一年到苏州立刻被来了个下马威，他说被冻得天地之间逃无可逃，躲无处躲。他当时被调到苏州教书，只要不上课就象“坐月子”的妇女一样拥被在床上抖，下了床就跑到澡堂热水里泡着。上来趁着点热乎劲，飞奔回宿舍，赶紧上床，他说一冷根本没有心情读书做事情了。我觉得在南方冬天最难受的一件事情，是上公厕。冷到零下七八度，蹲在坑上没一会功夫腿也麻了，屁股也冻紫了。我小的时候一到上茅房的时候就到处找报纸，卷了夹在腋下。点着了往坑里扔，能烧很长时间，蓝焰焰的火苗子。后来看茅房的人说这样很危险，会把沼气引着的，等把茅房炸塌了大家都上不了厕所，奈何！


南方人如果一直呆在老家没动窝，习惯这种湿冷到不觉得什么。如果到了北方用过暖气之后，再回来可就有点扛不住了。就象一个人过惯了好日子之后又倒过头来过苦日子，会觉得格外的苦。因为他的耐寒能力到了北方之后大大的被暖气削弱了，出了山海关再住北，冬天如果屋子里没有暖气或者是火炕那是会死人的，取暖是基本的生活条件。过去部队军需是黄河划界的，比如说黄河以南，值班站哨的军大衣里面是没有羊毛的，过了黄河以北才有。所以北方人到了南方会被我们这边长夏苦热和冬天湿冷吓倒。乍舌道：“没想到你们这边冬天这样难过！家里、家外一样的冷！”。他这个话是说到点子上了，南方这边一到冬天屋里屋外一样冷，过去除了少数党政机关、医院、澡堂子供暖之外，其它地方一律是这种湿冷。冬天起床或者不起床这个选择，艰难得不亚于——是杀身成仁还是苟且偷生。


很多南方人到了北方不想回来，是因为在北方呆惯了。习惯北方冬天屋子里有煤火或者暖气的生活，不复有过去抗冻能力。在南方冬天取暖不外乎曝背或者站桶，冬天太阳难得，偶然遇到一个晴天。全村男女老幼找个向阳的地方，有站的，有蹲的。女的带点针钱活，男的带上烟、茶，晒一会，身上暖洋洋的，刚有点睡意的时候，太阳被云遮住了，寒意顿然上来。站桶这个古物，现在皖南山区偶尔还可以见到。我有一年冬天到九华山去，山上刚刚下过一场大雪。鸟兽绝迹。晚上冻得脚象狗咬一样，我就问旅店的老板可有什么取暖设施，他把我引到他闺女旁边。叫他闺女从一只木桶里爬出来，然后让我站进去暖和一会。站桶下面有一盆炭，烤得人下半身热烘烘的。我就站在这个木桶里看了一会电视，但他闺女的嘴越撅越高，得了一会热气之后跟她换岗了。


南方的屋子盖得高，白墙青瓦，看是好看。非常不适宜人的居住，建筑上讲究起高屋脊，马头墙。房子盖着越高显示家道兴旺，完全不考虑居住的合适性。冬天穿堂风砭人肌骨，小刀似的。一般吃年饭还讲究个排场，一家人聚在堂屋。堂屋中间有条香案，上面放着几个大胆瓶，还有一个中堂画，福禄寿喜，或者八仙过海，或者是仙鹤，或者是钟进士打鬼，南极老仙翁，左右两边挂对联。联语一般是：读书好，经商好，效好便好” “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对联挂久了，半红不白的样子，看着也觉得冷，几支蜡烛死样活气的燃着，全家人就坐在这种寒气笼罩中吃饭、喝酒。吃着吃着菜就上冻了，所以南方菜当中有许多这个冻那个冻，比如鱼冻、肉皮冻，黄豆猪脚冻。

我无端的揣测周作人先生附逆，估计还是因为南方的寒威。他在文章中说：“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对于我并没有特别的情分，只因钓于斯游于斯的关系。朝会面，遂成相识。正如乡村的邻舍一样，虽然不是亲属，别后有时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东住过十几年，南京东京都住过六年。这都是我的故乡，现在我住在北京，于是北京成了我的故乡”“至于冬天，就是三四十年前的故乡的冬天我也不喜欢：那些手脚生冻瘃，半夜里醒过来像是悬空挂着似的上下四旁都是冷气的感觉，很不好受，在北平的纸糊过的屋子里就不会有的。在屋里不苦寒，冬天便有一种好处，可以让人家作事：手不僵冻，不必炙砚呵笔，于我们写文章的人大有利益。北平虽几乎没有春天，我并无什么不满意，盖吾以冬读代春游之乐久矣。”


周先生是一个很讲究生活质量的人，梁实秋曾到过他家里，“一张庞大的柚木书桌，上面有笔筒砚台之类，清清爽爽，一尘不染，此外便是简简单单的几把椅子了。照例有一碗清茶献客，茶具是日本式的，带盖的小小茶盅，小小的茶壶有一只藤子编的提梁，小巧而淡雅。永远是清茶，淡淡的青绿色，七分满。房子是顶普通的北平式的小房子，可是四白落地，几净窗明。”现在忽然叫他南迁，去过难民生活，他不能不有所思量，思考的结果是自己是个”日本通”，老婆也是东洋人。想来东洋人不会对他怎么样，加上南方冬天又那么冷，夏天蚊虫又多。就这么一迟疑，后来做了汪精卫政权的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蒋梦麟回忆说“抗战的时候，他留在北平，我曾示意他说，你不要走，你跟日本人关系比较深，不走，可以保存这个学校的一些图书和设备”。于是，他果然没有走，如果蒋的说法是成立的，那么周二先生不仅不是什么附逆，而是“潜伏”了。


一般说到故乡多是好话。什么美不美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有点息的人是集荡子与游子与一身，他在老家自然是不受人待见的，汉刘邦在老家就“不事生产”出名，到处吹牛逼说大话。他要尝够了故乡人情浇漓的白眼之后，才能发现它的好。张恨水的自传中提到安徽老家潜山也没多少好话。说他从上海失业回来之后，乡人报之以白眼，他只好整日蜗在祖宅的一间破屋里看书，连人都不愿意见。后来在家乡存身不住了，才又出到外面谋生路的，最后定居到北平。他对故乡的气候的冷和人情的冷有切骨的认识，抗战军兴他在西迁的路上，看到铁炉子的烟囱，写了一篇文章深情的回忆北京铁炉子云：“过了半辈子夜生活，觉得没有北平的冬夜，给我以便利了。书房关闭在大雪的院子里，没有人搅扰我，也没有声音搅扰我。越写下去电灯越亮，炉子里火也越热，盆景里的花和果盘里的佛手在极静止的环境里供给我许多清香。饿了烤它两三片面包，或者两三个咖喱饺子，甚至火烧夹着猪头肉，那种热的香味也很能刺人食欲，斟一杯热茶，就着吃，饱啖之后，还可伏案写一二小时呢。”

最近有个放屁狗专家说为什么不提倡南方普遍供暖呢？是因为南方人天生不适应暖气，这个王八蛋是没有被南方的冬天好好的冻过，冻他三、五个冬天他就老实了。其实这就是一点基本常识的道理，没有那个地域的人类就喜欢受罪，不喜欢享福的。阿城曾写过一篇叫《南方》的小文章，文章里面有个叫何刚的北方人出差到上海，他被冻得受不了，就去问服务员：“女服务员正用冻得胡萝卜一样的手点钞票，说：“侬阿是香港来？哪能勿住饭店？阿拉南方冬天没有火的，国家规定。头都不抬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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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再冷也不如心里冷。